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記者也講了一番話,大家默哀,鞠躬,會就散了。小蔡指揮幾個農民把鐵盒子抬到車上去,幾個人圍上來說:“戴醫生就這麽走了,我們還準備為他唱一通晚的歌呢。”我說:“天氣這麽熱,這裏連一點降溫的冰都沒有,等到明天恐怕是不行的。”吳場長要派兩個人跟車到省城去,這讓我為了難。農場去了人喪事就得辦得轟轟烈烈,那可能嗎?這不是讓廳裏為難?我竭力說服吳場長,再三答應事情一定辦好,他還要堅持,說:“人都安排好了,閔副場長去。”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不然我怎麽向廳裏交待?照道理說戴妙良的確是好人,轟轟烈烈辦一迴喪事也不為過,但圈子裏的道理還有另一種說法,這不是我感情用事可以改變的。我把能講的道理都講盡了,天氣熱,路途辛苦,耽誤了農場的工作,等等,吳場長還是不肯。我沒有辦法,趁嚴記者不在,就變了態度,用近乎生硬的口氣拒絕了他,他也隻好算了。

    車發動起來,響起了一陣鞭炮聲,硝煙中我看見幾個人在路邊跪下了。我對鄧司機說:“開最慢的速度。”車緩緩從人群的夾道中穿過,不斷地有人跪下,痛哭。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擦去眼角的淚。小蔡坐在我旁邊,一副無動於衷與己無關的神態,我在心裏罵著:“這個麻木不仁的家夥,可怕啊!”到了夾道的盡頭,司機剛想加速,嚴記者從後麵追上來,向我招手,一群人跟在他後麵跑。嚴記者說:“池處長,今天的場麵我太感動了,我想寫一個長篇報道,發到報紙上去。我先在這裏采訪幾天,然後到省裏找你。我本來是迴來休假的,也休不下去了。”離開萬山紅農場我心情又沉重起來,這個嚴記者吧,隻顧自己抓材料,把我就放到火上來烤,讓我給廳裏出難題了。如果他再把我講的那番話寫進去,又怎麽得了?戴妙良的確不錯,宣傳一番也是應該的,可道理還得按另外的方式來講。今天碰上了這個記者,真是倒了黴啊!

    迴到城裏已經是深夜一點。車開到殯儀館敲了好久的門,值班的老頭探頭出來說:“明天來,天亮來,上班來。”我說了很多好話,他說:“這時候要我放到哪裏去,放到我床下?冰庫都上鎖了。”隻好拖迴去。車子穿過城市,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偶爾有幾輛出租車出沒。我看著腳下的鐵盒子,心想:“這就是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一個生命完結了,世界該怎麽樣還怎麽樣。在這個時代,一切隨榮隨枯,人一輩子就是自己這一輩子,時間後麵的寄托已經被掏空。時間中的某些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它不動聲色地改變了一切。戴妙良的確是好人,可

    好人又怎麽樣?”

    早上七點不到我就被電話驚醒了,以為是鄧司機叫我一起去殯儀館,準備說有重要會議,就叫他送過去算了。接了電話是嚴記者打來的,他說:“我昨天連夜作了初步采訪,戴醫生的事跡非常典型,材料非常紮實,我想把他推出去,有可能成為一個全國典型。昨天下午的場麵太感人了,一個記者在外麵跑幾年都不一定能碰上,我偶爾抓到了,很能夠挖掘一番。”我潑冷水說:“有那麽高的價值?”他說:“有!”他要求廳裏在開追悼會的時候,把典型材料考慮進去。放下電話我心裏涼了半截,我怎麽這麽不走運,這不是惹出禍來了嗎?事跡往大報上一登,廳裏多尷尬?戴妙良是提前退了休賭氣到萬山紅去的,還要到廳裏來采訪,把情況采訪去了,可怎麽辦?戴妙良是個好人,推到全國去也是夠格的,可再怎麽樣,也不能叫我付出這麽沉重的代價啊!我很後悔昨天心還是太軟了,堅持要丁小槐去,他不去?這些有問題的人,你就是不能沾邊,一沾就沾出麻煩來了。在圈子裏,心太軟可呆不下去!想來想去,急也不行,還是得跟馬廳長匯報一下,讓他也有個思想準備,不然事情來得太突然,他會生氣的。抓起電話猶豫了一會,想著躲也躲不過去,就撥了號,把事情匯報了,也替自己解釋了幾句。誰知他並沒生氣,說:“趁現在還沒上班,你到辦公樓前的把訃告和治喪委員會的名單都扯下來,一上班就來找我。”我趕緊跑下樓,把那兩張紙撕了下來,卷好了,拿到家裏來。忽然又想到應把治喪委員會的名單看一下,一些信息經常是從這上麵看出來的。展開來看見孫之華是主任,我是副主任,丁小槐是委員。以前聽別人議論治喪委員會排名大家都很重視,我覺得可笑,現在覺得不重視才可笑呢。什麽都有個層次,這層次在哪裏都得體現出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上班我去找馬廳長,一進門他拍了桌子說:“小池,你這一趟跑得好!”我心裏猛地往下一沉,幾乎被一口氣噎著,完了!可看他的表情,也並沒有生氣,還帶著一種喜色。我習慣性地坐下來,不說什麽,先把廳長的意思摸清楚了再說。他說:“你這一趟跑得好,跑出了成績!我們現在就是要大力推進促成這件事。我們廳裏能夠出一個典型人物,甚至是全國典型,那是一筆精神財富。《光明日報》可不是誰想上就上得去的,也不是誰爭取就能爭取到的。記者碰上了這件事是有緣,我們碰上了記者也是有緣。精神文明,人道主義不是抽象的,一定要人格化,戴妙良同誌就是我省衛生係統精神文明的人格化。廳裏派他去萬

    山紅農場,這是人道主義的具體體現,是我省衛生係統精神文明建設的具體成果。”馬廳長到底是馬廳長,一下子就抓了事情的本質,並定下了操作的框架。這時丁小槐打電話過來,說嚴記者剛才打電話到處裏找我,並留下了電話號碼,要我盡快打迴去。馬廳長指了電話機說:“你馬上打過去,把記者同誌接過來,追悼會推遲到明天,我親自主持。”我撥了電話,嚴記者說:“我已經跟社裏匯報了,社領導非常重視,北京今天下午就會派人飛過來,你們能不能安排接一下機?”我說:“我們廳裏的領導也非常重視,馬廳長親自任治喪委員會主任,親自主持追悼會,初步定在明天上午。接機當然沒問題,是不是派個車把你接過來?”他說:“我上午再抓抓材料,把框架定下來,明天我坐農場的車過來,吳場長也來,還帶兩個昨天講得好的人過來。”我說:“廳裏希望你能趕上追悼會,明天就趕不上了。”我請示了馬廳長,把追悼會安排在下午。馬廳長說:“這幾天你把別的事放一放,抓好這個中心工作。”又把孫副廳長和工會陸主席等人叫來,重新擬定了治喪委員會名單。陸主席找人寫挽聯,黃主任負責寫悼詞,原來的悼詞作廢,要重新定位,我負責協調各方麵的進展,派人去衝洗遺像等等。忙到下午決定了,我再次去萬山紅農場接人。打電話給鄧司機,他說:“鐵盒子還在車裏麵呢,還不知道壞了沒有。”我心裏一驚,忙來忙去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馬上出發,先去殯儀館,再去萬山紅。”他說:“我剛迴來。”我說:“我剛迴來馬廳長叫我去我就去了,我能對馬廳長說我不去?你不去就算了。我叫馬廳長另外安排人去。”他馬上說:“我去,我去。”放下電話我心裏想,人不向前進不行啊,不到那個份上,說句話也叫不響,還得打別人的旗號!

    幾乎全廳的人都參加了追悼會,比半年前施廳長的追悼會隆重多了。本來訂的是一個小廳,臨時決定改為大廳,可大廳已經被其它人訂去了。馬廳長親自打電話給殯儀館的書記,書記又對那邊的哀家說,政府部門臨時有重要儀式要用大廳。我又跑過去說了很多好話還不肯。死者的兒子說:“已經通知了,我們丟不起這個臉!”我當即決定由廳裏賠兩千塊錢,才擺平了。會場是我帶人布置的,在兩邊扯起兩根繩子,把二十多幅挽聯掛好。兩邊的花圈是現成的,交了租金,把前麵人的條幅扯掉,換上我們的就行了。遺像兩邊掛的是馬廳長寫的主挽聯:

    救死扶傷仁心妙手德如浩月長懸塵世

    鞠躬盡瘁諍友良醫我與萬山同哭英靈

    我送的挽聯是:ッ利煙雲淡如水

    事業千秋重於山

    挽聯掛好了,大家逐聯評析,宣傳部郭部長說:“池處長你挽聯是請誰作的?‘名利煙雲’怎麽又淡如水呢?”我說:“你別鑽牛角尖,我在車上一路想了幾個小時才想出來的。”他馬上說:“沒想到池處長作聯的水平這麽高。”幾個人都笑了。

    幾個廳長和兩個記者還有吳場長也是坐在大客車來的,馬廳長一臉凝重,於是大家也一臉凝重,氣氛就上來了。哀樂過後,馬廳長致悼詞,剛念到“沉重悼念親愛的戴妙良同誌”,聲音就哽咽了。又念到“事情來得如此突然,我們在感情上都難以接受”時,掏出手帕擦淚。我看著馬廳長心中有幾分疑惑,他以前念悼詞都有些公事公辦的神態,今天卻動了感情。氣氛凝重到了極點,幾個女同誌都哭了起來。北京來的記者把這些場麵都錄了下來。接下來嚴記者把前天送別的情景介紹了。遺體告別後,殯儀館工作人員把遺體推進去火化,馬廳長一直跟在後麵,最後被擋住了,才停了下來。

    迴到廳裏嚴記者提出要開個座談會,馬廳長一口應了。嚴記者想晚上就開,他還要趕往萬山紅農場繼續采訪。馬廳長說:“明天吧,明天上午開了,派車送你們去。”廳裏馬上開了預備會,我也參加了。孫副廳長說:“明天的會議很重要,大家湊一湊,哪些人合適參加,又有哪幾個人作核心發言。”大家議了一個名單,有人提出古士林跟戴妙良雖共事多年,但喜歡信口開何,炮筒脾氣,是不是就不列入名單了?我請示性地望了望馬廳長,馬廳長不置可否。我說:“就不驚動他了吧。”

    晚上把第二天將參加會議的人都找了來,馬廳長說:“戴妙良同誌是我們廳裏的驕傲和榮譽,明天的會開得好不好,既關係到戴妙良同誌,也關係到我省衛生係統,還關係到在坐的各位。他的出現,是我省衛生係統多年來堅持精神文明建設取得重大成績的一個標誌。醫生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廳裏派他去萬山紅農場,也是為了這個目的。越是艱苦的環境,越能考驗一個人。他經曆了這種考驗,是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益於人民的人。”於是大家紛紛發言,把自己要說的話說了個大概,不當的地方,孫副廳長郭部長都點了出來,就散了會。

    一個多月以後,長篇通訊出來了,標題就是《名利淡如煙雲,事業重於泰山》。馬上省市各大報刊電視台的記者都到廳裏來采訪。衛生

    廳出了這麽一個人物,文副省長都驚動了,打了電話來問情況。市委宣傳部主持召開了一個大型座談會,文副省長也參加了。衛視台三台攝像機來錄相,馬廳長接著文副省長發言,說:“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怎麽把精神文明建設體現到日常工作中去,這是我們長期以來堅持不懈緊緊抓住的問題,具體對醫務工作者來說,就是要把職業道德和人道主義落到實處。戴妙良同誌的事跡,正是體現了我們的這種追求。”丁小槐說:“我剛從香港迴來,香港社會那種個人主義,人人為自己的社會氣氛,與戴妙良同誌的追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激動得臉色漲紅,身子一晃一晃的,“我們衛生係統的領導對精神文明建設常抓不懈,必然會湧現出一批先進人物,戴妙良同誌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他的事跡,也給那些在市場經濟大潮中迷失了方向的人一次心靈的洗禮和淨化。”我又把自己在萬山紅農場看到的情況講了一遍。雖然已經講過幾十遍了,但為了給文副省長留下一點印象,我講起來還是有些激動。講著講著也真的激動了,事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激動的真實意義。

    過了兩天廳裏的電話打到全省衛生係統,要各單位組織大家看衛視播出的座談會實況。晚上我叫董柳過來看電視,說:“看看我的光輝形象。”又說:“再看看丁小槐的表演。他剛跟我說起香港隻差沒滴口水了,到會上又踩香港一腳,還教導別人不要迷失方向呢。他從來就沒迷失過方向,從來就知道方向在哪裏。不知道他的人,在電視上天天看他,也永遠不知道他,還以為他是個什麽高尚人物呢。他早就明白了陰陽之道,也可以說是個打太極拳的高手。”董柳說:“那你要他怎麽說?他又能怎麽說?他不那樣說不行,真是那樣做也不行,也別怪他。”我笑了說:“想想倒也別怪他,他也隻能如此,也隻是在演一個角色,不然怎麽說人生就是一場戲呢?”

    解決了一個問題,就解決了一切問題,這是生活的奧妙。向前進的確有著無窮魅力,而且魅力無窮。

    不到新年我又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廳,八十八點八個平方。這是施廳長去世以後轉出來的一套房子,很多人都望著,居然被我分到了。丁小槐開始也報了名申請,後來知道我也申請了,就撤了迴去。反正申請不到,又何必去丟這個臉。他不傻,見著我還是一口一個“池處長”,但我想他的心裏怎麽也不好受,人嘛。拿到鑰匙我和董柳商量著怎麽裝修。我說:“去年多虧申科長一句話,這套兩室一廳沒怎麽裝修,裝了就打了水漂了,你還去問後麵的人要錢?”我打算

    把新分到的房子好好裝修一下,誰知董柳說:“別人住過的房子,我還把那麽多錢貼上去,沒一年又打水漂漂了。”董柳這一年看好處看多了,錢也看多了,眼界大幅度提高,比我向前進的速度還快。我說:“我住什麽地方都無所謂,你去設計,我跑腿就是。”董柳想了幾天,帶我跑了很多人家看了,提出一個方案,預算是三萬多塊錢。我說:“你不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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