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師的慘死並沒有阻止任何事情的發生。人家把地麵衝洗一下,就好象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機器依然在不停地轟鳴,日夜不停地拆除著所有阻礙它背後那隻巨手發財的建築物。填湖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近來校園裏多了許多老人,這都是些老校友,輾轉得知消息以後,希望在填湖之前能再看一眼他們心目中的那座美麗的湖。

    我沒必要讓小農來看一下姚老師的慘狀。小農這個人已經死了,一個瘋狂的沒有人性的商業機器占據了他的軀殼。我的生活似乎迴到了原先的軌跡,但其實在這個軌道上的人已經完全變了。我現在還不算是自由之身,喬峰還時不時來麻煩我一下。我始終堅持著那個無人可以證明的謊言。我覺得此刻的謊言要比真相仁慈得多。當然,也許喬峰要頭痛些了,但頭痛些也是應該的,破案本來就是一個智力遊戲。

    大約姚老師悲慘地去世後的第六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姚老師發出的,他有意使信在他預想的時間內到達我的手中,一定有人,也許就是那個飯店的老板,幫了他。我撕開信封,一張紙片飄落在地上。這是一張報紙上撕下來的紙片,並不規則,在麵積可憐的空白處擠著幾行字:

    蒼陵路81號。這是最後的機會。

    我看了不明白怎麽迴事。但這是姚老師交給我的任務,我一定要去蒼陵路81號去看一下。哪怕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

    我剛剛準備出發,忽然接到了黎雅芳的電話,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一種奇怪的感覺升上來,也許,天空中的一小片烏雲又會轉眼就變成雷暴。我經曆了太多,已經不怕什麽了。但對於去見她,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這次我們去必勝客見的麵。老實講,她的小腹已經有些隆起,這個已經遮掩不住了。我看了一眼,心裏就一直沉下去,不敢抬頭看她,而她似乎有些驕傲,故意把肚子挺起來,而且很大聲地要了大份的比薩,笑著看著我道:“我要多吃點兒。”

    我的臉更紅了。我此刻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心境,隻感到美味的比薩吃到嘴巴裏什麽滋味兒也沒有。我知道假如自己跟她在一起,以後的胃口一定好不了,而且一定會早早得了胃癌死掉。她就是這樣的人。在她麵前,我永遠覺得欠她什麽,永遠也還不清。

    吃完飯,她沒說什麽就放我走了。但她曖昧的笑容比千言萬語更有暗示性。我垂頭喪氣地迴家,蒙上頭,打算好好睡一覺。天漸漸涼了,但蒙頭的滋味還是很難受。北方有陽光味道的被子,自從母親去世以後,我再也沒有聞到了。南方的被子,那是永遠也不會有北方新棉花充滿了陽光的味道的。我的被子是不分上下的,好在我的腳丫也沒什麽味道,假如我的腳有老杜的一半臭,那被子裏肯定就呆不住人了。

    但是一種藏在被子深處的潮濕味道不饒人地鑽出來,很快我就投降了,我覺得還是爬起來玩一下遊戲好些。

    但我心裏亂,遊戲根本打不成,我歎口氣,無奈地關掉電腦。這一夜又該怎麽過呢?

    我雖然有極度渴水的毛病,可是從來沒有失眠過,但這段時間失眠糾纏上了我。我寧可白晝盡快到來,省得讓我一個人在黑夜裏跟孤獨搏鬥。哪怕早起揀垃圾的滿臉髒汙的小夥子,我也看著分外親切,恨不得拉過來請人家吃飯,好好聊一下。除了警察,什麽人我都想聊。

    一想起警察我又頭痛起來。幹脆,穿衣服出去走走算了。

    也不知道有幾點鍾了,反正街上行人已經非常少。不知不覺溜達到學校門口,也就慢慢走了進去。保安們昏昏欲睡,燈光昏暗,且是暗綠色,校門口的大道上一片鬼氣森森的吊詭氣氛。

    我無聲地穿行在樹木跟灌木之間,有如一個夜行的精靈。荷花池的荷葉已經開始敗落,曾經的繁華如今一片蕭條。冬天睡蓮們才會靜悄悄地開花,如今它們還隻是小小的暗綠色的葉子,占據了一小片水麵。池邊一株高大的木麻黃無聲矗立,像是披了長發的老婦。木麻黃的葉子遠看就像一陣霧,走到近前則有一種冷颼颼的感覺。

    不知不覺,我已經穿行了大半個校園,無可逃避地,我來到了湖邊了。在夜色下湖是那麽的美。我坐在湖邊的一條長凳上,遠處行政樓的燈光依然璀璨,大半個行政樓映在水中,好似水晶宮。可是這樓中的大人物卻要把這麽美麗的一座湖賣掉,填掉,在其屍身上蓋起俗氣的花園洋房,在一座曆史久遠的大學身上,刻下深深的傷口,還要讓這傷口化膿流血,好吸引嗡嗡叫的蒼蠅。

    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啊。我望著穿過湖心的九曲橋,迴想和小農一起大戰老謝及其黨羽的情景。斜對麵那座白色的小樓,曾經住過一個大儒的,如今也隻有無可奈何地等待自己被那些俗氣的高樓淹沒,等待被新貴們拿手來從高處指指點點,被俗氣的眼光挖苦嘲弄。

    姚老師為了這座湖,把命都舍掉了,可是幾乎沒有激起什麽波瀾,我幾乎已經看到,挖土機很快就把圍牆推倒,水被引出去,大量的建築垃圾被填進來,湖被窒息而死,它雖然極力掙紮,可是又能怎樣?

    在大財閥眼中,隻有利潤,隻有金錢,沒有湖泊,沒有荷花,沒有魚,沒有這一泓清水,沒有古色古香的建築,沒有曆史。在大財閥的狗腿子們,包括老謝、小農之流的眼中,隻有自己的年薪,好房好車,老板的臉色,其餘一切都是塵土,都可以用他們的鐵鞋踐踏過去。

    姚老師留下的紙條我還記得,我明天就要去拜訪這個地址。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在暗夜中顯得比一聲驚雷還讓我心驚肉跳,我惱怒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號碼,心跳驟停,是萌萌打來的。我顫抖著聲音接了:“喂,你好。”

    那邊是沉默,比石頭還重的沉默。

    我一動不敢動,唯恐一動之下,話筒那邊的敏感的小動物就會從此消失。我似乎聽到了極為輕微的唿吸。良久良久,就在我幾乎懷疑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電話這種東西的時候,那邊想起了一聲抽泣。

    我的心立即抽緊了:“萌萌,是你嗎?”

    “哥……”

    我不再懷疑,一種巨大的欣喜立即彌滿了全身:“好萌萌,不要哭……有什麽就說。”

    “哥……”她還是哭出來了,“我離不開你。我不能沒有你。我幾乎瘋了!”

    我一下子癱軟在長椅上,眼淚一下子迸濺了出來。我擦擦淚珠,顫聲道:“我也是,我也是!”

    什麽生生死死,什麽蒼陵路81號,什麽將要死的美麗的湖——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萌萌還要我,我還能再見到她,可以吻她,吻她的頭發,聞她的好聞的味道,親吻她的耳垂兒,愛撫她的乳房,在她耳邊說說不盡的悄悄話。

    愛是什麽啊?愛就是一種巨大的感動,愛就是生活,愛就是自然,愛就是自然中所有一切的源頭。沒有了愛,一切就都沒有了。生命會枯萎,自然會凋謝,人會迅速老去,而且再不留戀什麽。沒有了愛的人生,這人其實早死了。

    我們不停地說呀,哭啊, 笑啊,直到她把電池用完,萌萌迅速用家裏的電話打了過來,我看一眼就知道是城東富人區的號碼。我的手機也快沒電了,而且我笑著告訴她,有人做過一個實驗,用兩個不停通話的手機,夾住一個雞蛋,通話四十五分鍾以後,雞蛋的蛋白質就開始凝固了。

    萌萌這才放過我,高高興興地約好見麵的時間,掛了電話。

    第二天晚上七點鍾,我們在橋下見了麵。萌萌似乎有些瘦了,她一見我就飛奔過來,一下子就吊在我的脖子上。我笑著把她放下來,手扶到她的腰上,摸到了尖銳的骨頭。

    我們一起拉著手走過大橋。我曾經有一個夢,夢到跟萌萌一起,也是在車水馬龍的時候經過這座橋,萌萌在人行道上走,而我直接跳到欄杆上,在萌萌驚歎的眼光中,穿花蝴蝶一般靈巧地在橋欄杆上飛跑,根本不懼身下就是暗沉沉深不見底的江水。

    過橋以後,我們往下走到江邊花園。這花園裏小廣場的地麵上都安裝了藍色的小燈,小燈上麵有堅實的玻璃,人可以大膽踩在上麵。小燈在地上不停地閃爍,好像天上的星鬥。我們穿過廣場,來到江邊,相擁著坐在鐵質的長椅上。

    麵前是一道通體碧綠的大江,江上大小的船隻穿梭來往,浮標燈在江心偏左處閃閃發亮,照出一道水上的高速公路。大橋上的裝飾燈勾勒出橋身矯健的弧線,遠遠望去,橋上車水馬龍,行人隻留下一個個小小的暗黑色的剪影。

    我很想吻她,可是麵前就有一盞發著明亮的銀色光的圓球形的燈,照得我眼睛都痛。萌萌厭惡地擋著眼睛,悄聲道:“哥,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們沿著江堤往西走了大概有幾百米,發現長椅附近都有這種極為明亮的燈光,而且好幾個長椅上還都坐了人,大都是愛管閑事的老頭老太。離開江堤,倒是有一片棕櫚樹林,而且其下長滿了毛茸茸的小草,但可惜這兒剛剛澆了水,根本就沒辦法坐。

    我們失望地沿著小路往迴走,又來到那片小廣場,藍色的小燈們依然在閃爍著。“要不我們到橋那邊去看看?”我提議。

    萌萌骨朵起嘴巴,道:“兩邊還不一樣?”

    我想想也是,於是拉著她的手,重新迴到大路上。這當兒看見路上正有幾個人在吵架。我們都不是愛看熱鬧的人,但這些人正擋在路上,不由得我們不看。原來是的士司機在跟一個乘客不知為什麽吵架,幾個的士趕來幫忙打架,可憐的乘客被打得頭破血流。我晚起袖子就要衝向前,被萌萌死力拉住,大聲叫道:“你要幹什麽去?”

    我不忍用力甩開她的手,隻好停下來,大口地喘粗氣。萌萌柔聲道:“哥,我們不管閑事,好嗎?”

    我冷靜下來,看來有人已經報了警,不一會兒,警車唿嘯而至。我拉著萌萌道:“好吧,我們去藍湖公園。”

    我們打車到了藍湖公園,從南便門下了車,進門往右拐,是一片疏落有致的棕櫚林,林下也是草坪,但不如江邊的好。我領著萌萌,走到一棵棕櫚樹下,把我的手機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來,放到萌萌的天藍色的米奇包裏,之後把包放在身側。我坐下來,萌萌迅速仰躺在我懷裏,閉上了眼睛。

    我望著那張日思夜想的臉。長長的睫毛,白得近乎通明的眼皮,即使在夜色下我也看得到眼皮上的青色的細細的血管和眼皮下不停在滾動的眼珠兒。她躺得極為柔順平滑,但我知道在薄薄的衣裙下麵正有波濤洶湧地湧起。

    我輕輕在她紅紅的嘴唇上印下了一個吻。這一吻輕得隻有穿行過我們雙唇之間的風感覺到了。萌萌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我知道,她不滿足,正等著下一個真正的吻。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但這一笑裏卻有淡淡的哀愁。

    我輕輕俯下身去,用舌尖把萌萌的嘴唇輕輕分開,但她的牙關依然緊咬,我的舌尖在這兩排珠貝間輕輕掃動,直到有一道縫微微分開,舌尖立即鑽了進去,並且努力擴大著戰果,我微微發出“嗯、嗯”的聲音,那道令人著惱的縫隙擴大了一些,我的舌尖立即感到了萌萌舌尖的溫軟。

    我並不滿足,我要一個熱烈的足以融化雙方的熱吻。我聞到她頭發裏散發出的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於是把手指插入她濃密而光滑的頭發裏,同時雙方的吻漸漸向沸點進發。

    時間停滯了。刹那變成了永恆。

    忽然,一個圓圓的東西重重地擊中了我的後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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