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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天之後,鳴劍堂的北苑裏。


    又是一個春天的早晨,當愛日春暉落入窗台時,當屋外的鳥兒在牆頭歡唱,司徒家的小姐起床了。


    今天,與昨天沒什麽不同,司徒雲夢下了床來,蓮足輕踏在微涼的地麵上,她將雙手端莊置於腹間,緩緩而優雅地步向妝台。美人兒素來喜歡白素和淡黃,此刻她外穿一件白紗,若隱若現地把如霜似雪的肌膚展現出來,內掛一件杏黃抹胸,緊緊地勾勒出胸前迷人的峰巒曲線,潔白無瑕的流裙長至腳踝,恍若飛瀑的秀發披到柳腰之間,如此裝束,盡現身段的絕妙美好。


    雲夢在妝台前坐下,嫻靜地望了一眼窗外投入的陽光,柔情似水的玉眸裏充滿了無盡的思念,柳月纖細的愁眉間盡顯久遠的憂傷,她輕輕地撫摸著右手上的那串藍玉珠,纖柔凝香的手恰似一朵白蘭。但見她低蹙柳眉,心事重重地想了許久,便望向妝台上的銅鏡,在銅鏡中看到一張絕塵的容顏:愁眉若柳月,玉眸似秋波,卷睫處,眾生所戀,櫻唇邊,我見猶憐,溫柔神情醉人心,盈香妙體迷人魂,便叫哪個男子看了不心動?


    可是,雲夢早習慣了自己的愁容,她在妝台上拿起一把桃木梳,將如春水明溪的長發撥到玉胸之前,對鏡細細梳理,梳著梳著,泛著芬芳的淚水滴落在發絲之上,而鏡中之人,卻已淚眼朦朧。


    八年了,每當一個人梳理頭發,每當一個人仰望星空,每當一個人撫琴獨奏,淚水就會不爭氣地掉下來,多少個淚花滿裳的晝,多少個淚光閃爍的夜,這女子卻從未停止過等待、從未停止過思念。


    春風拂蘭,夏雨落荷,秋霜打菊,冬雪映梅,轉眼間,便是八年,誰曾記得當初的誓言?


    正當相思之時,忽然間,雲夢卻覺得有種熟悉的氣息漸行漸近,她甚至會覺得那隻是個錯覺,然而良久之後,那種感覺仍未消失,雲夢欣悅不已,花容之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喜悅和一些淺淺的癡怨。於是,她抹去俏麵上辛酸的淚水,開始細心地裝扮自己。


    在這個春光明媚之日,韓夜來到了鳴劍堂,前去拜祭了爹娘的墓,卻沒和任何鳴劍堂的弟子打招唿,此刻,他已坐在北苑正堂的屋頂上,俯看那院落裏的群花之海,忽而覺得有些累了,他便將身體靠在屋頂的瓦片上,微微地抿了一口右手酒袋裏的醉仙飲,孤寂的眼眸裏飽含著一絲隱隱的衝動。


    是毫無顧忌地直接下去看她?


    還是等清楚她的感受了再出現?


    正當韓夜躊躇之際,雲夢卻已出了閨房,步入院中花叢裏。遠看她,一襲潔白的素紗衣衫裹著嬌軀,衣襟處露出她杏黃抹胸的菱巾,一條淺黃絲帶係於柳腰之間,羅裙亦為花蕊淡黃,長至蓮足上方五寸處。那美人將一雙如蘭素手端莊地置於腹間,妙臂上縈繞著的透明柔白絲帶恰似仙雲暖霧,柔肩上披著的烏亮盈香之發恍若九天飛瀑!除此之外,她還戴了一對白蘭耳環,兩綹青絲伴著那耳環直伸至玉胸之前,隨著玉胸的起伏而略動。


    雲夢姿態典雅地在花徑中走著,靜時若嬌花照水,動時似弱柳扶風,玉眸含情,蓮步生花。待走到花叢中央的小亭時,她便坐於亭中的石凳上,石凳前的石桌上有一紅木琴,那正是雲夢常用以彈奏的樂器。雲夢挽起素袖,用潔白的袖口拂去琴上的點點塵埃,然後用情地彈奏起來,琴弦一起,知為誰鳴?


    “她……怕是早忘了我吧?”韓夜呆呆地望著那宛如九天仙子的司徒雲夢,聽著她那悠然的琴音,忽而就覺得自己這麽苦命的人,完全是在玷汙雲夢。


    哼,什麽玩伴?什麽誓約?青山之誓,不過戲言。


    韓夜憂傷地飲了一口仙酒,酒中裹著雲夢那方傳來的芬芳,卻隻給他帶來更多的愁怨。“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韓夜聽著琴聲的旋律,其音嫋嫋,催人愁腸,令韓夜頓覺心痛,也讓這男子靜靜地閉上了他的清眸。


    琴曲愈見惆悵,撫琴的人也早已心亂如麻,她也合上玉眸,蹙著柳眉,心中怨道:“夜……你說終有一天會迴來,我已等到這一天,你卻為何還不下來?”


    可是,韓夜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在爾虞我詐的江湖裏飽經風霜,甚至都已不相信何種感情可以持續這麽久,不然,他又為何要傷心地坐在屋頂喝酒呢?


    那個深藍俠裝的男子癡心地望著花海小亭裏撫琴的美人,醉意愈深,這時,他腦海裏閃過馮夷和宓妃曾對他說過的話,忽而心中清明了許多。他三分悔悟七分堅決地想:“雲夢,如果你願意,我可不可以……帶著你,攜手江湖行?”縱然一切都是幻想,縱然一切都是虛影,望著那朝思暮想的伊人,韓夜再也止不住內心的衝動,他在屋頂上站了起來,哪怕結果再壞,他也要得到那從未探求過的答案!


    韓夜的動靜,雲夢也不是沒有察覺,因為韓夜身上一直帶著她贈予的苾靈仙玉。雲夢靜靜地彈著琴弦、撥著心弦,等著屋上的那個人下來與他相見,白玉的麵頰泛起一陣桃紅,心頭也有股感情不住地撞擊著她嬌柔的靈魂,而琴曲,已然淩亂。


    就在韓夜想要翻下屋簷之際,北苑門口卻傳來一個不合時宜的男聲,道:“雲夢,我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後,韓夜不得不馬上從正堂屋頂落到另一處屋頂上,避開那人的視線,而說話的人則繞過影壁,出現在雲夢麵前。


    此人正是鳴劍堂紀副堂主之子,紀文龍,身材高大的他穿著一件絳紅色的外套,衣冠楚楚,白麵俊俏,看似一派氣宇不凡、正人君子的模樣。而在眾多鳴劍堂弟子眼中,他也早已是下一任堂主的不二人選了。


    韓夜在屋頂上悄然無聲地望著紀文龍,看那正派的青年笑臉盈盈地走向雲夢,自卑之感再度升起。是啊,紀文龍與他都是和司徒雲夢一起長大的,但論貌,紀文龍俊朗,他則清秀;論權,紀文龍即將坐上堂主之位,他卻隻是一個被武林唾棄的索命閻王之徒。雖然韓夜對這個小時候老欺負他的紀文龍沒什麽好感,但一想到雲夢起碼有個好歸宿,他又心灰意冷了。


    難道說,他真要司徒雲夢跟著他,受居無定所、四麵受敵之苦嗎?


    韓夜做不到。他轉過身去,苦笑著搖了搖頭,春天的風顯得那麽蕭瑟,把他的長發吹得淩亂,他喝了一口醉仙飲,黯然地、心碎地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出了北苑的韓夜,仍迴頭望了一眼北苑的紅牆,或許,他應該祝福雲夢會嫁個好人家,但他心裏卻不想這樣,徒留無奈、徒留悲傷,他複雜的心情卻沒人能夠讀懂,涼風寥落地吹起這個男子的發梢,而飲酒的男子,卻已隱沒風中。


    韓夜總以為自己會是最傷心的,卻不曉紅牆裏的人比他更癡情。


    “夜……”雲夢見韓夜離去,無比失望地合上玉眸,停下了手中的琴,香淚如雨,滴落在琴弦上。其實,她根本就沒看過紀文龍一眼,腦海裏裝的全是韓夜的誓言與笑臉,可惜,矜持啊,令她未曾早早地把韓夜留下。


    紀文龍走到雲夢身前,笑問道:“怎麽?有心事?”


    雲夢沒有迴答紀文龍的問題,她想她可能有些自私,因為韓夜討厭這個人,她便也不喜歡這個人,隻是麵上多了份哀怨、多了份失落。


    紀文龍見自己這麽熱情,雲夢卻沒怎麽理他,登時感覺被人潑了一頭冷水,他臉色變得略顯鐵青,表麵不發作,隻是嘴角一抽,臉上堆笑道:“雲夢啊,有什麽心事都可以跟我說啊!我們可是從小玩到大的啊!”


    雲夢把放在琴上的素袖收了迴來,放於胸前,對紀文龍柔聲道:“紀公子,勞你費心了,我的心事,不想對你這樣的人多言。”


    紀文龍聽了這話便盛怒了,要知道,為了得到雲夢這幾年他可沒少下功夫,他一方麵籠絡門內弟子,另一方麵蒙蔽司徒堂主和他爹的視線,現在鳴劍堂起碼有一半掌握在他手裏。這個嬌柔的美人如今竟敢違逆他的意思,令他隻覺火大,他怒而上前,一把抓住雲夢柔若無骨的素手,俊眉一揚,道:“司、徒、雲、夢!我告訴你!現在我才是這鳴劍堂真正當家的,我若生氣起來,讓鳴劍堂被滅門都可以!你最好還是聽話點!”


    雲夢身軀素來敏感,被紀文龍抓著手,她的俏麵有些略為泛紅,但她卻是輕輕一皺月眉,合上玉眸來,全身發出一股濃烈的水風,那水風看似威力不大,其風力卻也足以盈滿小亭,隻把紀文龍推了出去,然後,雲夢才睜開玉眸,把如蘭妙手放迴懷裏,道:“我不想傷害你,但也請你不要這麽咄咄逼人……就算我心裏沒有裝著他,也不會同意你的無禮要求。”


    “可惡!”紀文龍知道自己打不過身懷異術的司徒雲夢,便有些生怒而風度盡失地指著門外道:“你一直在想著那個廢物,可他根本沒想著你了!他墮落了,他打著索命閻王的名號到處幹壞事,已然成了另一個魔頭!”說著,他故作義正言辭地對雲夢道:“而你父親和我父親是兄弟,我們才理應聯姻!”


    雲夢卷睫低顧,凝視著紅木古琴,右手兀自放在胸前,她柔中帶傷地道:“就算他已成魔,我也無怨無悔……我與你強行聯姻,隻是徒生煩惱罷了。”說罷,雲夢才用素袖一拂琴弦,立起身來,把雙手置於腹間,姿態端莊地對身後的紀文龍柔聲道:“請迴吧,雲夢不想傷害任何人。”


    “好!”紀文龍怒而笑著,狠狠地點了點頭,道:“終有一天,你會為你今天所說的話而後悔的,司、徒、雲、夢!”紀文龍知道此刻他也沒法得到雲夢,便氣衝衝地大步出了北苑。


    紀文龍走了,雲夢才終於鬆了口氣,她輕輕撫著手上戴著的藍玉珠,柳眉淒婉,玉目悲然,她心道:“夜,你來這裏看我,並不是因為當初的誓言嗎?是因為你心裏有了別人嗎?如果隻是因為不想留在這裏,那就帶著我一起走吧,隻要你願意,千難萬險,心甘情願……”


    可惜啊,兩片癡心,一場相誤,雲夢隻能靜靜地向著閨房而去。


    再說此時的紀文龍,他雖出了北苑,卻並未走遠,隻見他麵帶恨意地望著北苑的紅牆,雙拳怒握,心道:“韓夜!你這個廢物!有你在一天,雲夢便一天不肯嫁給我!所以,你非死不可!”念及於此,他就一揮手,很快,有七條身影便落到了他的身後。


    “堂主,有何吩咐?”七名鳴劍堂精英弟子跪而問道。


    “剛才,那小子是不是來過了?”紀文龍冷冷地道。


    “是的!”七名弟子中帶頭的那個人道:“您讓屬下時時刻刻盯著北苑,屬下沒敢鬆懈,那小子確實來過這裏了。”


    “好,喬裝打扮跟著他,找個機會……喀!”說著,紀文龍朝七名弟子做了個殺頭的手勢,然後陰沉地道:“還有,不能讓人知道是我派的人,這事若傳出去,你們小命不保,聽懂了嗎!”


    七名弟子麵麵相覷,繼而低頭向紀文龍道:“懂了,堂主!”


    “散了。”紀文龍一揮紅袖,七名弟子便化作七道身影,四散而去。


    接著,紀文龍在北苑紅牆旁又站了一會兒,終於陰險地笑了,他心道:“韓夜,你這個窩囊廢,這次一定要除掉你!你小子背著索命閻王的名號,早晚也得死,不然就趁早吧!哼哼哼!”


    紀文龍如此一想,麵色終於好看了些,他一邊幻想著成婚後欺辱司徒雲夢的樣子,一邊得意地往鳴劍堂外走去……


    再說韓夜,他離開了鳴劍堂已有數天,因為雲夢的事,這男子一直是鬱鬱寡歡,縱有美酒在手,卻也難消千愁。


    出了鳴劍堂,韓夜感覺自己似乎迷失了方向,便漫無目的地在外麵走著,今日無風,高高掛起的太陽也讓天氣變得微熱,韓夜在大道上走了許久,雖然口渴時還能喝口小酒,但身心總覺有些疲憊了,他邊走邊用雙目掃視大道兩旁的樹林,心道:“我是不是該找個地方歇歇腳?”


    他想著想著,腳步卻突然停住了。因為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大道右側,正有一個茶攤,雖然口不渴,但進去喝杯茶、歇坐一會兒還是可以的。於是,韓夜稍稍加快了腳步,匆匆地走進了那茶攤裏。


    茶攤由木搭成一個棚,內有四套方桌木椅,其中的兩個桌位已坐了人,一桌坐的是兩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他們大大的包裹擺在木椅旁,看來是要去別處經商;另一桌坐的是三個舉止輕浮、身穿八卦門弟子服裝的男子,他們一邊把腳放在椅子上,一邊大聲說著一些無聊的江湖軼事,看上去十分吊兒郎當。而煮茶的地方設在木棚左側,茶攤老板是位六旬老嫗,此刻她正在那邊悠閑地煮茶呢。


    韓夜一開始是有些疑心的,便在裏麵找了個偏遠的桌位坐下,一邊盯著茶攤老嫗看,一邊道:“老人家,上壺茶來。”


    那老婆婆似乎年老,聽力不好,但總聽到了點兒聲音,便側耳問道:“小夥子,你剛說啥?”


    韓夜聞言,漸漸放鬆了對這個老人的警惕,於是便平淡而略顯大聲地對她道:“麻煩上壺茶。”


    “好!稍等啊,嗬嗬。”老嫗看著清秀的小夥子還不錯,便樂嗬嗬地備起茶來。


    有人坐進來,商人和青年們總是要看幾眼的,但看到不是熟人,也就繼續談自己的事去了。茶攤裏還算熱鬧,韓夜卻隻覺孤寂,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過來了,今天一去看了雲夢,頓時心裏便割舍不下了,但他除了自顧自地傷感、自顧自地喝酒,也做不了什麽。


    茶水上了桌,韓夜端起裝滿茶水的杯子,聞了聞,沒什麽異常,又從懷裏取出一支銀針,以常人察覺不到的速度放到杯子裏,抽出來時發現也無異常。韓夜便收起銀針,喝起茶來,聞著茶水溫熱的淡淡香味,他的清眸卻出神地望著大道另一旁的那片樹林,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這時,大道上卻隱隱傳來了一陣輕快悅耳的歌聲,那是一個清脆而略帶稚嫩的女聲,其音高低婉轉、彷如鶯啼燕鳴。


    待那聲音漸漸近時,韓夜卻看見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材略顯嬌小,身穿一套水藍色衣服,頭上用天藍絲帶紮起一束馬尾,發絲柔亮,水眸靈動,睫毛彎彎,紅唇小小。


    韓夜望著那個姑娘,越看越覺得眼熟,尋思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她不就是上迴在洛陽城遇到的那個狡猾的女飛賊嗎!


    的確,就算衣服換上、發飾戴上,但她那張俏麗的小臉可是很好認的。


    韓夜見此情狀,不由地嘴角輕揚,淡然一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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