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鎮的夜來得本來就早,何況正值秋時。唐剪找到阮山郎家之時,早已戶戶掌燈。


    那阮山郎家是住在百尺巷,原來那新一個被“惡鬼”殺死的車夫王度,也就住在百尺巷頭。


    經過王度家門口時,唐剪看到他家院門敞開著,門裏院外到處撒著新鮮的紙錢,被夜風輕輕掀動,窸窣有聲,隻是房中卻漆黑靜默,已經完全沒有了生人氣息。


    唐剪看了看王度的屋簷,此時那裏空空如也,迷離星塵罩著斑駁舊瓦,不知道是不是有個隱了身的鬼魂正端坐正中。


    唐剪在王度家門口停了一會兒,看著淺淺的百尺巷,心中滯悶,仿佛看著的是一根被活活扯斷了的血腥肚腸,好半天才重新舉步。


    走到阮山郎家門口時,還沒起手叩門,唐剪已經聽到裏麵傳出的嚶嚶哭聲。


    那是忍不住又不敢放聲的哭泣,夾雜著恐懼、擔憂和悲傷,像無根飄萍斷於流水,聽來分外令人心疼。


    “爹怎麽還不迴來?娘,我害怕。”


    哭聲裏,又有一個稚嫩的童聲怯怯地傳了出來。


    “沒事的,小山,爹很快就會迴來的,一定沒事的。”


    迴應童聲的,是一個顫抖的婦人聲音,聲音中仍殘留著努力止住哭聲後的哽咽。從她聲音裏揮之不去的擔心恐懼可以聽出,她的安慰或許對孩子有用,卻根本無法安撫她自己。


    唐剪想,這婦人自然就是阮山郎的妻子馮氏了。


    誅心鎮出了一個“惡鬼”,這個“惡鬼”濫殺無辜,給誅心鎮製造了極大的恐慌,首當其衝的,就是婦孺——在馮氏和她的孩子顫抖恐懼的語聲裏,唐剪感到憤怒起來。


    他驀地發覺,此時此刻,自己竟是第一次因那殺人的“惡鬼”感到憤怒。


    此前,即使是初聽到三叔被殺,被那麽殘忍的殺,自己都並沒有產生憤怒的情緒,隻是一直覺得心中滯悶,之所以迴來,也隻是因為不能不報三叔的恩情。這突如起來的怒意,使他驚覺自己的心久已麻木的真相,不由一陣心悸。


    還好,自己的麻木還沒有到達無可救藥的地步,畢竟,還有婦孺的驚恐無助,能讓自己心有所感。


    慢慢抬起手,唐剪敲了敲門。


    “噔、噔、噔。”


    三聲響輕輕蕩起在百尺短巷。被打破的靜寂中,似乎有什麽潛伏之物陡然拉緊神經,躲進了更黑暗處。


    “誰?!”


    阮山郎家院裏,立刻有一聲警惕的詢問傳了出來。是那婦人馮氏的聲音,聲音裏帶著驟然更增加了的恐懼,可見即使唐剪已經盡可能輕柔地敲門,依然嚇到了她。


    唐剪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舒緩熨慰:“請問這裏可是阮山郎阮大哥家?我是顧行途先生之侄唐剪,為家叔之死迴來,有幾句話,想來請教大嫂。”


    院子裏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是稍感安心,又似乎是在思考,然後馮氏的聲音又提防地說道:“顧先生的死,我們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來問我們?”


    “我並不是來問大嫂家叔之死的事,而是想和大嫂問一問……那車夫王度死時的情形。”


    院子裏又是一靜,繼而馮氏的聲音陡然激動起來,連連叫道:“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沒看見,你別來問我,別來問我!”


    顯然,她是真的看到了當時可怕的場景,所以才會嚇成這個樣子。


    唐剪不想加深她的恐懼,但他畢竟也不能就此離開。


    自己緩了口氣,也讓馮氏緩了口氣,唐剪才又開口:“大嫂不要害怕,我來打聽此事,也是為了捉到那害人之人,留著她在,誅心鎮隻怕還會再生禍端。”


    “那不是人,那是鬼,是鬼啊!”馮氏脫口叫道:“你有什麽本事能捉鬼?!別來問我,別來問我,我不想惹到鬼,我不想死,更不想害了我當家的啊!”


    馮氏驚惶的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聲,似是恨不得立刻趕走唐剪。但她這脫口一叫,卻也便算是承認了她確實看到了那“惡鬼殺人”的一幕。


    “娘,你說什麽呢?什麽鬼?我們家裏有鬼了嗎?”這時,那稚嫩的童聲又害怕地發問了。


    “沒有,沒有鬼,小山不怕,不怕。”唐剪似乎看到馮氏把孩子抱在了懷裏,流著眼淚無力地安慰,心中頓時一陣愧疚。


    “大嫂,請相信我,隻要被我找到她,不管他是人是鬼,我都一定會讓他滾迴地獄,絕不再讓孩子活在驚恐之中。”唐剪趁機做出盡顯篤定的承諾。


    “我真的什麽都沒看見,求求你,放過我們母子吧。”婦人終於哭泣起來。


    唐剪不想再驚嚇婦人母子,可他需要從她這裏得到信息,以求殺死那個“惡鬼”,還給誅心鎮,也還給她們母子太平。


    所以,深吸一口氣,他終是幽幽說了句嚇人的話:“大嫂難道以為它遊蕩在誅心鎮,你不惹它,她就不會傷你嗎?”


    他這句話讓院子裏猛地一靜,似是把婦人已經嚇到無法出聲。


    唐剪愧疚地等待著,良久,馮氏終於顫抖著再次發聲,終於說:“好吧,那我就和你說說那鬼是什麽樣子。”


    “多謝大嫂!”


    “那鬼……”馮氏語聲顫抖猶疑,似乎是想到那“惡鬼”的樣子,依然感到徹骨的恐懼,“那鬼是個……白麵老太,身材似乎……比男人還高,穿著……穿著五顏六色的奇怪衣服,戴著……古怪的高帽子,伸著……伸著長長的舌頭。”


    唐剪的眉頭倏地鎖緊,他萬沒想到馮氏說出的完全不是那“打著油紙傘,穿著百褶裙”的女鬼,竟然會是另一個版本。


    馮氏是目擊者,她的描述當該不錯,可為什麽那些閑談之人會描述出完全不同的一個版本呢?唐剪心中不解,又多憂慮。


    既然馮氏說的鬼不是“白衣女鬼”,自然也就不是自己在土地廟窺到的那個白色人影了,那麽,那白色人影又是何人?


    “大嫂可看清了那‘鬼’的樣貌?是否是曾有印象之人?”唐剪問。


    “沒有,我以前絕對沒有見過她。她長得非常醜,就是鬼的樣子,還有她長長的舌頭,就像……就像地獄裏的無常!”馮氏的說話流暢了一些。


    “那……大嫂可看清了她當時是如何殺人的?”這是唐剪要問的最後一個問題。


    “她殺人……她就是憑空在房簷高的地方飄著,拎著王度的腳,撕開了他的肚皮!”馮氏似乎又看到了當時的情形,聲音已經不由自主變得尖利。


    “娘,我怕!”孩子的聲音終於“哇”地一聲哭了。


    孩子的哭聲讓唐剪越發愧疚自己的盤問,在孩子的哭聲中,他告辭離開了。


    從始至終,唐剪都隻是站在阮山郎家門外和馮氏對話,所以他不知道,就在馮氏最後那一段沉默之時,她的屋子裏突然多了一個燒焦的枯木般又高又瘦的黑衣人,之後,她對唐剪說的所有的話,就已經都是黑衣人拿著的一張紙上寫著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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