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巷狹窄幽深,昏暗閉塞,像一根染病的氣管,唿吸兩難。


    朱衣巷裏沒有住家,隻有三家店鋪:半錢堂、徐記香燭、杜命棺材鋪。


    藥鋪和香燭店棺材鋪開在一起,實在有些不太吉利,但是誅心鎮裏沒人在乎,因為誅心鎮本就是個不吉利的地方,住的也本都是些不吉利的人。


    半錢堂的掌櫃姓張,張明望。


    張明望矮矮胖胖,細細白白,一張團圓臉上寫滿了和氣生財,無論誰第一次見到他,都絕對不會當他是壞人,但是他也絕對不是什麽好人。


    藥材鋪的掌櫃也是商人,商人看重的,隻有“利”之一字。


    但是唐剪還是要感謝張明望的,因為無論如何,三叔出事,總是張明望找了他迴來。雖然,他很明白張明望隻是因為不想負擔顧行途的喪葬費用。


    顧行途的屍體寄放在半錢堂的後院,張明望居然還弄了一口薄薄的棺材盛殮了他。


    一些無用卻不可或缺的客套過後,唐剪跟著張明望來到了顧行途的棺材旁。


    唐剪畢竟是顧行途養大的,雖然因那件舊事,他心中對顧行途已有了厚厚的隔膜,但無論如何,想到顧行途已被永遠隔絕在這薄板之後,唐剪還是無法不覺得惆悵憂傷。


    棺材裏有濃鬱的香料味道飄出來,張明望說這是因為他在棺材裏放了足夠多足夠珍貴的香料藥材,一來為使顧行途屍塊不腐,讓唐剪還可以看看他的遺容(盡管是那般慘烈的遺容),二來也是為了掩蓋碎屍濃烈的血腥氣味。


    張明望說的好聽,但唐剪明白,他隻是在變相賣給自己那許多香料藥材。


    不管心中怎麽想,唐剪還是對張明望道了謝。


    張明望收起了笑臉,沉痛地歎息著:“賢侄,你看,是不是開棺看一眼行途兄弟?”


    唐剪沉默著搖搖頭。顧行途的死狀他已知道,他不想當著外人的麵再去看到他肢離破碎的身體。


    他會再打開顧行途的棺材,但是卻不是在這裏。


    唐剪於是剝奪了張明望繼續表演悲傷的機會。他給了張明望沉甸甸一袋銀元,把顧行途的棺材運迴了顧家老宅。


    顧家老宅廢便廢了,唐剪無心也無力為顧行途收拾遺宅,他隻是請人來清一片荒草,蓋上一座靈篷,把顧行途的棺材抬了進去。


    諸般事畢,已是黃昏。靈棚裏燭火飄搖,唐剪想打開棺材看一看三叔的遺容,但想到他此時的模樣,一時卻沒了開棺的力氣,踟躕良久,耗盡氣力,才終於做到將棺蓋打開。


    撲鼻一陣濃鬱到嗆人的香氣,棺蓋打開來,唐剪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顧行途,而是那快要溢出棺材的香料。


    張明望實在是抓準了機會,竟簡直把他半個店鋪的香料都塞進了顧行途的棺材。他不發財,天理何在?


    唐剪不由苦笑,竟是撥開了一些香料,才將顧行途的屍體顯露出來。


    然後,唐剪的心登時便是一震,眼睛脹痛難耐,似乎有淚從心底幹涸處湧了上來。


    顧行途靜靜地在香料間躺著,雖然已經被勉強拚接起來,又套了衣服,但終究已是變了形,呈現出一種枯枝老樹般的扭曲形態。


    他的頭歪著,雙目圓睜,五官扭曲,痛懼猶存,死不瞑目。


    即使那已隻是一顆死人頭顱,即使是那般猙獰扭曲,唐剪也看得出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他已老了很多,瘦了很多,雖然膚色已經僵成一種死人獨有的灰白,但那灰白並沒有掩蓋住十幾年歲月帶給他的改變。他老了,異乎尋常地老了,就像唐剪離開的這十幾年,時光在他身上成倍地刻下了印痕;就像一如他死後的淒慘,活著時,他也承受過綿長仔細的痛苦。


    十幾年了,唐剪已經十幾年沒有見到這個從小養大自己的叔叔,當年他負氣而走,如今再見三叔,竟已是天人永隔。


    是的,唐剪心中對三叔還有那陳年的失望和埋怨,但就算那失望和埋怨再深,又豈能將多年的情感盡數消磨?


    ——三叔啊三叔,你的小剪子,迴來看你了!


    唐剪再心中一聲悲鳴,不由哽住了喉嚨。


    那一瞬,唐剪竟忽然覺得自己也許錯了,忽然覺得,自己當年的離開也許實在太過絕情——三叔縱然做錯了事,可又怎知他就沒有他的無奈,自己無情地扔下他,和他彼時扔下林遲英,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


    唐剪心中鬱鬱,如浸風雨,終於掩住棺蓋,踉蹌而退,尋了一隻破板凳,在顧行途的棺材旁坐了下來。


    迴來誅心鎮前,唐剪覺得自己該有好多話想和顧行途說,可現在當真在顧行途棺木旁坐下來了,他卻又覺得無從開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終究,他和三叔已太過疏遠了距離。


    誅心鎮本就個沉悶壓抑的地方,它是會對人的沉默推波助瀾的,所以唐剪沉默的久了,更是有話也難開口了。


    似是為了洗一洗這傷人的靜默,醞釀了一天的雨,這時候終於降了下來。


    先是在無邊的死寂中突然響起一聲炸雷,似乎炸的天地都顫抖起來,然後暴雨傾盆而下,瞬間便罩住了整個鎮子。


    暴雨提前引來了夜,黃昏的尾巴更加倉惶逃去。


    滿院荒草在暴雨中搖起濕冷淩厲的風,靈棚“唿啦啦”地響著,香火燭火忽然一起熄滅。


    唐剪沒有再去試圖點燃燭火,他便隻在黑暗中坐著,傾聽天地的哀聲。


    風急雨狂,單薄的靈篷在風雨中飄搖著,顫抖著,“吱吱呀呀”地哀嚎著,就像無根浪子長夜歌哭,令人絕望而悲傷。


    雨急後,雷聲便收了,急雨敲打塵世的轟鳴,遮蔽了一切生靈的聲音。


    天地間似乎已經隻剩下了雨聲,但突然的,一聲高亢蒼涼沙啞粗糲的歌唱撕破雨幕,生生的鑽進了唐剪的耳朵。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讓爺爺我遭顛險,黃花的閨女咱不盼,玩剩下的寡婦也不給咱!


    那歌聲瘋癲狂野,但唐剪聽了卻隻覺出刻骨的憂傷。


    是丁癩子。


    在唐剪還小的時候,丁癩子就這樣唱著,唱遍誅心鎮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當丁癩子隻是瘋嚎,但當時小小的唐剪,卻總覺得丁癩子的歌聲裏藏著訴說不盡的悲傷。


    唐剪忘不了,有一次,自己甚至眼淚汪汪地對顧行途說:“三叔,你給丁癩子討個媳婦兒吧!”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讓爺爺我遭顛險。我沒有個背雨的破屋簷,倒叫皇帝老兒坐金殿。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叫爺爺我遭顛險,一日難得我有一飯,地主和老財頓頓鮮。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叫爺爺我遭顛險……


    丁癩子的歌聲在這震耳的雨聲裏像一個勾魂的咒語,牽扯著唐剪沉鬱的心。


    唐剪忽然想起,顧行途的屍體碎塊便是丁癩子找全的。他不可抑製地生出了要見一見丁癩子的衝動。


    唐剪有一把舊傘,他打開它,走進了蒼茫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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