小心避開客棧裏的客人和夥計,唐剪偷偷把那孩童抱迴了自己的客房。


    之後,他叫夥計送了一桶熱水來,脫光那孩童襤褸的衣服,把他放進了水中。


    脫光那孩童的衣服時,唐剪的心狠狠地揪緊了,因為他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那孩童滿身的傷痕。


    那一道道傷痕似乎在訴說著那孩童曾在棍棒和皮鞭下承受過的痛苦,唐剪不知道下手的是什麽人,是不是就是這孩童口中那個“師父”,是不是就是那逃進夜色中的身影,他隻知道,至少下手時,那下手之人顯然根本沒有把這孩童當成是人!


    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憤怒,唐剪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把那孩童當成一個拍打屍體的瘋魔,而是隻當成了一個受了苦的可憐的孩子。


    小心幫那孩童清洗著身體,唐剪猶如清洗著自己,思緒悠忽飄飛,忽然迴到了自己小時候。


    那時候應該是自己七八歲的時候,有一次,自己跟著丁癩子瘋跑,一下跑到了泥潭裏,整個人都成了一個泥孩兒,三叔把自己抱迴家之後,就是這樣放進一桶熱水裏,用寬厚的手輕輕搓洗。


    如今,那時那桶水的溫暖早已遠逝,就連那雙溫厚的手,也已經被殘忍斬碎,命運之狠,思之驚心。


    不知不覺,唐剪又已感到唿吸滯悶,心似乎被一隻手揪了起來。


    他搖搖頭,趕走自己煩亂心緒,定定神,迴想起了白天沈秋星詭異裂背之後,自己去粉羅巷的逍遙院,去找那個路三娘口中曾經見過鬼影跳舞的姐兒紅繩時,遇到的那個人,那件事。


    也是因了沈秋星的出現,唐剪才想起逍遙院才是最早傳出惡鬼殺人的地方,加之沈秋星說他和宋四娘還有些關係,所以沈秋星一死之後,他信步走著,便走到了粉羅巷。


    想是因為宋四娘被剝皮之事的影響,逍遙院已經是一派冷清,像個年老色衰的女人,被命運棄之風塵。以前靠這裏為生的姑娘們已經走了大半,也不知是將自己賣去了誰家,好在,唐剪要找的紅繩總算還在。


    宋四娘死了,紅繩好像就自動把自己當成了逍遙院的主人。


    唐剪進門時,急忙堆著豔笑迎過來的,就正是紅繩。


    看起來,她年紀也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多歲,扭動著走來時,甚至腰身都已經顯得有些臃腫。天氣早已涼了,她卻穿的極少,極力地展示著自己的肉ti,可見生計艱難。


    “喲,客人,您來了?快快來,裏麵坐。”


    口中討好地說著,紅繩就要往唐剪身上纏來,唐剪忙伸手將她隔開。


    紅繩為之一怔,臉上僵了僵,立刻又恢複浪笑,白了唐剪一眼:“喲,俊俏的公子哥果然眼界高,這是瞧不上我紅繩啊?唉,我果然人老珠黃嘍。不妨事,我們這裏好姑娘可多得是,等一下我好好幫您挑一個就是。”


    唐剪心中苦笑,趕緊說明自己的來意。


    紅繩頓時就冷了下來。


    ——她這裏已經好久沒有什麽客人上門,好不容易來一個,卻還隻是問事,而且偏偏問的還是宋四娘被剝皮的事,這讓她霎時從心底生出發源於恐懼的厭惡來。


    “四娘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我也隻知道她被人殺了,至於她被什麽人所殺,為什麽被人殺,我一概不知,無可奉告。”她的語氣比她的神情還要更冷三分。


    唐剪並不吃驚紅繩這一冷,這本也是他預料中事。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拿出了一袋銀元。


    見到男人,紅繩高興,見到錢,她更高興。


    可是,她願意用自己的身體換錢,卻不願意用迴憶宋四娘剝皮而死的恐怖場景換錢。


    見紅繩竟然沒有接過錢袋,唐剪倒有些詫異,抱拳一禮:“這件事對我十分重要,還請姐姐多多幫忙。”


    紅繩瞄著他,眼神裏充滿提防。這時候,唐剪英俊的眉眼幫了他的忙。


    ——紅繩一向對長得好看的男人有天生的好感,何況唐剪除了眉宇間常隱愁鬱,還長得特別好看。


    所以,目光在唐剪臉上瞄了半天之後,紅繩終於摸了唐剪一把,接過錢袋,問了句:“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打聽這件事?”


    “在下唐剪,是顧行途先生的侄兒,這次是因家叔被殺迴來這裏。”唐剪忍了那一摸,仍是很客氣,“迴來之後,我聽到四娘也被人所殺,我懷疑他們的死之間有所關聯,所以才想來向姐姐了解一二。”


    紅繩冷冰冰的表情柔軟了,忽然幽幽歎息一聲,做出一副悲傷之態,扭到一把椅子邊坐了下來。


    拿出一塊絲帕,擦著根本沒有的眼淚,紅繩哽咽著說:“說來真是嚇死人,你是沒看到,活生生一個人,整個被剝了皮,就是地獄裏,怕是都沒有那樣的場景了。”


    “姐姐可見到是什麽人害死了四娘嗎?”唐剪問。


    “那怎麽可能見到?我如果見到了,我早也被剝了皮了!”紅繩叫起來,“我那天下來時,四娘可就已經被人剝了皮化了妝,放到椅子上了!”


    她的叫聲裏滿是恐懼,就像又看到了宋四娘被剝了皮化了妝坐在椅子上的情形。


    唐剪給她時間緩了緩,才又問:“有人說,姐姐曾經在四娘死後,看到這逍遙院裏有鬼影跳舞,這事可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卻刺激到了紅繩,聽他一問,紅繩立刻炸了:“這是胡說八道!”


    “這是哪個該死的挨千刀的碎嘴婆娘胡說八道的?!”她蹭地一下站起來,揚著絲帕指點叫罵:“讓我知道她是誰,看我不撕爛了她的嘴!”


    她這樣罵著,一張臉已變得煞白。


    唐剪看著她,又想到阮山郎的妻子馮氏,現在,紅繩的表現和昨夜馮氏初時的表現一般無二,這說明她和馮氏一樣撒了謊。


    ——她若沒有見到過,根本不會激動成這個樣子。她這樣激動,就像是她生怕被那“惡鬼”聽到自己曾經看到過它,所以跑來殺了她滅口。


    “鬼……鬼是我們隨隨便便就能看到的嗎?我若見了鬼,早跑到哪個男人懷裏躲起來,再不出來了,怎麽還會在這逍遙院裏做生意?!”


    紅繩繼續叫著,聲音卻已越來越虛,眼神還不住四下偷瞄,就像生怕那鬼影已經聽到唐剪的“胡說”,就要來殺她滅口了一樣。


    “紅繩姐,這是在吵嚷什麽?”突然,一個聲音從二樓傳了下來。


    樓上傳下來那聲音溫潤年輕,聞聲已可知說話的人必是個氣度不俗,修養上佳的年輕男子。


    紅繩聽到那聲音,快得令人咋舌地換上了一副諂媚笑臉,仰頭看著樓上說:“唉喲,罪過罪過,看看我,大唿小叫的,吵到了巫公子。巫公子可千萬不要見怪,我再不敢聲高了就是。”


    這時,唐剪自然也看到了樓上說話之人。


    那果然是個年輕的男子,頭發烏黑,肌膚細潤,五官生的端正俊秀,身體長得修長挺拔,眉梢眼角帶著三分笑意,紅唇微翹,竟有幾分女子般的媚氣。


    男子的氣度也果然是卓然的,看著便有貴氣,身上的長衫看似樸素,卻是上等的料子精細裁剪,點綴著別致而不張揚的刺繡,襯托得整個人瀟灑出塵。


    唐剪並不認識他。


    這一次迴到誅心鎮來,唐剪已經見到了太多自己離開前從沒見過的人,十幾年的時間,畢竟還是不短。


    就見那巫公子微笑著,目光也落到了唐剪身上,雖在審視,卻全無審視之態,看了幾眼,將目光轉向紅繩,才又開口說話。


    “紅繩姐,剛剛我聽到你喊了好幾聲‘鬼’,怎麽,這逍遙院裏鬧鬼了麽?”


    紅繩臉上一僵,旋即笑道:“哪有,巫公子說笑了,我這裏就算是鬧鬼,也隻有色鬼,風流鬼啊!”


    巫公子笑而不語,又將目光轉向唐剪,輕輕拱手:“這位兄台眼生的很,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唐剪也拱拱手:“在下唐剪,久已離開誅心鎮,近日方才迴歸,倒確實有很多人都不認識了。”


    巫公子眼睛不明顯卻足可以讓人看出來地一亮,語調也不著痕跡地提高半分,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三分欣喜:“哦?兄台就是唐剪唐公子?果然一表人才,人中龍鳳!”


    “不敢。”這巫公子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唐剪並不意外,畢竟誅心鎮說大不大,又少有人來,所以“顧行途的侄兒迴來了”這種事已經傳開,絕不稀奇。


    也不待唐剪見問,巫公子已經在自我介紹:“小弟姓巫,巫朗。還請唐兄多多指教。”


    看起來,他似乎有意結交唐剪。


    唐剪對他的氣度風貌雖也頗為欣賞,但作為誅心鎮的過客,卻並無結交友人之意,聽他這麽說,也隻是道聲“不敢”,便不再多言。


    但巫朗卻並不在意他略顯冷淡的態度,也並不打算放過他。又說道:“唐兄品貌不凡,小弟一見傾心,不知可否請唐兄上樓來,你我二人小酌一杯?”


    唐剪性格被動,一向不善於拒絕,略一沉吟,隻好拱手道:“那便打擾了。”舉步走上二樓。


    巫朗叫紅繩選了一間雅致安靜的房間,備上酒菜,又將想要陪酒的姑娘們都請了出去,交代她們不要來相擾,請唐剪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一席酒全屬意外,唐剪無話可說,所以自然是巫朗引領了話題。


    先給唐剪斟了一杯酒,巫朗歎息一聲:“小弟聽說,唐兄此次迴來,是為了顧先生被殺一事?”


    “不錯。”唐剪本就不敢輕信誅心鎮上的人,巫朗提到這一點,讓唐剪不免有些提防。


    巫朗做出一副痛心之態:“小弟身在誅心鎮,和顧先生也曾有過數麵之緣,深知顧先生為人和善溫厚,真不敢相信,竟然會有人對他下那樣的狠手。”


    “我這次迴來,就是要找出殺害家叔之人,還家叔一個公道。”唐剪語氣平靜而篤定地說。說這話時,他的目光看著巫朗的眼睛,並沒有從中看到任何可疑的反應。


    “唐兄果然是有擔當的男子漢,小弟敬服。”巫朗實在是個多禮之人,又拱拱手,“唐兄若有什麽用得到小弟的地方,隻要著人到城北曉眠齋知會一聲,小弟定不推辭。”


    “多謝巫兄。”巫朗這句話竟說的分外誠摯,唐剪口中稱謝,心裏在對他這份突如其來的熱心小心提防的同時,不由也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巫朗卻忽然轉了話題:“剛剛聽到紅繩姐姐在那裏喊著‘鬼’字,小弟冒昧揣測,唐兄到這逍遙院來,可是為了那紅繩曾見鬼影跳舞的傳聞?”


    “不錯。”唐剪覺得此刻此事倒無謂隱瞞。


    巫朗看著唐剪的眼睛:“唐兄可信鬼神之事?”


    唐剪不由沉吟,這個問題,若是數日之前有人問他,他一定毫不遲疑地迴答不信,可現在被人問起,他卻不自覺地沉吟猶疑了。


    其實,雖然迴來誅心鎮才不過短短兩日,這個問題他卻已經問了自己好幾迴。


    聽路三娘說宋四娘是被鬼殺的,這沒讓他信了有鬼,聽馮氏說王度是被鬼殺的,也沒有就信,但之後他卻自己親眼看到了黑雲噬人,親眼看到了沈秋星活活裂背,他不願去信有鬼,但至少他一時想不通人力如何能做到那般。


    何況,臥駝山下雨泥之中,還埋著一個渾身插滿竹簽的“刺蝟”……


    所以,沉吟著,唐剪終是說道:“鬼神之事,我雖不篤信其有,卻也不敢妄言就是虛無。”


    巫朗一笑,道:“小弟卻是篤信世間實有精怪鬼神的。天地之大,靈妙玄奇,又怎麽會隻有人為靈長呢?而且,小弟也曾親眼見過許多次玄異事件。”


    這話卻讓唐剪有幾分意外。


    在唐剪看來,巫朗該是個見聞廣博,接受過新世界教育的新時代讀書人,他竟篤信鬼神之說,更說自己還曾親見,唐剪不能不意外。


    唐剪於是說:“哦?”


    巫朗卻不介意他的意外,還繼續給他意外:“而且唐兄或許不信,其實小弟不但親見過玄異之事,更還略略有些辟邪捉鬼的手段。”


    唐剪道:“失敬。”


    巫朗雖然微笑著,但他的語氣卻是毫無玩笑之意:“這一次鎮裏死人事件,依小弟所知,確實便是鬼魂作祟,而且若不能及時製服惡鬼,死人事件必然還會繼續發生。”


    頓了一頓,他忽然壓低語聲:“其實……小弟今天到這逍遙院來,也並不是為了尋花問柳,和唐兄的目的一樣,本也是聽了紅繩見到鬼影的傳聞,來試著搜尋這裏殘留的鬼氣的。當然,姑娘們自然是不知道這點的。”


    唐剪的目光直了。


    第一眼,唐剪隻當巫朗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可短短片刻間,巫朗已經告訴他,自己的身份其實竟是一位捉鬼法師……


    法師這種身份,和巫朗清俊優雅的形象實在不符,唐剪不禁對巫朗刮目相看。


    唐剪索性再不插話,由得巫朗繼續說下去。


    巫朗於是繼續:“若小弟猜得不錯,以紅繩的膽色和小心思,唐兄向她詢問見鬼之事,她一定矢口否認,決計不會實話相告,唐兄從她那裏什麽都沒有問到對吧?”


    “是的。”唐剪承認。


    巫朗微笑:“所以小弟便根本沒有試過去問她,小弟隻要在這裏停留一段時間,自然就能憑自己些許念力,感知到這裏到底是不是曾經鬧鬼,因為隻要鬼魂到過的地方,必然會留下鬼氣。”


    “那麽……”唐剪的心思已經被巫朗的話語牽住,“巫兄可在這裏感受到了鬼氣?”


    “感受到了。”巫朗眼中射出神秘光芒,“而且,還十分強烈。”


    唐剪不由自主脫口問道:“那麽巫兄可看清了那鬼魂是何模樣,是何來由,為什麽要在鎮裏殺人?”


    不知不覺間,他已在巫朗溫潤的語聲中卸下了防備,被引入了巫朗的話題之中。


    巫朗慢慢說道:“唐兄莫急,小弟雖然還不能夠探查到那鬼魂的身份來曆和殺人動機,但它的模樣,我卻已經可以描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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