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錢包掉到水裏,機票和身份證都丟了,在餐桌上雙手渾身上下亂摸亂抓,大家肚子都笑痛了。

    會議開了三天,第四天組織代表去鑒山遊玩,有四個多小時的車程,馬廳長也陪著去了。路上有個老頭子說:“老馬,我看你們這個點明年還是有希望的。”馬廳長說:“要靠您的支持啊。”不再說下去,把事情挑明了反而不好。三天後從鑒山迴來,就散了會。幾個評委又留了兩天,到中醫學院和研究院去講課。每講完一次我都照例送上一個信封。有一兩個人摸一摸信封說:“能有這麽多?”我說:“知識經濟時代,就要體現知識的價值。知識的價值,難道是能用錢來衡量的?”最後也沒有誰說太多了就不收,大家心照不宣。

    送走了客人我鬆了一口氣,一結帳還剩幾千塊錢。大致是會務開支一半,講課費一半。馬廳長的設想就是要那些關鍵人物欠下我們的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要讓他們感到燙手,感到歉疚,這樣他們就被套住了,以後自然會有迴報。經過精心操作,馬廳長的設想得到了充分的實現。會開得很成功,很好。我越發看清了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要什麽有什麽,他每一根毫毛都得到無微不至的關愛,另一種人要什麽沒什麽,他的手啊腳啊都沒處擱。世界為誰設計的?就是為那些設計者設計的,也就是說,設計者為自己設計的。任何人跳出來說任何話都不能改變這個鋼鐵事實,白說。不服氣你拿著石頭打天去吧。

    廳裏安排我到溫湯療養院去療養半個月,辦公室黃主任給我開了介紹信說:“你這幾個月也真辛苦了。”我捶著腰說:“骨頭都腫起來了。”我很感激馬廳長的細心,安排我去對他來說雖然隻是一句話,可要把這句話講到你身上來,這容易嗎?

    去的前一天大徐打電話來,說明天一早開車來接我。第二天他開車一直出了城,我發現了吃驚道:“汽車站搬家了?”他說:“送到溫湯。”我說:“三四百裏就這麽送過去?”他說:“池處長你說那還怎麽過去?”我覺得這實在太奢侈了,有錢也不能這樣花啊。我說:“把我送到汽車站算了。”他說:“人人都是送,池處長你不送那以後別人怎麽辦?再說不把你送到我怎麽向黃主任交差?”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別人需要交差的人物了,心裏一時轉不過彎來似的。我說:“廳裏還沒富到這個地步吧,開車幾百裏去送一個人,算成本那就不好算了。”他笑一笑說:“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池處長算成本。”我也笑了說:“你就不必擔那麽多心了吧。”他說:“算成本那是搭車的

    幾十倍,那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送一送的,圖個舒適吧。”在廳裏的大會上管財務的馮副廳長經常嚷著財政緊張,要大家用辦公用品手腳縮著點。看來這緊張不緊張要看對誰而言,有些人永遠緊張,有些人永遠不緊張。我轉念一想這是一種檔次,一種待遇,一種精神享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的。要說搭車也苦不到哪裏去,心裏的感覺可大不一樣,太不一樣!要說享受,這才是真的享受啊。人是隻能住三間房吃兩碗飯睡一張床,可精神享受的成本,真不是住房吃飯可以比擬的。到了溫湯,大徐把一切都安排好,他非常熟悉。他對接待的護士說:“小孟,池處長就由你承包了。”那個叫孟曉敏的護士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她鋪著床說:“把他摔著了丟掉了我賠一個給你。”大徐說:“你知道他是什麽人,你賠一個?”大徐走時說:“池處長你迴來時一定打電話來,我來接你。”我說算了,他反複交待說:“我開車來不為難,一飆就到了,我不來我倒是為難了。”我口裏就應了。他去了我忽然想到,他一路來一口一個“池處長”,我也沒什麽感覺,以前“池兄池兄”叫得很好,忽然就改了口。想著以後還是要他叫“池兄”,把處長一叫就生分了。再一想還是不行,對他無所謂吧,別人聽了怎麽辦?身份尊嚴又在哪裏?遊戲規則不能因為是朋友就放棄。他早就為我想好了,可這樣卻隔一層了。

    在溫湯呆了兩天感覺還不錯,洗洗溫泉,看看書,釣釣魚,跟小孟鹹的淡的說幾句話,想著神仙也不過如此吧。到了第三天感覺就有點不對勁了,若有所失似的。我想自己是想兒子了,就打了電話迴去。可跟兒子通了話還是沒有擺脫那種無聊的感覺,體會到神仙的日子原來並也不是那麽有趣的,仙人們依靠什麽擺脫無聊?不解決這個問題,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不幸福。到了第四天上午我拿著釣杆坐在池塘邊的遮陽傘下,心裏空落落地發虛,雙眼盯著浮漂一點感覺也沒有,好像那個東西與我無關。吃過中飯簡直就惶惶不可終日了。沒有人來匯報,來商量工作,沒有開會參與決策,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啊!以前隻覺得有電話煩人,沒想到沒有電話更煩人,被拋到荒野之中似的。意識到這一點我吃了一驚,難道我也中了鴉片毒,上了癮不可自拔了?以前看到別人官癮比毒癮還重,覺得不可理喻,今天才真正理解了他們。也難怪施廳長退了休,身體那麽快就垮掉了。整天心中這麽空落落的,釣魚下棋都不能彌補無聊,能健康嗎?無聊是一種富貴病,可它要命,也沒有藥可治,我這個學藥理的博士也開不出一味藥來治,不然我

    得先把自己治一治。不到兩年我的心態竟變得這樣厲害,可怎麽得了?我這時徹底明白了,自己一旦走出這一步,就有了一種新的本能,也就絕沒有後退的可能,什麽叫開弓沒有迴頭箭?我並不特別在乎那些好處,好處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很重要的那種感覺,那種有意義地存在的感覺。我放下了世界,進入了操作,本來隻是想得到一些好處,卻意外地找到了那種有意義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是含在口中的一點甜,穿在身上的一種暖,握在手心的一種柔嫩,而是遠超出物質感受的體驗。雖然跳出去想一想那點有意義的感覺非常可憐,隻是過程中即生即滅的存在,但對我來說卻非常重要,畢竟人生一世也隻是個過程啊。因此我還得向前進,向前進,向前進啊!否則人生的目標又在哪裏?向前進就是人間至樂,沒有經曆過的人不會明白。說到底人還是需要目標需要偶像崇拜,沒這個東西他就找不到歸宿感,找不到有意義地存在的感覺。上帝為人設計了無聊的感覺,又設計了逃避的方式,這就是權和錢。人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選定一個目標並把它視為神聖,像偶像對教徒那樣神聖,以此來逃避空虛,逃避無聊,逃避意義的真空。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意義的真空。我平時在心裏罵權和錢是兩個俗物,這時才感到了兩個俗物的妙處,它們可以成為無限的目標,這是其它東西無法取代的。目標是虛擬的,但成就感帶來的充實是真實的,因此虛擬的真實比真實的真實更加真實。以前想著億萬富翁都是愚不可及的傻瓜,錢用不完了還那麽整天奔波賺錢幹什麽,人能活一萬年嗎?現在想起來,認為他們是傻瓜的人才是傻瓜呢。我在心裏哼起了紅色娘子軍的軍歌:“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我在溫湯已經魂不守舍,心中聚集著越來越強烈的焦慮,而緩解焦慮的唯一方式是向前進,再向前進,永無止盡。人越是滿足就越是沒有滿足感,就越是焦慮,這是權和錢的魅力。哪怕我已經明白每一次成功每一次釋放都是焦慮重新聚焦的,永無止盡,但已經鬼迷心竅。我相信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還有其它選擇,我必須緊緊地抓住這一根救命草。這樣我明白了為什麽有些大人物已經高不可攀卻還要孤注一擲。他們並不傻。

    吃晚飯的時候我決定了盡快迴去。可在這個份上迴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提前迴來了別人會怎麽說?我還得找一個借口。我打算晚上給董柳打個電話,要她到醫政處去問溫湯的電話號碼,就說她媽病了,要我趕迴去。想好了我心裏就輕鬆了,吹起了口哨。吃過飯在大門口碰見了孟曉敏,我說:“我明天後天就

    迴去了。”她似乎吃驚說:“怎麽呢,跟你說話剛說出點味道來,還沒說夠呢。”她的神態使我放棄了現成的借口,隨口說:“魚也釣不到魚,書也沒好書看,溫泉澡洗來洗去還是一個洗。”她說:“開辟一些新領域吧,晚上我跳舞去,你來不來?”我說:“你教我吧。”過一會小孟到我房裏來了,她的扮相讓我吃了一驚,這還是小孟,一會兒就漂亮了這樣許多!她的頭發平時是紮著的,現在披開來了。湛藍的牛仔布肚兜上鑲著珠片,小肚子處似掩非掩,一件紗衣罩在外麵,雙肩的輪廓畢現。一條淡黃的長裙很有垂感地落到腳跟處。我掩飾地把雙眼轉向窗邊,說:“今天你打扮有點特別。”她說:“跳舞嘛。”她轉過身我看到她的背部上方空出來u形的一塊,腰瘦瘦的,很有骨感的樣子。我說:“想不到這麽偏僻的地方竟有這麽前衛的扮相。”她說:“不好嗎?”我連忙說:“好。誰說不好我們三年不理他,改革開放都十多年了,是不是?”跳舞的時候她眼瞼上閃閃的,亮晶晶,閃得我心神不定。有別人來邀她跳舞,她就說:“休息一下。”這使我非常得意。我說:“溫湯最漂亮的姑娘今晚就被我承包了。”她說:“我有那麽漂亮?”我說:“隻會實事求是,要我說甜言蜜語我也說不來。歌裏麵說姑娘好像花一樣,我覺得那就是唱你。”她低了頭說:“花一樣開在深山裏,連個講話的人也沒有。”我說:“碰上了說話的對手,也不要多,一個就夠了,最好是你的男朋友,將來白天沒說完晚上還可以說。”她撒嬌地一揮手說:“池處長你看這裏就那麽幾條漢子,有時候看了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了才好,真這麽下去我就打單身算了。”這時迪斯科跳完了,我們又去跳慢四,剛下舞池燈光就暗了下來,漸漸地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她眼瞼上的閃閃粉在漆黑一片中閃著,給人似夢似幻的感覺,又像在給我打招唿似的。曲子幽幽地響著,像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旋轉起來我的手臂碰著她的手臂,每碰一下就像在那個部位點燃了一片火似的。很多年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是在董柳那裏怎麽也得不到的。在黑暗中我說:“今天跳舞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已經很陌生的感覺,被喚醒的感覺。”她說:“那是什麽感覺?”我說:“感覺就是感覺,無法仔細形容。”她說:“我還是可以想象的。”她一說我倒像被戳穿了似的。她幽幽地說:“你們那裏護士多,誰不願跟你跳曲舞,你怎麽會陌生?你不會陌生的。”我說:“沒有。”就把想入非非的情緒收迴來。沉默地跳完這一曲。迴到座位上她說:“池處長你為什麽突然不說話,生氣了?”我說:“誰敢在

    小孟麵前生氣,誰生氣我們揍扁他。”她嘻嘻笑說:“池處長講話好有韻味,我就是願意和有幽默感的男人講話。”我想她這是說給我聽的,還是真實感受?反正聽起來還是很順耳的,順耳的話就不必去追究真假。我在圈子裏呆了這麽久,看人看來看去都有一種本能的懷疑態度,可當別人說著順耳的話,你要去打個問號,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多次我都不知不覺被別人漸漸誘導到預設的圈套裏去了,最後才察覺對方的真實意圖。好在我與她的關係與權錢無涉,她總不可能在其它方麵占我的便宜吧。我是男人,男人就有這點好處。這樣我放開了膽與她說話。

    散了舞會迴到房間,我發現自己的心情有點異樣。難道是自己受到了誘惑?這是不可能的,不說我比她大了十六歲,還有這麽天隔地遠的,我下一次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來呢。不過話說迴來,孟曉敏的確是一個具有想象性的姑娘,我今天才發現了這一點。具有想象性的女人才有魅力,才能激起男人探索的欲望。不然一覽無餘,幾天就厭倦了。這時有人敲門,是孟曉敏。她進門說:“白天看你在看一本小說,借給我看看,晚上就靠一本書打發日子。”我把《日瓦戈醫生》拿給她,說:“你年紀小小膽子倒不小。”她說:“我還怕池處長你吃了我?”我說:“我吃了你你到哪裏去報帳?”她說:“你又不是動物。”又說:“你不歡迎我吧!”我說:“誰敢不歡迎我們的孟曉敏同誌,我們摁了他的手腳把他宰了。”她說:“其實借書是個借口,好像話沒說夠似的,追上門來說一說,幾個月也等不來一個說話的人。”她的穿著有點邪氣,可神態一點邪氣也沒有。她已經洗去了臉上的脂粉,顯出了有活力的清純。我忽然感到她身上的女性因素非常豐富,臉上皮膚光潔細膩,線條柔和,嘴角微微上翹,顯出調皮的意味,濃密的頭發在燈光下烏黑發亮,體態曲線分明,凸凹有致。特別是腰部小小巧巧地收了進去,動一動都有一種韻味。她見我看著她,把頭一偏說:“怎麽了?”扭了頭檢查自己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對頭。她張雙臂扭頭的姿態很自然成了一種舞蹈的造型,我全身一麻,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很多年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我說:“好孩子,好孩子。”我把這幾個字反複說了幾遍,馬上又意識到,自己這是在提醒著一種年齡的距離,想把已經感覺到的她的女性魅力對自己掩蓋起來。“好孩子?”她嘻嘻笑了,“好孩子?我爸爸的同事看了我也說我是好孩子,乖乖女,我心裏竊笑,他還以為我七不懂八不懂呢。”我說:“你懂什麽?”她說:“我什麽都懂。”我說

    :“你什麽都懂的那個什麽是什麽意思?”她馬上反問道:“你問我懂什麽的那個什麽是什麽意思,我什麽都懂的那個什麽就是什麽意思。”我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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