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孫副廳長說:“馬廳長有一種意見我覺得很好的,很正確的,廳裏提拔幹部,主要從廳裏內部解決,這是對廳裏廣大幹部的關心,誰工作得好,就有機會,這條政策雖然從沒形成文字,但廳裏在馬廳長的領導下,長期以來是這樣做的。廳裏能夠做到人心安定,工作順利展開,用人的思路是一條很重要的原因。”孫之華的話讓我吃了一驚,這不是先發製人堵著馬廳長嗎?會場上的空氣一時有點緊張,沒有人接下來說話。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鍾,這兩分鍾比兩個小時還長。馬廳長說:“我原來有個想法,想把左文鬆同誌調到醫政處來幫助袁震海同誌工作,是不是合適,大家可以議一議。”又沉默了一兩分鍾,我覺得自己是非站出來不可了,反正沒有馬廳長就沒有我,我豁出去了,就說:“左文鬆同誌因為跟我的專業比較接近,我還是了解他的,不論從專業水平還是工作能力,他都還是可以勝任的。”我剛說完袁震海馬上說:“我們醫政處如果能來一個懂得西醫業務的人,可能更好一些,開展工作更順利一些,畢竟我們的工作對象大多數都是與西醫有關的,不然就不太成比例了。”他在暗示廳裏的幹部學中醫的太多,他敢!他居然敢!看來他也是豁出來了。十來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這件事,可真有點站隊的意味了。馬廳長說:“這件事有不同意見,暫時放一放,大家先議一議藥品檢查問題。”

    事情很快就在廳裏傳開了,馬廳長在六月份的去留,本來似乎不是一個問題,現在卻成為一個問題了。大家每天上班,私下裏隱隱約約閃爍其辭但意義卻非常清晰的議論也多了起來。星期天我去少年宮送一波上書法班,人事處賈處長正好送女兒上舞蹈班,見了我神秘地說:“你注意沒有,領導上這一次沒拍板,把事情擱下了。我在人事處這麽多年,這是第一次。這後麵莫不真有點什麽風聲?”我說:“你說呢,你搞人事的總該知道一點。”他說:“我正想問你呢,你在省裏有沒有人?我方向不明夾在中間,做人容易嗎?”我說:“沒想到袁震海的膽子這麽大,他敢站在領導的對麵。”他說:“也有人說你的膽子大呢。”他又說了幾句,匆匆去了。

    賈處長的話使我的危機感陡增。按政策馬廳長是下定了,他下了我就完了。袁震海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賭寶似地在孫之華那裏一賭。馬廳長下了,不論將來孫之華是否能主政,他都是贏家。真到那一天,我就如股票撞上跌停板了,還可能是連續幾個跌停板。這時我又感覺到周圍的人對我的態度有了一點變化,沒別人的時候依然親熱著,可在

    公共場合就擺出一副不鹹不淡的嘴臉,他們騎在牆上觀察風向,罵他們小人吧也有點冤枉了他們,混了幾十年才混出一點眉目,一點生存空間,誰敢拿這點可憐的本錢去賭,去主持正義?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

    我準備趁春節去朱秘書家拜個年,看能不能摸到一點風聲。如果大勢去了,我還得到孫之華家去拜個年。門難進,那也不得不進,至少我還沒跟他撕開臉吧。門再難進也得進啊,隻要他不把我拒之門外,看一看臉色也是應該的,不然我就真的撞跌停板了,玩完了。玩完了今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想都不敢想。到了正月初二正準備去孫之華家,鍾天佑打電話來說,明天同鄉聚會,要我在隨園賓館門口等。我忙問:“小朱去不去?”他說:“有空他就來了。”我第二天上午十點鍾到了隨園賓館,口袋裏裝了四千塊錢,準備搶著買單,不一會鍾處長開車來了,招唿我上車,誰知旁邊還有兩個人也是上他的車的,上了車我說:“不在隨園?”鍾處長說:“找個安靜的地方。”又說:“文副省長今天可能會來。”到了城郊的丘山酒家下了車,已經來了幾輛車。我說:“我還不知道這裏有一家家鄉的酒樓。”就上了二樓。朱秘書果然在,我想,這是天要助我啊!老板來了,對著我們幾個抱拳打拱,說:“今天大家看得起我一個做生意的人,讓我作了這個東,這是給我臉啊!我特地請了做國宴的廚師來了。”中午就我們兩桌,其它人一概不接待。大家相互認識了,大都是廳長一級的人物,隻有我最不起眼。我的名片有上拿和下拿兩種拿法,我把一疊名片拿出來,從下麵抽出來,是博士導師,跟大家交換了。大家說著話,等文副省長來。我湊到小朱身邊說:“衛生廳最近有一點小風波,你們在上麵知道不?”他說:“也知道一點。”我說:“不知道風到底哪邊吹?你不知道我們辦事的人有好難,踩一步都是地雷,今天不爆明天也是要爆的。”他說:“省裏還沒討論。”我說:“有那麽一點點意向也是好的。”他指了鍾處長說:“那你要問他。”鍾處長說:“還沒討論。我們到時候提了方案,等上麵批了,還要考慮人大會議能不能通過。”我說:“鍾處長透一口氣給我們辦事的人,我們也好做人一點。”鍾處長說:“真沒有什麽氣可透的。”小朱說:“池處長你按組織原則辦事,今天誰當家你就聽誰的。”我覺得這句話倒有了一點意味。人家做幹部工作的,不能說就是不能說,有這麽一點意思,就算一個信息了。我也不再追問,反正是不去孫之華家了。

    等到一點鍾文副省長還沒來,大家都很有耐心

    ,沒有人催飯。崔老板不時地過來斟茶遞煙,很知趣地不坐下來說話,他明白這裏沒他說話的份。到一點半鍾文副省長來了,大家都擁到門邊,文副省長說:“來遲了,好不容易才從夢澤園脫身出來,來看看大家,酒是不能再喝了。”又抱拳說:“這就給各位老鄉拜年了,也代表梅書記給各位拜年了。”我想著既然梅書記的秘書能到這裏來,文副省長跟梅書記關係肯定非同一般。上來的第一個菜是爛燉牛鞭,接下來是紅燒雞冠,油卷兔耳,鹵牛鼻,法國蝸牛,清燉山雞等,都是沒見過的菜,酒是xo。崔老板親自布菜,卻不上桌,也沒人喊他入坐。我想著自己帶四千塊錢,真要我付錢,連酒錢都不夠。喝著酒氣氛就親熱了,議論起省委省政府的事情,毫無顧忌,說到自己還想進步的願望,也毫不掩飾。在這裏大家想什麽說什麽,倒也不失一份真誠。平日裏這些人將自己最大的願望緘口不提,口口聲聲要有服務意識公仆意識,老百姓雖不傻,卻也習慣了這些表白,不去認真,誰敢?我看著這些人微醺的神態,竭力想象過了春節又坐在台上慷慨陳辭該是一副怎麽樣的模樣?財政廳牟副廳長提起自己幾年沒動,說:“鍾處長你是處長管廳長,你把我當作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了。”鍾處長說:“找我不管用,要找他。”指指另一桌的文副省長。大家過去跟文副省長敬酒,文副省長望了我說:“你就是小池吧,鍾天佑跟我說起過。”我幾乎感動得要掉淚,自己的名字居然從文副省長的口裏說出來了!我鼓起勇氣把名片呈上去一張,趁勢鞠了個躬。迴去的時候我把車門邊的紙袋向鍾處長示意了一下悄聲說:“別人送我的,我也不抽,你拿兩條給小朱。”紙袋裏是四條大中華煙,我一早買來的。鍾處長說:“那就……”

    春節過後廳裏的局麵就明朗了,孫副廳長跟馬廳長攤了牌,萬事不合作。我沒想到孫之華做馬廳長的副手十來年,竟會鬧到這種地步。人們私下裏傳說孫副廳長跟馬廳長攤牌的經過。孫之華說:“你五十八九了,你就是這幾個月半年不到的事了,我五十才出頭呢。”傳說無法證實,但在廳辦公會上,馬廳長點了孫副廳長的名,指出他春節動用公車迴家鄉的事實,應該出一百一十七元油錢。孫之華馬上反駁說:“我往家裏跑一趟該出油錢是不錯,但有人十多年來用公車往家裏跑幾千趟,那該出多少錢.也請同誌們算一算。”空氣一時緊張得能夠點燃,有兩個人裝著上廁所出去,走到門邊誇張地解著皮帶示意著,躲開了。我想起鍾處長“今天誰當家就聽誰的”那句話,也顧不得孫之華當年是幫過我的,咬牙撕開臉皮

    說:“這倒不是一迴事,平時用車是上下班。”袁震海馬上說:“一樣是公車,一樣是迴家,一樣燒油,哪點不是一迴事?”我捏了捏拳,奮不顧身似地說:“省裏的領導上下班誰不是公車接送,你的意思是還要給省裏的領導提意見?”袁震海馬上說:“那省裏的領導出去度假是開自己的車燒自己的油?”

    會議不歡而散。我痛切地感到世界上的道理真是個講不清的東西,話語權在誰手中,道理就是誰的。人不抓住印把子可不行啊,沒有這個東西,人不可能有自尊,也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麽人還是人嗎?曆史上有那麽多人豁出命來拚這個東西,以前想著不理解不值得,今天看來是太理解也太值得了。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退路,後麵是萬丈深淵。人除非不走上這條路,走上這條路心態就變了,感覺世界的方式也變了,就沒有迴頭路可走。什麽叫做你死我活?

    想一想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馬廳長他不謀求連任,五十八歲要他迴家養老?孫之華五十二歲了,他已經等了很多年,再等一屆就過氣了,他不跳出來殊死一搏?連袁震海也是可以理解的,馬廳長把機會給了我,他忍得下這口氣?人嘛。

    接著廳機關和省直衛生係統流傳著一封信,署名是部分群眾。信上除了列舉馬廳長的五大錯誤,還說出了兩個事實,一是馬垂章在某年某月在省人民醫院安了心髒起博器,二是據十年前省內出版的一本叫《廳長訪談錄》的書上記載,馬垂章的出生年分是1937年,而不是現在大家認為的1938年,他今年已經五十九了。信上號召大家大膽站出來,向上級反映自己的意見。

    在廳機關的中層幹部中有一個地下表態運動,你在這場衝突立場如何?表了態的人就有義務向省裏反映自己的意見。丁小槐在第一時間就出示了父親病危的電報,要請假迴家鄉去。而我明知他在逃避,但電報拿在手中白紙黑字,也隻好讓他去了。

    這時工會組織全廳幹部去大葉山春遊,內容之一是登山比賽,分老中青三個組,連馬廳長都報了名。我為馬廳長捏一把汗,連夜打電話給沈姨,沈姨在電話中就哭了,說:“這不是要把我家老馬往死裏整嗎?誰料得到他身邊還盤著幾條毒蛇?”馬廳長執意要參加比賽,我隻好安慰沈姨說:“我和工會陸主席會作好安排的。”就在登山比賽前對老年組作了安排,比賽結果,五十歲以上的老年組十三個人參賽,馬廳長是第二名。想起三十年前毛主席幾次橫渡長江,那種意義不可低估。春遊迴來之後,廳裏的風向果然有了一點變化

    。

    省委組織部鍾處長帶人來廳裏搞幹部考察,問到那封信,孫之華堅決否認與信有任何關係,那是群眾意見,自己並沒有看到過。鍾處長找很多人談了話,就迴去了。過了不久章副部長又帶人來了,開了兩個小型的座談會,又把全廳幹部召集起來,口口聲聲說要聽取群眾意見,每人發了一張表進行民意測驗,就迴去了,測驗的結果後來也沒有公布。好在大家也習慣了,知道自己的意見是不管用的,並沒有誰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也沒有誰真把自己的意見當一迴事,去追問測驗的結果。我在旁邊想著,中國的人民群眾真好啊!

    廳裏一時風平浪靜,能往上用力的拚命往上用力。鍾處長告訴我,馬廳長找了省人大祝副主任等人在做工作,我心中感到一種安慰,卻又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多少年來我都把馬廳長看得非常神秘,他本人就是無所不能的力量之源。現在這種神秘感消失了。一個人沒有了權力,他不過就是他妻子的丈夫罷了。馬廳長他也有求人拜碼頭的時候!圈子裏的事,說一千道一萬,贏了才是真的。在這裏隻講結果不講過程,正如人生隻講過程不講結果。到了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那麽一說。我們用不上力的,就豎了耳朵打探一點風聲。在極度的焦慮中等了兩個月,終於傳來了好消息,馬廳繼任一屆,孫之華調到省計生委當副主任。我鬆了一口氣,這一大戰役是贏了!我本能地感到馬廳長的勝利與去年抗洪時與梅書記見的那一麵是有關係的。碰到了袁震海,他的臉都成鐵灰色了,好像剛從地獄中迴來。我喊一聲“袁處長”,他竟不理我,看來他打算破罐破摔了。他不理我,我倒把心放了下來,我根本不必有那麽一種負疚之感。總有人要下地獄,他不下地獄,難道讓我下地獄?過了不久在一次會議上碰見了朱秘書,說起了這件事,他說:“那封信是誰寫的?腦膜炎啊,要不就是腦髓給狗吃了。”又悄聲說:“梅書記也安了起博器呢,安了起博器就該退休?”迴想起來,我真的是與死神擦肩而過。

    廳裏決定由我分管中醫研究院。為了我工作的方便,馬廳長在原來的院長退休之後,特地把那個位子虛著。這樣我每星期到研究院去上兩天班,自己開車去,當了副廳長後有了車,我馬上學會了開車,這樣方便。在半路上經常可以碰到大徐的車接了馬廳長過來。

    其實研究院也沒有太多的事讓我做,日常工作都由卞副院長卞翔處理了。人到了這個份上,對那些小事情就沒了興趣,隻覺得繁瑣。好在卞翔也不願我多管院裏的事,因此大

    小事情不厭其煩。我明白他的心思,但這樣也好,我們各得其所。兩個月後我提名程鐵軍升了副院長,又將人事科鄭科長調到行政科去。他當年對我那樣一副派頭,我實在忍不住要出了這口惡氣。雖然他見了我就側著身子站住,臉上浮著笑,一副等著我作指示的神情,我還是決定不吃這一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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