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一顆沿著自己的軌道慢條斯理行進的小星,突然被什麽外力“砰”地撞了一下,昏頭昏腦地跑向了另外的方向,但慢慢地,本性和軌道還是共同發生了作用,我又搖搖晃晃地迴到自己的軌道上來了。不過,受撞的記憶不會消失,它會永遠地影響我,我也再不是從前的我了。這種烙印是如此深刻,以致於我的思維方式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比如,我在街上走,老是把路邊商店的招牌看錯。無印良品我看成了無良印品,百善超市看成了百變超市,銀灣腸粉念作彎彎腸粉,就是一個沒念錯,那就是飯桶快餐!

    在等待萌萌迴家的日子裏,我的生活漸漸按部就班起來。白天上課,同時開始收集材料準備論文的寫作。每周有幾節給留學生上課的機會,我盤算過了,假如節省著花,甚至能滿足我的基本生存需要。更妙的是,有一個丹麥的老太太,看我口語不錯,精通語法,主動要求我幫她補習口語,每次一百元。這樣我甚至能夠過得不錯了。老太太早已退休,每月有幾千歐的退休金,兩個女兒一個在德國,一個在南非,長年累月見不到麵,養了等於沒養。老伴已死,生活非常寂寞。經人介紹,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學習漢語。一到這城市,立即愛上了中國,拿出一點點積蓄,就買了一套挺不錯的房子,交了一點點錢,就成了一個老留學生。平時的生活更是愜意得要命,拿出十歐就能下一次不錯的中國館子,各種水果更是便宜得讓老太太在丹麥想都不敢想。丹麥是個盛產童話的國度,她也料不到自己老了老了,竟然生活在童話裏。把這裏的情況跟國內的朋友們一說,居然沒人敢相信:世上居然有這麽好的地方?我呢,則比她感激中國更感謝她。人家不遠萬裏,來到中國,就是為了讓我能夠自食其力的,這是什麽精神?簡直是微微利己大大利人的精神!因為我一開始告訴齊山我要給老太太補習漢語的時候,齊山還勸我不要做呢。據他說,他曾經給一個韓國留學生補習,差點沒把他氣死。說好一個鍾點一百塊,那留學生居然找了另外一個國家的人過來一起聽,看來是為了省錢吧。後來找好的教室突然停電,那個棒子國家的家夥就嚷著扣錢。他換了地方,忍著把這次課上完,韓國人隻給了七十塊,他真想把這七十塊甩到這韓國人臉上。從此再不肯給人補習。

    我很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事情按這個樣子發展,我將一切順利。我珍惜這樣的生活,盡量避免跟外人打交道,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的幸福生活。萌萌偶然打電話來,我知道她遊覽了迪斯尼,知道她又去了什麽好地方,又買了什麽好東西。我現在有一種奇怪的心境:希望她來,因為我思念她,但又覺得她永遠不來也好。她一到,平衡自然打破,我的好日子很可能也就到頭了。

    我偶爾跟黎雅芳出去吃一次飯,吃飯的當兒我們都不大說話,但我還是把自己當下的情況簡單跟她講了,那種能夠自給自足的得意溢於言表。黎雅芳有些愛憐地望著我,我別轉頭去,大口往嘴巴裏塞東西。她不肯請我去她家裏,我也不願請她到我的蟑螂之家去。我們之間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繃緊著,稍稍接近一點,線就會鬆弛,似乎會把我們纏在一起;稍稍遠離一點,線就會繃得太緊,好像要繃斷一樣。

    晚上迴到家裏,我主要是看光碟。我把能找到的宮崎駿的電影都拿來看。我連著把《龍貓》看了十三遍。每看一遍都會陷入一種不可自拔的痛苦中。相比之下,《魔女宅急便》隻看了兩遍,《幽靈公主》連兩遍也看不下去。

    不知道宮崎駿大師為什麽總要讓一個女孩兒當主角。大師的心思是無人猜得到的,這個可比女孩的心思還要難猜。有時候,有些光盤在書店根本買不到,我就鑽進文化市場的角角落落,跟那些老板們套近乎,逼著他們從箱子底兒給我找出來。

    我現在迷上了方便麵。我買了許許多多的方便麵,把它們放在客廳一個很顯眼的位置,餓了我就泡麵吃。我用一個超大的碗,一下子放進兩包麵,我把佐料包細心地一個個撕開,調料在麵餅上堆成一個粉紅的小山,醬料則像不堪說的東西,螺旋形堆在一角。這些全不管他,隻等滾熱滾熱的開水澆進去,然後用一個大盤子蓋在上麵,我就靜靜地等待。

    幾分鍾後,我就開始吃麵。有時候我還另外準備一包榨菜下麵。一開始,我不喜歡有辣椒的佐料,總是把它們扔得遠遠的,都在房間內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後來我試著吃了一點點,竟然一發不可收,我從此愛上了辣椒,之後我的麵碗就永遠紅糊糊的一大片了,每次吃得滿臉都是油汗。本來兩包已經夠了,但是吃了辣椒,就會在撈幹淨兩包麵以後,再加一個麵餅進去,一樣吃得幹幹淨淨。

    我眼看著自己的小肚子漸漸鼓了起來。短褲的鬆緊帶下麵一點就開始鼓,一直鼓到長毛的那個地兒。我有點擔心自己很快就會成為一個標準的胖子。我試著穿一下長褲,果然,褲扣兒開始扣不上,腰帶鬆了兩個眼兒還不成。人說有壓力的人才會靠吃來放鬆自己,看來我是有點兒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啦。

    我還是抽空給姚夢鬆老師打了個電話,他約我星期天見麵。

    湖邊有一座白色的三層小樓,樓頂支了十幾把大陽傘,每個陽傘下麵都有一套古拙的桌椅。晚上湖上的清風不斷吹來,陽傘的邊緣上下亂飛,唿啦啦直響。我走到角落的一個陽傘下麵,坐下,片刻,過來一個穿馬甲的服務生,我點了一杯冰水,靜靜等著姚老師。

    姚老師翩然而至,坐下之後打了一個響指,這讓我刮目相看。服務生很快過來,姚老師要了兩杯聖代,推到我麵前一杯。他就著吸管狠狠喝了一大口。

    我把這一個多月來的行蹤大略跟姚老師一說,特別把在北京跟冠先生打交道的情形多說了些,隻略去了黎雅芳。姚老師很感興趣,說:“這位冠先生真是個性情中人,可惜無緣得見。下次去京城,一定專程拜訪。”

    我把冠先生的聯係方式給了他,說:“反正我是借著你的旗號才見到的冠先生,把他的聯係方式給你,諒這位冠先生也不會說什麽,你們才是真正的知音呢。”

    姚老師十分高興。漸漸說到在火車上遇見的高老師,姚老師一拍大腿道:“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他,原來又幹上老本行了。”

    我摸不著頭腦,直愣愣地看著姚老師。

    姚老師道:“幹嘛這樣看著我?這老東西就是我的武師傅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怪不得他右手兩根手指一樣長。”

    姚老師道:“你也注意到了?他下狠手的時候,才會兩指齊出。我看他在家裏天天對兩隻小豬下手,以為他要去屠宰場幫忙呢。沒想到還是去看風水了。”

    我問他:“你信他那一套嗎?”

    姚老師笑了,他娃娃臉上的大眼睛閃閃發光:“我會信風水?你看我像信風水的人?”

    我也笑了,道:“總感覺他像個騙子啦。”

    “他的功夫是真的,”姚老師嚴肅道,“假如生在古代,他有很多出路可以發達,可惜他生不逢時,一身功夫也就成了屠龍之術,無用武之地了。”

    姚老師用力把杯子吸幹,“吱吱吱”的響聲讓我牙酸得幾乎流淚。姚老師又甩了一個響指:“給我來杯啤酒。”

    我提到了小農,姚老師搖頭道:“這孩子很倒黴,他的女朋友剛剛死了。”

    我像被毒蠍子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什麽?他的女朋友死了?你知道這個女孩的名字嗎?”

    姚老師愕然地望著我:“你認識嗎?聽說姓雷。”

    我呆在當地,一聲也說不出。想必我的臉色極為難看,因為姚老師撲過來抓住了我的手。我拿起他的啤酒,一氣喝了大半杯。我想起了她留在我桌麵上的那幾個字。也許那就是她的絕筆了,至少,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我抓住姚老師的手:“您告訴我,她是怎麽死的?”

    姚老師搖搖頭:“具體細節我也不知道。你去問小農好了。”

    我想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但小農的表現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於是苦笑道:“小農好像對我有什麽誤會。而且,他還說,要用一個大工程來讓我心驚肉跳。”

    姚老師道:“哪有工程會讓你我心驚肉跳?”

    我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道:“我們會關心什麽工程呢?”想了半天,理不出什麽頭緒。悶悶喝完飲料,我跟姚老師一起走下樓頂。我跟他說明天我就去找小農,有什麽事情迴頭跟他講。

    從來也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心情去見小農。我輾轉睡不著,幹脆爬起來,到客廳去看小笛留下的字。當初不知怎麽的,福至心靈,沒有把她的字擦掉,如今就成了她對我的絕筆。我打開燈,燈光下,小笛的字模糊不清。但我早知道內容,所以並不覺得難認。字很工整,可以想見她在寫字的時候非常認真。這讓我想起她父親麵包大哥的字。也不知道麵包大哥和麵包小妹去哪裏了。非常掛念他們!

    字分三行,第一行,家裏有事,一段時間沒來。第二行,來不及打掃了,抱歉,走了。第三行,小笛。前兩行每行十個字,上下兩行工工整整地對齊了,是這個樣子:

    家裏有事,一段時間沒來。

    來不及打掃了,抱歉,走了

    第一行有兩個標點,她都寫全了;第二行有三個標點,她沒有把最後一個標點寫上,因而兩行還是能對齊。這是習慣,一個人追求整齊,就會在心底形成習慣,越是在無意之中,習慣的巨大力量越是能夠顯現出來。

    無法理解小笛寫字時刻的心情。但我可以玩味小笛這兩行字的意思。先是家裏有事,所以有一段時間沒來。以至於屋內積了這麽厚的灰塵。這次來了,本來想來打掃,但忽然有了急事,來不及打掃了,很抱歉。走了,表示了一種很決絕的態度。她要向誰表示決絕呢?無疑這個人是我。雖然沒有寫明是給我的,但語氣就不像給萌萌的。尤其那沒有標點的“走了”二字,像一把刀,狠狠地刺向我,切斷了我的動脈,剔著我的骨頭。我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痛。

    我不能讓她給我的這封信(我是這麽認為的)就這樣留在茶幾上。我跑迴房間,找出數碼相機,打開閃光燈,從各個角度,把小笛的這二十二個字加四個標點,仔仔細細拍了照。我從相機的小屏幕上看了看,效果還好,隻是房間其他地方背景太暗了,整個畫麵陰森森的,讓人不忍看第二眼。

    我決定第二天中午光線最好的時候再拍幾張。我把相機放好,在房間內踱來踱去,迴想跟小笛見麵的種種,眼淚止不住撲簌簌流下來。

    我到衛生間洗了臉,平靜了一下心情,慢慢走到我養鳥的地方,想到小笛就在這兒,有一段時間,天天給鳥兒喂食送水,打掃鳥籠,眼睛禁不住又濕了。我拉開窗子,對麵的鳥籠還在,最最讓我驚異的,是我們曾捉住的那隻鳥兒,蹲在窗子的防雨簷上麵,蜷縮著有如一塊暗綠色的石頭,不是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那是隻鳥兒。

    我很想給它打個招唿。它應該知道我走後發生的一切,尤其是關於小笛的。一定是小笛放了它,可如今它還好好地活著,放了它的小笛已經不在了!鳥兒讓我的心更加酸楚。我低下頭,竟然發現鋁合金的窗框處竟然長出了一層細如絨毛般的小草。

    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些小草整整齊齊,居然像是小麥剛剛發芽的樣子。我跑迴房間,拿來手機,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亮,我看出那是一些穀物的種子發了芽。我恍然大悟,是我們在窗子上方掛了鳥籠,鳥兒啄食穀粒的時候,就有一些穀粒飛濺到窗框裏,雖然經過了打掃,還是有一些穀粒嵌在縫隙裏,縫隙裏本來有積年存下的塵土,就靠著這些塵土還有雨水,它們發芽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可你又不能不佩服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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