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小城市的邊緣。我茫然地坐在路邊,眼前是一望無際平整整地鋪出去的甘蔗苗。我好像處在甘蔗之海的岸邊。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怎樣來到這裏的,好像有一個特殊的目的把我領到了這裏,然後這個目的就消失了,留給我一大片被成為甘蔗苗的東西。老實講,我從來沒見過甘蔗苗;即使見過,也無法把它們跟玉米苗區別開來。倒是成熟的甘蔗見過許多次,那小樹般的氣勢和深褐色的關節讓我敬服不已。我曾用瑞士軍刀砍下過一株巨大的甘蔗,當著主人的麵把甘蔗分成兩份,一份給了朋友,一份自吃。記得好像還扛著剛剛砍下枝葉俱全的那株大甘蔗照了一張相,堪比獵獅者立於死去的雄獅之旁合影留念。

    現在的甘蔗苗都綠油油地嬌嫩地在風中微微顫抖,完全沒有長成之後的威風。我轉身望著對麵一排白色的小別墅,那些別墅都裝著茶色的玻璃,看不出裏麵有沒有人活動。別墅的大門都無一例外是黑色的鏤空的樣式,頂端都滿是尖厲的矛狀裝飾物,應該同時具有防盜的功能。大門都關著,沒人有勇氣冒著被串在大門上的危險去翻越大鐵門,危險的大鐵門也就成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象征。老實講,我一看到這種矛狀物就下體冰涼,老是感到自己就被這樣穿在鐵門上,拚命掙紮也沒有用,因為四處無著力處,隻能等待著鮮紅濃稠的血液把大門糊滿,自己血液流幹而死,就這樣倒掛在大鐵門上,漸漸風幹。

    別墅門前有一條不太寬闊但十分幹淨的水泥路通向遠方,路旁的行道樹種的卻是北方常見的白楊樹,整整齊齊像兩排哨兵一樣站在那裏,銀白色的樹皮像是漂亮的銀甲。這些樹都沒有多少葉子,樹冠很小,鐵骨錚錚地站立著,讓我想起一幅著名的西方近代油畫。

    風,永遠有風掠過。風中似乎傳來人聲。這提醒了我,我轉身朝市鎮走去。

    街上闃無人跡,但兩旁的店鋪依然保留著繁華大街的一切:小吃攤上的小吃依然冒著熱氣;冷飲店擺出的冷飲甚至還沒有化掉;西瓜剛剛切開了一半;書店的門半開著。就好像突然有一隻大手,把活生生的大街上的所有人都一下子攫到了空中,摔到山背後去了。

    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滿懷憂懼地往前走。大街並不寬闊,但卻長得望不到頭。沒有一點點活物的影子,恐怖感讓我聽得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太安靜了,除了微微的風聲,連一隻小鳥的聲音都聽不到。一隻狗、一隻貓也看不見。更不可思議的是,走了半天也看不見這條街上有任何岔路,不光沒有大道通向這條街,就連小巷沒有。全是密密地連在一起的店鋪和樓房。

    這個根本不符合常理。按說我應該在做夢,但夢境如此清晰,倒也十分少見。我有樣學樣地拿手使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非常的疼,夢做到這個境界也真讓人說不出什麽了。好在我摸到了褲兜裏硬硬的一大塊,摸出來一看,果然是對折的一大卷百元大鈔。那還怕什麽呀,我嘟嘟囔囔地進了一家大超市。

    進了門,冷氣十足,但仍是一個人影也無。不光沒有任何顧客,就連超市的工作人員也一個沒有。我繞過賣手表的攤位,在健身器材那兒挨個試了一下,覺得自己身體還行。可惜沒人喝彩。終於來到超市入口,往常有兩個穿製服的小男生站在這兒,嘴裏不停地說著歡迎光臨,如今空無一人,我邁步進去,眼前是各種物品的小山。

    他們擺東西擺得太密了,而且一直擺到高架子的頂端,地下不遠就擺有一張人字梯,專門給顧客挑貨用的。我推了一輛小車,慢慢在物品的小山間穿行,看到中意的就放進我的小車。我買了兩包六聽一起的聽裝啤酒,二升的可樂我買了兩瓶。無論在夢中還是現實之中,也無論是寒冬還是炎夏,混合了可樂的冰啤酒都是我的最愛。躺在陽台上的搖椅裏,看著遠山,吹著略帶鮮味兒的風,愜意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這種啤酒,那真是天下至樂。

    我看到了長棍麵包。除了鹽、酵母和特製的麵粉,這種麵包不包含任何東西,當然,水和空氣以及少量無害的微生物那是無論如何避免不了的。我把麵包握在手裏,隔著一層包裝紙,它暖烘烘地烤著我的虎口,我感動得鼻子發酸。

    某品牌的紅腸和烤腸我也買了一些。水果我買了一隻榴蓮,隻要不切開,榴蓮的味道還是淡的讓人聞不見。也許它還沒有成熟到臭味四溢的程度。

    我來到熟菜區。各種美味都在挑逗著我的味蕾。我咽了一口口水,咕咚的一聲巨響,我不由閉上了眼睛——這太可怕了,簡直就是一聲霹靂!等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處於人聲的海洋!四周擠滿了購物的人群,除了人的嘈雜聲幾乎聽不見別的什麽。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但看著周圍忙碌的人群,又不知道該向誰去問一下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更不知道該如何問。沒準兒大家都會把我當成一個瘋子。最好的辦法還是默默觀察,默默等待。我默默地隨著人流往前,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慢慢走向收費口。我不擔心自己這一隊排得過長,也許這正是我樂意的,因為我可以默默地觀察這些人,試圖找出這些人形的來龍去脈;同時也擔心自己的錢能否被收銀員接受。這個念頭一來,就更不著急出去了。我溫文有禮地讓過了很多拿東西不多的人,讓過了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他們都很感激我,這一點跟世上的人類沒什麽兩樣。隻要這種人知道感激,那他們就不可怕。

    最後,我前麵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女人,她行動遲緩,買的東西又多,而且都十分零碎,我滿懷憐憫地看著老人家,真希望自己能夠走過去幫她一個忙,但又擔心被誤會為不耐煩。老人哆哆嗦嗦地把小車裏的東西搬上收銀台:一副式樣簡單的棉手套;一小包白糖;一小袋大米;幾包榨菜;一瓶醋;一瓶醬油……等等等等,都是必不可少而又所費不多的東西。

    收銀員麵含微笑,靜靜等著老人往上搬東西,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但也絕不出手幫忙。

    好容易老人才將那足夠她半個月簡樸生活之用的物品搬運完畢,收銀員飛快地把各種商品的條碼湊向識別器,吡吡聲不絕於耳,電腦屏幕上很快顯示出價格。老人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摩挲了幾下,戀戀不舍地遞給收銀員。我真的看不出這些人跟真正的人類有什麽不同。我歎口氣,輕輕笑笑,看老人推著車走出兩側有鐵欄杆的通道,自己把小車推到收銀員麵前,動手把車裏的東西撿到收銀台上。

    我剛把那兩大瓶可樂種重重放到收銀台上,就這麽一低頭一抬頭的功夫,周圍突然靜了下來。那個收銀員,一個圓臉的微笑的女孩,忽然消失了。我扭頭看周圍時,剛才還熙熙攘攘磨肩擦踵的人群,忽然像是蒸發了一樣地不見了,超市裏除了一排排的貨架和各色的商品,又是空空蕩蕩的了。

    我苦笑著,知道一定會是這麽一個結局。我決定自己扮演收銀員和顧客這兩種角色。我先把東西都擺好,然後跨過小車,來到收銀員的位置,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也就知道了怎樣叫機器發出“吡”的一聲,屏幕上立即顯示出價格。等到總價出來,我從褲兜裏摸出一張百元大鈔,放進收款機的小抽屜,然後自己取出零錢,自言自語道:“收您一百,找您三十五塊七。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然後撕下小票,遞給自己。我又跨過小車,將其推出通道,扭頭向收銀員的方向說聲:“謝謝!”

    我來到大街上,大街上依然空蕩蕩的沒有人跡。我的右手提著啤酒和飲料,左手提著吃的,兩樣都不輕鬆,但我好像看到了大街的盡頭,因而精神一振,大部向前走了過去。街道盡頭忽然凹陷了下去,麵前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有許多跟我現在所處的街道一樣的大街從四麵八方匯集到這個低地廣場。廣場上種了很多樹,還有許多綠地和花壇,有各色人等在上麵快樂的散步,小孩子們在追逐著蜻蜓和蝴蝶。有幾個老人在放風箏,風箏線斜斜指向高空,風箏就是一個個黑點兒。好些形狀柔和的鏡子一樣的小小湖泊點綴在樹從中。廣場中心有幾個噴泉正和著音樂的節拍在噴水。

    我邁下了好幾十個台階,才來到廣場上,找了一個圓形的石桌,把東西放在上麵,坐在鼓形的石凳上,輕手輕腳地調好了一聽混合了可樂的啤酒,輕輕啜飲著,觀察著廣場上的人群。

    我在思索著這裏到底是哪裏,假如我是在做夢,那麽這個地方我是否從前到過?有一些非常具體的地方常常進入我的夢中,醒來我細細思索,往往能想出這些地方對應於現實中的哪些地點。有時候是一個非常美的村莊常常進入我的夢,後來終於發現這個地方原來是我的祖父領我去過的。那時候我還小,也就是六七歲的樣子,祖父去找他的老戰友,就帶上我。我記得那是一條河岸砌得整整齊齊的小河,河水非常清澈,兩岸都是高大的楊樹,都長著金黃色的巨大的葉子。我們沿著北岸往東走,一路上自行車的車輪壓著一層落葉,沙沙作響。那家人家有高大的院牆,紅漆的大門,非常氣派。寬闊的院子裏鋪著極大的青磚,正房坐落在高大的台基上,有台階通向正房的房門。台階兩側各種了一棵巨大而古老的石榴樹,滿樹的紅石榴比燈籠還惹眼。

    記得我的祖父就是個非常不安分的人,總想飄來飄去,可惜他沒有多少錢,不能到達很遠的地方。但他還是去了很多地方,常常帶上那時還不怎麽記事的我。因此,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他帶去了很多地方,這些地方後來都進入了我的夢中,我醒來之後常常很費思量。祖父早已仙去,欲問無人。那些非常非常美的夢境,我常常懷疑確有其地,可惜無法重遊;即使重遊,恐怕也無往日之美了。

    至於當前這麽夢,我敢肯定我是在自主的一個夢裏,不可能是童年的舊夢。在這個夢裏我已經長大,而且能拿動這麽多東西,並且還在品嚐摻了可樂的啤酒。祖父不反對我喝酒,我在四歲的時候他就用筷子喂我喝酒,我喝得滿臉通紅,不住跳舞。

    我不停的喝,喝光了就動手繼續調製,偶爾也吃點東西,但是三根長棍麵包始終沒動。等我把兩大瓶可樂和十二聽啤酒都喝光的時候,天漸漸暗下來,太陽就在遠處一座高大的門樓頂上懸著,紅得就像醉漢的臉。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才發現褲子濕了,鞋子也濕了。我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往前走。沒有人笑話我,因為大家都對我視而不見,小孩子依然在追逐蜻蜓和蝴蝶,老頭子依然在放著風箏。我對大家也視而不見,因為我覺得確實有點兒醉了。我腳步踉蹌地穿過廣場,向那個高大的門樓走去。我艱難地爬過幾十級台階,等我站在門樓前的時候,我發現門樓半掩著,有一個少女的臉探出來看著我笑。這個女孩兒無疑是萌萌,但這張臉有點兒模糊。我舌頭打著卷兒,含含糊糊地叫道:“萌萌,萌……萌,開門!”我依稀看到門後應該也是一條同剛才的大街相類似的街道。

    萌萌好像聽不到我在說什麽,“咯咯”笑了兩聲,隱身到門後去了。沒聽到她跑走的聲音。我臉上帶著笑意,但落在別人眼裏隻能是傻笑,我踉踉蹌蹌地推開了門,滿心希望能看到萌萌朝我撲過來。但是沒有,門後什麽也沒有,隻是一條空蕩蕩的明清時期模樣的大街。

    我愣了一下,酒一下子醒了一半兒。怎麽可能?明明看見萌萌躲到門後去了?我迴頭看那廣場時,廣場也像是突然變成了鬼城,樹木花草建築噴泉都在,隻是人沒了蹤影。就連風箏都在,風箏線都在,可是,人呢?

    人又都不見了。

    萌萌不見了,這才是我最最關心的。這好象一個象征,就是無論我們隔得多麽近,萌萌都會隨時無聲地消失。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目的也許就是為了萌萌。

    我的酒意全醒了,伸左手到後背,那兒全是汗水。我垂頭喪氣地坐在高大的門檻上。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門檻如此高大,像我這樣身高的人一步邁進來都有些吃力。我覺得還是應該沿著這條街走下去,於是高抬腿邁進了門,轉身把門關上。一瞬間這條街上忽然擠滿了行人,天色雖然昏暗下來,但行人毫無倦怠的意思,整條街上的店鋪都掛上了紅燈籠,一派紅火景象。

    我在人叢中穿行,毫不感到吃力,這些擁擠的人流,到我身邊自動閃出一條路來,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信步走去,街旁就是淙淙的流水,深僅尺餘,清澈無比,有肥大的紅色鯉魚在水中穿行。每隔數步就有小巧的石橋跨過小溪。我走得厭煩,隨意跨過一座小小拱橋,來到一座宅院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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