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雅玥快步跑進了屋子,連聲嚷道:“娘!馬哥哥又欺負我!”

    我抬眼一看,這小丫頭跑得興高采烈,右手還端著一副短弩揮舞著,一點沒有受委屈的意思。我看了看趙雲,趙雲報以無奈的苦笑。就在這時,馬秋跟著跑進來,見我們都在,立刻站住了說:“姑姑、姑父。”

    雅玥更加得意,道:“就是他,還敢跑進來!”

    馬秋急了:“我沒有——”

    我看了看馬秋,他手腕上裹著一條白布,便對他說道:“過來。”馬秋有點不安地走了過來,我讓他站在身邊,冷了臉對雅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欺負馬秋?我跟你講過多少遍,短弩隻用來防身,不是讓你拿著到處欺負人的!把短弩給我放下,出去跟著你鶯兒姨做女工,要不看我打斷你的手。”

    雅玥見我識破,立刻奔向她爹:“爹!娘又罵我了,爹最疼我……”

    趙雲見愛女撒嬌,說也不是笑也不是,隻是把女兒拉住了,細問道:“到底是怎麽迴事,說給我聽。”

    雅玥得意地望了我一眼,說馬秋欺負她。

    趙雲歎了口氣,叫人道:“叫誠兒進來!”

    不消多時,四個少年一同走了進來,我笑著想到:我看他們還怎麽護短。

    誠兒先開口了:“爹爹,不知喚我們何事?”

    趙雲道:“你妹妹和馬公子到底是怎麽迴事,說說!”

    四人互望一眼,誠兒道:“今天我看見雅玥和馬公子比試箭術,雅玥輸了兩次就不服氣,非要用短弩比試,結果……”誠兒尷尬地頓了一下:“還是輸了……雅玥,一時著急,就用短弩把馬公子手腕射傷。娘,雅玥不是有意的,年紀又小,娘就饒她這一次吧!”好孩子,果然沒給他起錯名字,夠誠實。

    平兒道:“娘,雅玥平日裏就是這個性子,娘也知道的。”

    謹兒不說話,隻是默默站到了雅玥身邊,寧兒則笑道:“娘,我剛才已經給馬公子上了藥,是大夫最好的傷藥。大夫也說過,馬公子小傷無礙,過幾日便會平複如初……”

    我冷冷看著雅玥的臉,說道:“雅玥,去跟著鶯兒姨做女工,繡不出一副‘風語河岸’就別想再騎馬!快去!”

    雅玥這時真的傻了,哭求道:“娘……”

    “你要逼我動家法嗎?”我冷笑一聲,雅玥不吭聲,就在那裏站著。

    我從席邊抽出一條藤鞭來。自從六年前,趙平不告訴他爹卻偷偷跑到廬陵郡私自跟著薑維參加作戰之後,我就再也沒動過家法;那次我把趙平打了七下,結果他被打第六下時就疼暈過去了,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孩子想要挑戰家法的權威。雅玥總是欺負馬秋,這實在讓我看不過眼,馬秋畢竟是劉嫻的兒子,就算他父母都在北方匈奴離得遠,畢竟還有劉備這個親姥爺在,再怎麽也不該出格。

    雅玥小時候還算安生,可越長大越是頑皮,因為看著馬秋好欺負,身邊又有四個哥哥給她撐腰,更是沒事便捉弄。有趙雲的教育,她四個哥哥雖然不會匡助她,卻也不好阻攔,每次一攔雅玥便又哭又打、鬧得不亦樂乎,因而時間一長他們四個也隻好撒手不管。更可恨的是,有幾次她用短弩弄傷了人家,還振振有辭說什麽我曾經在蜀中用短弩把張任的胳膊打了個對穿,所以她如何如何也無所謂,氣得我頭頂冒起無數青煙……

    最令我奇怪的是,馬秋從不告雅玥的狀,私下裏聽誠兒說,馬秋對雅玥極好,我也奇怪當年四五歲被送到荊州的那個野小子怎麽就被雅玥製得服服帖帖,隻是這一次不能在手軟了。

    雅玥走過來,伸出手,把眼睛死死閉上,小嘴還在哆嗦著。

    我知道,對她來說,被鞭打幾下遠遠及不上一月內不能騎馬、隻能繡花的痛苦。她從小就喜歡騎馬,四歲時搖搖晃晃走到臥著的奔霄馬眼前使勁摸著毛,奔霄當時已經有點老邁了,就沒理她,她居然得寸進尺抓住馬鬃不放,結果奔霄馬一激靈站了起來,把她摔了個四腳朝天……也許就是因為她這假小子的作風,所以都十四歲了還沒人提親!我忿忿地想。

    “可想好了?”我正問雅玥,雅玥還沒說話,馬秋就衝了過來求道:“姑姑,不關雅玥的事,是我不小心摔傷了!”

    我歎氣道:“又護著她,馬秋,你手腕子不想要了?”

    馬秋依舊求道:“姑姑,真的不是她……”

    雅玥一瞪眼:“哼,這時候假裝好人!”眼睛裏卻浮起淚水來。

    馬秋更是傻眼,真是手足無措了。

    我見趙雲也是麵上不忍,便隻好又放了小丫頭一迴,三天之內她別想騎馬也別想出門去。晚上趙雲對我說:“今天真的動狠心了,把藤鞭都拿出來了?平兒才受了六下……雅玥受不住。”

    “馬秋畢竟是劉嫻之子,不可欺負過頭的,”我答道,“且今天的事,明明是雅玥的錯,她卻知錯不改還耍性子,真不知道這女兒到底是不是我生的了,怎麽會這樣呢……”

    趙雲微微地笑了。“你沒見,今天馬秋傷了後,還是雅玥去找的大夫呢,”他說道。我哀歎一聲:“趙雲,你說她將來怎麽辦呐?瞻兒都定親了,他們還是一年的呢!這麽野的丫頭,誰敢要……嫁不出去可怎麽好……”

    趙雲笑出了聲來:“她再野,能野得過你?你都有人要,雅玥哪能沒人要?”

    “你……!我說正事呢,你沒見雅玥長到這麽大,連個提親的都沒有……”想起這個我更加鬱悶,趙雲卻笑道:“現成的,不是就有?”

    “你說……馬秋?”我不確定地問。

    趙雲笑著點頭:“馬秋對雅玥好,你我也放心。”

    “可你不知道,雅玥這丫頭不定喜歡馬秋!”雅玥的性子我一直知道,每天喜歡騎馬射箭、打鬧開心,可若是說真心,連我都看不明白她對馬秋到底怎麽迴事,難不成整天欺負就是喜歡?我暈!

    所以,有一天我特意把兩個人都叫到麵前,對馬秋說:“秋兒,你爹來信了,讓你迴漢中呢。我叫人去幫你收拾行李,再住一天,明天就迴漢中吧。今天晚上給你開宴送行。”

    雅玥當時就愣住了,馬秋也愣了一下,澀聲道:“諾。”

    我淡淡對雅玥道:“還不給你馬哥哥賀喜,他迴去娶親,你也該送分賀禮。”

    雅玥愣了好久,大聲怒道:“我不送!”說完,她一溜煙跑了。馬秋卻沒再像以前他們鬧別扭般去追,隻是呆立在那裏,木頭一樣。我心裏暗歎:看來馬秋有心呢。

    一頓飯吃得別別扭扭,四個兒子全都不說話,雅玥根本沒來,馬秋吃得心不在焉,好幾次筷子什麽都沒夾就放進嘴裏。

    第二天一早,馬秋就走了。馬秋走後,雅玥也不胡鬧了,雖然根本不提他,卻沒了什麽興致玩耍,不止一次她偷偷問趙誠馬秋何時迴來。趙誠說馬秋去娶親,怕是十年八載迴不來,雅玥迴屋就躲在被子裏哭了,連眼睛都是紅的。

    “誰欺負我的小女兒了?”二月後的一天晚上,我聽說雅玥又是晚飯沒吃,便去她屋子裏看。雅玥蒙著頭,半天不理我,我硬是扯了被子一看,眼睛都腫了,還隻顧拿手捂住。

    我勸道:“雅玥,馬秋是去成親,這也是好事。他畢竟比你大三歲,這個時候沒成親的滿朝就他一個了,不知多少人暗地裏笑話這件事呢。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也不能拖著他呀?他迴去成親,他爹娘也高興,等我給你說一門大的,指定比他的風光百倍,好不……”

    話音未落,雅玥猛地露出臉:“我不嫁!”

    “我若是非讓你嫁呢?”我笑著問。

    雅玥眼珠一轉,堅定道:“那我把咱們家燒了,跑到匈奴去,說你要殺他們!”

    我差點暈倒在地:倒黴孩子,怎麽就是不學好……別說匈奴已經老實了好多年,就算是他們想起兵,邊關上那麽多大將和軍隊,也足夠他們琢磨個一年半載的。

    “馬秋臨走前跟我說了,他真的很喜歡你,可是你沒心沒肺,所以……”我又說,“雅玥,馬秋也說被你欺負慘了,手腕上的傷口一直疼,連東西都拿不起來……”這雖然不是真的,但我看過馬秋腕子上的傷口,卻是有些麻煩,便用快馬星夜送他去漢中華佗那裏,以防萬一;馬秋可是馬超長子,將來要接他爹的虎頭湛金槍的,要是這麽廢了豈不可惜?

    雅玥眼圈又紅了,半天沒響,然後憋出一句話:“娘,我以後不會再欺負他了,也不會用短弩射他的手……”

    “那也不往他頭上澆墨汁了?”我同情地問。

    雅玥艱難點頭。

    “也不在他的湯裏放蛤蟆了?”我又問。

    雅玥再次紅了眼圈。

    “還有他那身鎧甲裏,也不再放蒺藜了?”她真狠得下手……

    吸吸鼻子。

    “他的飯裏,也不放三瓶辣椒粉了?”

    又吸鼻子。

    “他的鞋子裏,也不放毛刺了?”

    雅玥抽泣起來。

    “別哭,我還沒問完呢,”我和藹地說,“他的發冠裏,不放蟋蟀了?他的屋子裏,也不再倒走燈油換上烈酒了?他的兵書,也不再撕成三瓣再在茶水裏泡過了?哦,對了,還有他喝的茶,也不再放人家屋裏的燈油了?他的筷子,也不再掰得一長一短了?他的箭囊裏,也不再塞雞毛了?他的書袋……他的衣服……他的毛筆……他的腰帶……”真是罄竹難書啊……

    “哇……”被說得太多的小丫頭終於伏榻痛哭。

    我微微一笑,揚聲對門外道:“進來吧,勞你久等!”

    雅玥正莫名,卻見馬秋一臉笑意走了進來,隨即她扭頭看著我,滿眼寫著“我被我娘算計了”。我笑著對馬秋道:“好了,你都聽見了,我也不用說什麽了。好好勸勸她,然後休息吧。”

    我走出門去,就聽見雅玥一聲斷喝:“你不是去成親了嗎,迴來幹嘛!”

    不過是假傳旨意罷了。三月前,我看這實在不是個事情,就明著說馬秋娶親,暗裏讓馬秋先迴漢中,治治手腕,再問問馬超的意思,我也看看雅玥到底是怎麽迴事,結果印證了一件事:雅玥果然是“愛你就要欺負你”格言的忠誠支持者。

    那天馬秋是怎麽勸雅玥的,我並不知道,隻是半年之後兩人訂婚,又過三月二人成親。婚後雅玥果然收斂了性子,不過還是有點調皮,在不傷人的限製範圍之內。

    我的五個子女都已經成婚,而劉備也衰老了。

    我求了趙雲一件事,就是遷居夷洲,也就是日後的台灣。

    趙雲猶豫片刻,果然前去對劉備稟明,說東吳餘孽不除,國家不寧,因此願移居夷洲追查。劉備猶豫良久方才允許,我們便連夜打點了行裝,四個兒子帶著他們的媳婦、兒女,雅玥和馬秋也已經準備好了,荊州的一艘大船隨時待發。

    我去召集自己手下的五百人,命他們與我一起去。五百人分別去拖家帶口地收拾了,趙雲也對自己的親衛說過,他們有願意去的可以去,不願去的便留下,結果二十多人一起收拾行李來。

    我又去問呂霸,看他如何。

    當年呂蒙雖然活著迴去,卻抵不過吳主孫權的忌憚,常年被罷黜,直到劉備兵臨城下,孫權臨危托命與陸遜、呂蒙,結果二人在守城一戰中雙雙戰死。我知道這事後立刻去找呂蒙遺孤呂霸,帶在身邊看顧。呂霸不願在朝中做官,因此隻是隱居荊襄,此次也願意隨我們離開。

    萬事俱備後,我們去與孔明辭行。

    孔明不離開,他的兒子諸葛瞻也十五歲了,娶的是劉備的孫女、劉禪的女兒。

    我又去看過薑維,薑維也沒走。

    聽他所說,孔明並未打消他們之間的隔閡,但他仍然不願離開。

    隻因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情。

    我心事重重地辭別了他們,馬秋也去辭過馬超、劉嫻,隻等上船了。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的,”我在給馬超的信裏寫道。

    但他沒有迴音。

    我們上船,有很多人來給我們送行,孔明、薑維、黃敘、文聘等人都在碼頭上。除了孔明、薑維,我並沒提起過這些事情,但是我真的覺得呆在中原不好,隻是一種感覺,因此遠赴海外。孔明不會走,而薑維則是不願意走;他絕不會撇下他的恩師,就算恩師已經不再需要他。

    在一片茫茫大海之間,我遙望著漸漸消失在海麵上的陸地,那些陸地慢慢成了一片影子,然後是一條線,最後消失在海洋之中。有人站在了我身後,是已過不惑之年的趙雲,他原本如鴉的烏發上多了一些白雪的痕跡,卻無損於這張不受歲月摧殘的臉。

    我迴頭,看著這張臉,然後毫不猶豫地吻上去。

    “……”海風輕輕吹拂著我們的發絲,桅杆上的旗幟隨風起舞。

    “你不想問問,我為什麽要走?”過後我問道。

    他隻是淡淡一笑而已。

    我緊緊抱著他。趙雲,這樣一個正直謹慎的人,居然把他的信任毫無保留地給了我。

    給了我。

    就算我撒了彌天大謊。

    就算聰明如他,必定能看得出。

    諸葛靜的適時死亡,並非是北將軍所為。

    那年的毒藥商人,我也曾經再見過一次,在許都郊外。

    那個商人曾經告訴我,他姓郭,表字奉孝。

    我曾經責問他,為何不幫曹操定了天下卻半途假死脫逃,這還算得知己麽。

    他淡淡笑著說,曆史不會改變。不管我們做了什麽,曆史都會迴到正軌上。

    他說,就算你幫助劉備得到了天下,曆史還是不會變化,它的方向隻會出些許岔子,大方向不會變。我問他是否也是穿越過來的,而他說——他已經經過了兩次了,沒有什麽變化。他說他累了。第三次他的選擇,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但卻被我破壞了;從劉備踏破北魏之後,他便知道必是有人改變了曆史,但沒想到,那人居然是我。

    他當年隻是看我無辜,才給了我毒藥,任由我去收拾北將軍。

    然而我告訴他,這段扭曲的曆史,並非我所為,而是他的‘蝴蝶效應’。郭嘉的穿越——他的北巡——曆史的變動——我來到中原。我隻是他效應中的一環而已,他才是那真正美麗而翩然翱翔的蝴蝶。

    聽了這話,他啞口無言。

    隨後他勸我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尤其是劉備死後。

    而趙雲……什麽都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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