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一下子拉開書房門,狐疑的看了看我們,道:“你們怎麽了?”

    我笑道:“沒什麽,姚老師再給我上一對一的研究生課,不用擔心。”

    姚老師也忙笑道:“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我們在討論問題。”

    萌萌皺眉道:“可把我嚇壞了,以為你們兩個打起來了呢。沒事就好。我看得正入迷,就聽見外麵聲音越來越高。”

    我看了看表:“再迴去看會兒書,要走的時候我叫你。”

    萌萌道:“哼,我就知道你們不歡迎我插嘴。”轉身迴去,門砰然關上。我和姚老師相視而笑。我望著姚老師:“我們接著剛才的話題。姚老師,您這麽痛恨這些機構,可是我聽說,比如畫院吧,可以完成國家給的大項目啊。沒有他們,國家一旦需要什麽大的工程,像是什麽周年紀念啦等等,那怎麽辦?”

    姚老師哼了一聲:“那我用兩個字就可以形容有你這種心態的人的生存狀態——豢養!不是嗎?現在,畫院偶爾給政府完成某個項目,畫一些曆史畫,畫家就忘了藝術是什麽,就去打工了,出來的產品往往都是垃圾。你說這些人不是被豢養是什麽?”

    我不由語塞。

    “滿腦子想著被賞識,以圖謀個一官半職,藝術上專撿人家願聽願看的東西來弄,你說這樣子能出好東西?”姚老師接著道,“更不用說一些無良的所謂經濟學家,收了人家的錢,或者受了人家的雇傭,那說出來的話能實事求是嗎?”

    我歎道:“您這麽一講,我簡直覺得洪洞縣裏無好人了。”

    “不!”姚老師嚴肅道,“不能這麽說。所有那些靠自己良心紮紮實實做學問、搞研究、獻身藝術的人都是英雄。他們靠的是自己的力量,而不是靠的權勢。像錢鍾書那樣做學問,像韓寒那樣寫小說,像吳冠中那樣畫畫,就好。不是說學者就不能當官,就不能當校長院長,好比蔡元培先生當北大校長,梅貽琦先生當清華校長,那是何等的胸襟和氣度,對大師是何等的尊重!在他們努力下,學校的學術氣氛何等和諧!換成官僚當校長,想都別想。即使不是官僚,隻要心中有成見,不允許不同意見,那就當不好校長。比如徐悲鴻當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就不允許別的學術流派生存。他有權力,就開全院教職工大會,說:‘自然主義是懶漢,應該打倒;形式主義是惡棍,必須消滅。’吳冠中就被趕下講台,趕出校園,趕去農村。這個當然有時代的悲劇在裏麵,徐悲鴻不這樣,他自己就可能被趕出校園。”

    我應道:“我記得好像魯迅就說過,政治跟文藝是矛盾的。”姚老師道:“豈止跟文藝,跟學術也是矛盾的。學術者,天下之公器,政治往往壓製學術,隻能順著政治說話。否則就不讓人說話呢,這怎麽能行呢?我上次跟你說過,陳寅恪先生的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真是至理名言。我反正看不慣學院壓抑人性這一套。我早就想辭職,可我舍不得我的學生們。要不是這些學生們,我寧可要飯,也不受尤書記這種鳥人的閑氣了。”

    我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子。

    姚老師氣憤憤道:“論我的實力,比那些所謂的碩導強多了,可是有誰把我這等人放在眼裏?就因為不拍尤書記的馬屁,她給我吃的暗虧還少?別以為我不知道。按資格我也該搬出這個破地方了,可是你看看我住的這叫什麽地方?我早就跟他們頂著幹了,你大概也聽說過,會我是基本上不開的,評比我也不參加,表格從來沒填過,都是他們替我填的。大不了把我趕走,省得我辭職了。我憑這杆筆,憑我胸中學識,大江南北照樣吃香的喝辣的,未必不必現在托著個別人的破碗強。”

    “那您的檔案等等怎麽辦?”

    “那就去他的”,姚老師道,“我就討厭在這個體製內活著。所以我佩服一切體製外的成功人士。靠體製算什麽本事?不靠體製活著,都是草根英雄;體製內的往往不是鷹犬就是寄生蟲,真正的英雄就該靠本事活著。這個國家也應該提倡這麽活著才對。這樣才有創造力,才有創新精神。寄生蟲能有什麽創新精神?”

    這個世界遠遠比我想象的複雜與豐富。我聽著姚老師慷慨激憤的聲音,心裏卻是越來越糊塗。隱隱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可是又覺得他講得非常偏激,無法認同。我抬起頭,對姚老師道:“謝謝姚老師給我講了這麽多道理。我覺得要消化您這堂課還是非常吃力。因為我覺得您講得非常好,非常有說服力,但就是覺得與這個現實格格不入,如果學您,肯定要餓死。”

    姚老師聽了哈哈大笑:“你說得沒錯,我也覺得我是個異類。千萬不要學我,學我你連畢業都困難。我不是你導師,無論學問還是做人我都不夠格,跟著我學隻能碰得頭破血流,走投無路。你有你的前途,我可不願意你聽了我的話毀了前程。我隻是一時忘情,才說了這麽多。”

    從姚老師那裏告辭出來,已經快六點了。本來姚老師苦留我們吃飯的,萌萌堅決拒絕了,說是跟人有約。姚老師一直送我們到了紅花羊蹄甲大道,才依依不舍地迴去。

    我們慢慢往迴走,不願再坐車。太陽已經西斜,但光線依然很強,我們專撿蔭涼地走。萌萌問我:“哥,你看樹底下這種小灌木挺好看的,這叫什麽呀?”

    我看了看,道:“應該叫花葉鵝掌柴。”

    “你怎麽知道?”

    我指了指前麵:“看,有藍色小牌子對不對?那都是林學院的學生們搞的。我覺得這很好,南方植物種類太多了,不像北方,除了楊樹就是柳樹,別的不過些鬆樹、榆樹、槐樹呀什麽的。我剛來南方的時候,除了長胡子的榕樹,簡直什麽樹木都不認識。”

    萌萌道:“我這個南方人都認識得不多,甭說你了。”

    “所以呀,林學院搞這個東西很好,一是本院的學生們也認識了,二是一般有興趣的人也跟著沾光不少。我就特別喜歡這個東西,真是長學問啊。從前看書,光知道這些名字,可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麽樣,心裏癢癢的;現在看了,哦,是這個樣子,無端地就很高興,好像撿了什麽寶貝似的。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看《詩經》,知道的植物名字不少,可是什麽樣兒可不知道。現在看這些小牌子,很多都是知其名而沒見過的,如今見了,真像是見了神交已久的老朋友呢。”

    萌萌笑道:“沒料到惹出你這麽一大通書袋來。看來跟這個姚老師呆了一下午,果然有點兒酸了。”

    我問她:“你覺得這個人怎麽樣?”

    “比一般的書呆子強一點。這家夥敢作敢當,不是讀死書的。”

    “人還可以嗎?”

    “有點兒學問,跟他交往的名人還不少,他書房裏有一些名人題送的書,對他也很客氣。再就是,這人的字不錯,你出去打電話,他跑進來,對我好一通炫耀,還當場寫了幾個,確實不錯。好像韓國的什麽機構還收了他的字,還請他去他那邊開會呀什麽的。”

    我低吟道:“怪不得這小子這麽狂,原來吃飯不成問題呀。”

    萌萌道:“總之一句話,是個性情中人,而且這人特愛自由,其中有一幅字就寫的是‘人的本質是自由。’還問我是什麽人說的。”

    “康德。”

    “我知道,別以為就你們看過幾本書。”

    我笑道:“我隻是知道而已,真要理解這句話,我還不配。”

    萌萌道:“你們配得很哪!哼,天天喊自由,什麽叫自由?就你們心憂天下?我老爸說得好,你要想改變這個世界,首先你得了解這個世界。別看了幾本外國人的書就來大談什麽民主,要知道一切的改變都是腳踏實地的才行,否則,哼,高頭講章容易,認真做事就難嘍。”我抓住萌萌的手:“也許將來中國第一個女總統就是你了。”

    萌萌笑著摔脫我:“少來啦,別給我灌迷魂湯。我才不稀罕什麽破總統呢。”

    我們繼續悠閑地往前走。我非常喜歡在這個校園裏漫步。這學校太大了,前門到後門走起來差不多要二十幾分鍾。要是到各個角落去探險,那又另當別論。最可喜的,是你隨時可以發現新的不認識的植物。一旦看到這種植物,我就滿地去尋找藍牌子,看有沒有同類被標了名字的。平時走路,看見一片悅目的綠裏有藍光一閃,就趕緊跑過去看看是什麽植物。粗粗估摸一下,光這校園裏的樹木就不下百種,還不說各種草本的花草,以及水生的植物。有時候真想把那些種樹的人抓過來親一口,他們太可愛了。從一月到十二月,總有花兒在開;最讓人高興的就是有的叫不上名字來的大樹開了一樹的花,通體像掛滿了燈火般的讓人眼前發亮。假如再有香氣,那就更讓人欣喜得說不出話來。無論什麽季節,隻要有這樣的花樹開放,我都要跑過去,流連在樹下久久不願意離去。

    我把這些跟萌萌一說,她笑我是個花癡。南方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想北方,也就是春天才有滿樹的花,尤其是梨花讓人驚喜不已,一樹的白色的花,真像是下了一場大雪,雪花綴滿枝頭一樣。三月在光禿禿的北方平原上行走,遠遠一片紅霞,那往往是桃花,也可能是杏花。五六月的槐花也能讓人眼前一亮。可這些都無法跟南方的花樹相提並論。不說別的,單說紅花羊蹄甲吧,這種樹一年四季好像總有開花的。若就一棵樹而論,也許一年當中有七八個月在開;若就這種樹種而論,好像一年四季總有它們開放的時候。有時候偌大一片城區它們都在開放,徜徉其中,真覺得是花海。它們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似的,就這麽開呀,開呀。舊的花剛要謝,新的已經迫不及待地綻放了。

    可這僅僅是本地千萬種可愛植物的一種而已。眼睛總覺得不夠用,我看到可愛的葉子和花就忍不住逗留一下。直到你看了這麽多種葉子,才知道有多少葉子就有多少綠。

    萌萌也不著急,挨著我肩膀慢慢走,細語輕聲地跟我說話。

    後來我忽然感慨起來,歎口氣道:“我真想變成一棵樹。就這麽高高大大地站在這裏,一句話也不用說。就隨著四時新葉替老葉,花落又花開。天天晚上看星星。高興了,就長幾個果子,隨人家來摘。不高興了,就誰也不理。別看這些人類鬧得歡,他們所謂的一年,不過相當於我換件衣服的時間而已。”

    萌萌道:“那好啊,我就變成一棵藤,緊緊纏著你,什麽都陪著你!”

    我抓住她的小手,放到唇邊輕輕親了一下。

    漸漸天色轉暗,太陽火紅地掛在地平線上還沒完工的高樓之上,感覺要把那長長的起重機吊臂壓斷一樣。萌萌道:“哥,我們要吃點什麽呢?”

    我看看周圍行色匆匆的學生們,說:“吃食堂不好,現在人太多了。五點就開門,那時候去自助餐廳最好,東西又多,還不擠。現在各個食堂都太擠了,而且也多是殘羹剩飯了。幹脆我們買點東西,我給你煮得了。”

    萌萌道:“好啊好啊,不過我們最好快一點,天再晚,蚊子們就出來了,它們要把我的腿咬花的。我最怕蚊子了。出門的時候我也沒有塗防蚊液。”

    我點頭道:“是啊,大花園也有缺點,就是小蟲多啊。”又想到當大樹也不容易,鳥兒要來鬧你,蟲子要來咬你,不用說還有風吹日曬雨淋,就算有萌萌化身為藤來陪你,可是老那麽呆在一塊兒地方,也夠讓人受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流浪鳥的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麥蘇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麥蘇揚並收藏流浪鳥的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