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處在多事之秋,雖然現在是冬天。蔡夫人在休養了三天之後,隨兒子劉琮去拜謝劉備,劉備便細問蔡夫人這些年經曆;蔡夫人泣淚答說,自從與兄長蔡瑁反出荊州,投奔曹操手下,兄長又無故被殺,因此流落北方,錢財漸漸耗盡,家人也散落凋零;從那時起,她已經流浪三年了,居無定所。

    劉備對其哀憐,蔡夫人答說今後便跟著兒子、兒媳好好生活,永不反叛了。

    劉備賜給她金銀綢緞,令她安心,以嫂唿之,眾人都尊敬。

    這件事剛剛塵埃落定,江夏又傳來消息:劉琦過世了。

    劉琦的過世不在任何人意料之外,這人知道自己無軍無權,又有劉備坐鎮荊益二州,有恃無恐,便越發肆無忌憚地喜好女色、酗酒傷身,以至於上次劉備因為伏皇後被殺的事情召集文臣武將之時,劉琦的臉色就已經十分不好,他還時常咳嗽。

    劉琦是劉備認下的侄子,又是夭亡,年僅二十七歲;劉備便為此禁禮樂三個月,如此一來,所有潛在的婚事也就被推脫得幹淨。

    夜深人靜之時,我想了想孔明對劉琮娶親的話,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妮兒在出府這幾天遇到了什麽人,為什麽劉琮會看中她,以及蔡夫人此時的歸來……這似乎不大對勁。

    可蔡夫人這些日子的表現確實很好,每日派侍女與劉備問安,稱劉備為叔叔,稱張飛為三叔。劉琮與夫人妮兒安居荊州城內,每天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閑得很;相比之下,孔明等人就繁忙很多:就我所知,他已經在派薑維和趙雲嚴密監視了。趙雲每日巡江、十分忙碌,而薑維則領孔明將令巡視城內;至於我為什麽會知道,那是因為孔明有一天叫了我去,抽調我手下五百人之中的一百人扮作百姓、商販,在劉琮與蔡夫人府邸旁流散環繞,監視他們一家。

    一天夜晚,我正要吩咐馮襲關門閉戶,就聽見秦昊打開了門,一邊說道:“將軍這邊請。”我走出內門,發現秦昊正引了趙雲入內,媛兒打著燈籠走在前麵。我接了媛兒的燈籠,笑道:“快去奉茶吧。秦昊,關門。”

    媛兒奉上茶來,隨後退下。

    趙雲正想喝,我卻一把奪過了杯子,仔細看了看,方才對他道:“你先喝一口……試試。”趙雲一愣,隨即微微一笑,淺嚐輒止、隻喝了一口,然後說:“沒發現什麽異常麽?”

    我搖搖頭。今天下午,我手下一名弓弩手已經向我匯報過,並無異常,蔡夫人足不出戶,劉琮去過校場一次,夫人也未曾出府,僅有的幾個家仆也安分守己。難道我們都懷疑錯了?蔡夫人並非北魏細作?趙雲不知何時止了言語,隻靜靜瞧著我。

    “怎麽了?”我笑問道。

    趙雲淡淡道:“靈烈,你身上有些酒氣。”

    “是麽?”我微笑道,“今天在舅舅那裏,別人送的一瓶桂花釀,味道很好。我問舅舅要了些,你喝麽?”

    趙雲一怔。我從內室取出一瓶酒,分了兩個杯子倒出,一邊倒一邊笑著說:“放心,這是我才開瓶的,沒人往裏麵加料。”趙雲微微舉杯,我們喝了兩三杯;桂花佳釀,入口香醇。他看了看我,我則笑道:“有什麽話,說罷。”

    “靈烈,吾兄早喪,我與你在磐河相識、荊州結拜,把你當成親兄弟一般,”他淡淡笑道,“今日,孫乾派人請了我去。”我已經猜到了是什麽事,便笑道:“孫家女兒相貌、品性如何?”

    他微微一怔,平靜道:“無可挑剔。”

    “不是再嫁之人吧?”我笑著多問一句,他搖搖頭。

    “那你還琢磨什麽呢?”我反問,他答道:“我想問……你的意見。”

    我暫且不答,扭頭看向窗外,窗外夜色深重。唇邊蕩起笑意,我知道了;於是我依然迴頭,再一舉杯,臉上微微發熱。桂花香氣滿口,我輕輕舔了舔唇,笑道:“我隻想說兩句。其一,與孫家結親沒什麽不妥,孫乾隨主公日久;其二……其二——”

    我猶豫了一下。

    他見我欲言又止,便輕聲問道:“其二,如何?”

    “其二……”我微微一笑,打個哈欠:“這會讓我很不高興的。”說罷我慢悠悠起身,對他施大禮道:“兄長再喝幾杯,我太困,不能奉陪了。”

    走了幾步,隻聽趙雲略有些嘶啞地說:“靈烈……”

    我並沒迴頭,卻被人從身後抱住,淡淡的桂花香氣傳來。我微微苦笑道:“我沒那麽慷慨大方,子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喝酒,為什麽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我知道一點——若是他娶親,我絕對會後悔。也許這就是愛吧?前世我碰都沒碰過的東西?

    一股濕熱的鼻息噴在我臉旁,他低聲道:“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我啞然片刻,答道:“沒機會。”

    趙雲長歎一聲。

    “怎麽了?”我迴頭問,正好看見他有些迷蒙的雙眸。

    “隻是——我趙雲以前從未想過,要與一名男子共度一生,”他淡淡笑道。

    我迴以微笑,道:“胡說什麽。”

    “可主公那邊,該如何答複?”趙雲笑容轉苦。

    “你聽我的就是,”我笑答。

    趙雲早先已經得了劉備之意,知道孫家欲與他結親,孫乾小女兒年不過二旬,且美貌賢淑;隻是他並未當場答應,這事已經讓劉備頗為吃驚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不應,隻因為在那一瞬間,想起了靈烈麽?

    於是巡江歸來,去問靈烈主意。

    這個念頭一出,他自己已經苦笑了:靈烈與他有兄弟之誼,可自己……神醫華佗那日所說,無情之人便無行動之力,而心懷私情的人則身上有力。在外人、甚至在靈烈麵前,他都決不會承認自己對義弟有什麽非分之想;而在他心裏,他早已知道靈烈對自己的重要。

    於是入府拜望。

    果然無情,說自己與孫家結親有有百利而無一害,而之後那句醉後之言……

    終於欣喜地發現,原來自己格外在意的人,也如此地在乎自己。

    可世俗之見……?

    助主公功成名就後,便去隱居吧。

    扶著趙雲躺下了,我披上外衣,要去外間睡下。別的不必提,單說趙雲這老古板,他的性子我算是了解十之八九;即使他說了喜歡,也絕不是放縱之人,況且我也稍有些固執的想法,成親——這個詞現在對我竟然是如此熟悉——之前,最好別來什麽狀況,再說我現在還沒打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公開身份,想想還是先不要,省得太麻煩,我們二人知道不就得了?等著天下大定,又有何事不成?

    正想走,被他扯住,他微微仰起了身子,不解道:“你去哪裏?”

    我笑笑道:“外間睡覺去。”

    他微紅了臉,卻說道:“你不必……我是說,你我同為男子,我也不會……”

    我微微一笑,附在他耳邊低笑道:“那可不行。傻傻的子龍,你真以為我是男的?”說罷,不理他大驚失色的表情,我笑著跑掉了。

    一夜熟睡。第二天一大早,晨光初起,我打個哈欠醒過來,坐起來後又伸了伸懶腰:“舒服……”穿好衣服,我慢悠悠起身,從桌子上取了茶水潤潤嗓子,然後慢慢晃出去:反正今天早上沒事,劉備的朝日是單號,今天初六,該做點什麽呢?早上去校場練習,下午到孔明那裏賴著喝茶,順便看他與薑維的“紙上談兵”,晚上看會兵書……

    等等,兵書?

    昨天好像……?

    我驚醒,趕緊出了門,結果出門就看見趙雲站在院子裏,靜靜地立著。

    見我出來,他也驀然猛醒,與我對視良久,相顧無言。

    我愣了片刻,便笑道:“怎麽了,昨日喝酒喝多了?”

    “不曾,”他茫然搖搖頭,“隻是……昨天你我……”他的臉突地紅了,我則看得有點呆:這輩子不知道人臉紅還挺好看的。於是我假裝不明,笑道:“你我如何?昨天喝醉了吧?那桂花釀後勁不小,你一向不善於喝酒,以後不要再喝了。”

    “是……這樣?”趙雲低聲喃喃道,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我心下一軟,走過去笑道:“好了,有些話是酒話,有些可不是——別惹我不高興!”說著,我伸出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表示;趙雲的麵色逐漸晴朗,欣喜之色溢於言表。過了許久,他稍許平靜了些,微微一笑道:“知道了。”

    後來我才聽說,趙雲婉言請辭了孫乾之女的婚事,又不知以什麽辦法求得劉備同意不再做媒;我曾經追問他是不是說出了我的身份,他淡淡搖頭笑道:“主公並非多疑之人,隻當我不願意吧。”

    我盤問幾句方才定下心,對他道:“這事我連舅舅都沒敢告訴,不要拆穿了。”

    趙雲笑道:“好,我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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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雲那日的確是萬分吃驚。他壓根就沒有想到,靈烈這樣一個相處整整六年、對自己又十分了解的人,居然是女子!一開始他感到頗為難堪,自己簡直是有眼如盲;可難堪之中又多了幾分欣喜,隻是埋怨為何從未懷疑過她的身份?被自己從漢江捉迴之後,除了偶爾幾次,他從未覺得靈烈像個女子。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待人溫文有禮,臨陣之時卻十分冷靜。當日在綿城病愈後,他也曾暗地打聽過靈烈當時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大將的雷霆手段,並無半點膽怯畏縮,且麵對血腥殺戮之時,她居然有些隱隱的興奮。

    這樣一個人,居然是姑娘?

    想起諸葛孔明的聰明睿智,他倒是覺得靈烈如此也不足為奇。而且此人平日裏對脂粉之物毫無喜好,平時便身著騎裝,一副簡潔打扮;她在武陵郡與龐統躬耕之時,隻怕號稱鳳雛的大聰明龐統也沒有發覺……

    思索著,趙雲頭腦中閃過一絲疑慮:她在匈奴,到底是什麽身份?真的隻是一個將軍的女兒? 可是這絲淡淡的疑慮,慢慢地被靈烈微笑的臉、她數年來與自己的親密以及在綿城時她不惜親口吮毒的景象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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