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下午,開完了再去考試,你準備講個話吧。”我說:“見見麵認識認識同誌們就可以了,搞那麽認真幹什麽?”他說:“晚上吧,大家到隨園賓館去開兩桌,搞幾瓶啤酒,吃了喝了大家去瀟灑它一家夥。你會打保齡球?”我說:“開不開會其實也無所謂,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大家認識一下也好,瀟灑就不必了吧,處裏那點錢也不容易。”我趁機把小金庫點了一下。他說:“我們處裏雖然窮,這點錢還吃不窮吧。”就這麽定了。後來我才知道兩年前小袁他升了處長,全處的人包了一輛車,到郊區的白鷺渡假村玩了兩天,花了幾千塊錢。他什麽都懂,正因為太懂了,就裝作不懂,想敷衍一下算了。你精明吧,我池大為就是傻瓜?事後覺得去馬廳長家一趟實在很有必要,進了這個圈子你不得不全神貫注地關注禮儀,這是給一個人定位啊,不然皇帝怎麽要搞個登基儀式,為什麽要臣子跪拜?形式就是實質,這實在是很大很大的問題啊!

    有了職稱,又有了位子,好事要送到你鼻子底下來,不要都不行。我的工資一年裏提了二次,廳裏又給家裏裝了電話,每個月報銷一百塊錢電話費。想一想這一年的變化,真有一點要飄起來的感覺。老婆調動了,房子有了,職稱有了,位子有了,博士讀上了,工資漲了,別人對我也客氣了,我說話也管用了。權就是全,這話不假,不到一年,天上人間啊,再往前走半步,真的可以說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了,這半步的意義實在大得很,不追求不行啊。以前看著別人為了那半步絞盡腦汁,怨氣衝天,哭哭啼啼,覺得非常可笑,大男人的,值得嗎?輪到自己了才明白這半步的份量和含金量。人嘛,也不能說誰是野心家,進步是人人都夢想的,批判什麽人說他是野心家,那實在是很可笑的。我以前一點野心沒有,誰又照應過我那麽一點半點?世界太現實了,圈子裏尤其如此,人不可能在現實主義的世界中做一個理想主義者。鼻子底下那點東西我肯定是要的,雖然我有時又跳出去把它叫做“一堆牛屎”。人生一個基本的出發點,就是隻能站在自己腳下這幾寸土地上去想事情,而不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自己什麽也不是,自己鼻子底下那點東西什麽也不是。對世界來說我渺若微塵,可有可無,我什麽也不是,今天就死了地球照樣轉,可對我自己來說,我就是意義的全部,我的存在是一個最重大的事情。世界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的反差實在太大太大了。人就是這樣可悲可憐可歎。雞每天琢磨什麽?雞從來不琢磨意義問題,它琢磨那幾粒米。自己每天都在琢磨什麽?像貓一樣警覺,把捕捉到的每

    一個信息,一句話,一個動作,一種眼神,一絲笑意等等仔細地加以分析,並力圖通過這種信息鑽到對方的潛意識中去。晏老師告訴我的處世之道百試不爽,對任何人,你隻要站在他的立場上去設想他的態度就行了,可千萬不能去虛設什麽公正的立場,那些原則是在打官腔敷衍老百姓時用的。

    春節之前袁震海找我商量說:“大家這一年都辛苦了,今年就多發點獎金吧。”我來了近兩個月也沒搞清處裏小金庫有多少錢,就趁機說:“不知處裏還有多少存貨?”他說:“存貨嘛,除了廳裏發的,我們每個人再發它一兩萬怎麽樣,錢留著也是個禍害。”我一聽這個數字,腦袋“嗡”地響了一下,這不是工資的幾倍嗎?怪不得別人日子過得那麽滋潤,我以前都想不通。我知道每年省裏搞資格考試,複習資料都是處裏找人編了發下去的,沒想到好處有這麽大。我說:“我剛來不久,就少拿點。”他說:“你來了就是處裏的人,怎麽少拿?本來想元旦前就發了它的,知道你會來,我就壓下來了。”我馬上說:“袁處長為我想得這麽細,我真的不知怎樣才好。我還是拿最低的那個檔次算了。”他說:“我們按慣例,下午我叫小梁取了錢,把帳做好。”我想著這點錢我還不能少拿,錢發下來總有個等級,我不在中間過渡一下,他就太突出了。晚上我拿了一包錢迴去,遞給董柳。她打開報紙一看是三萬塊,張著嘴在桌邊站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眼睛都直了。事後我悄悄問處裏那些人拿了多少。也有說一萬一的,也有說一萬二的,沒有人知道袁震海是多少。我心裏很不安,怕他們有意見,可他們一個個都不說話。我想著他們肯定都有怨氣,全部都活活地憋死在肚子裏了。能不憋嗎?我沒告訴他們我拿了多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這麽好的群眾,當領導也不難。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門外有個人探頭探腦。第二次看見他我問:“找誰?”他輕手輕腳走進來,很謙遜地笑了說:“您就是袁處長吧?”我說:“你是誰?”他打量我說:“我找袁處長。”我說:“有什麽事?”他陪笑說:“這麽說您是袁處長了?”我說:“有事就說事,沒事就下班了。”他退了一步,摸著椅子邊坐下來說:“袁處長,我是從雲陽市來的,有件事想請您老人家……”我一聽馬上打斷他說:“這些事你明天找袁處長說。”我看他神態有點詭秘,本來想摸一下底,他這一開口我覺得不對,以後會有麻煩的。他一聽馬上跳起來連連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退著出去了。晚上袁震海打電話到我家說:“雲陽市有幾個醫師想申請辦

    一個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是不是你處理一下?”我說:“處長你看著辦就可以了。”他說:“你也熟悉一下業務吧。”放下電話不久,雲陽的人就來了,就是下午那個人。他進門就連連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找您池處長也是一樣的。”董柳給他倒茶,他說:“我姓苟。”又一笑說:“爹娘沒給個好姓。”用右手在左手掌上一筆一劃寫給我看,又說:“據說池處長跟我同屆,都是七七級的?”我說:“有什麽事就說那個事吧。”他說:“我在雲陽市第一醫院皮膚科幹有十年了,也可以說在雲陽小有名氣了,現在是越幹越窩囊,醫院門口賣水果賣檳榔的都有十萬二十萬了,我還是一雙空手,老婆在家裏念,被她念煩了,想想還是出來自己打濕一下鞋子。”我說:“想申請營業執照?”他一拍巴掌說:“池處長對我們這些人真是體貼入微呢。”我說:“你們把材料準備好,明天到處裏去談,最好還是去找袁處長。”苟醫生說:“池處長池處長。”就上來拖我的手,馬上又放開了,打開窗戶,對著外麵的黑夜咳嗽三聲。不一會又上來一個人,提著個大塑料壺,氣喘籲籲的。苟醫生說:“這是毛醫生。”他的口音很重。“毛”聽去怎麽也像“貓”,我想著今天這是狗也有了貓也有了。我說:“談工作就談工作,送東西幹什麽,你們要送明天送到辦公室去。”苟醫生說:“這是我們那裏特產的茶油,省城裏什麽沒有?隻好送點特產是個初步的意思,初步的意思。”坐下又說:“我們的手續絕對都是正規的,研究所七個人,有五個本科畢業,兩個大專畢業。”從包裏掏出材料給我看,市衛生局的章都蓋好了。我翻了一下說:“材料也不能說不齊,隻是現在提出申請的有好幾家,一個市裏還辦幾個研究所?如果隻是個診所,到市衛生局批就可以了。”他說:“所以就來找池處長幫忙,這是大恩大德的事。”我說:“如今這個行業是暴利行業,想動腦筋的人不少。”他說:“所以就來找池處長您老人家幫忙。”用胳膊碰毛醫生一下,毛醫生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苟醫生對董柳說:“嫂子借個地方跟池處長說幾句掏心窩的話。”也不等董柳迴答,就朝房裏走去,我跟在後麵說:“有什麽話在客廳說也是一樣的。”他關上門說:“什麽事情都有個慣例,我們也就按慣例辦事。池處長您老人家在這個位子上,應酬那麽多,幾個工資怎麽來得及?”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說:“這是一點小意思,說真的還算不上什麽意思,給您的兒子買幾顆糖甜甜嘴吧。”我說:“這個我不能收,你要我犯法?”他說:“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

    們是朋友吧,對吧?誰說送點東西給朋友要犯法,法律還要講人情吧。你收了什麽?什麽也沒收!如果哪天我老苟說您池處長收了什麽,那裏血口噴人,是汙蔑,是搞陷害,你要我拿出證據來!”我說:“我剛上來沒幾天,你要我下台?還是明天到處裏去說。”他說:“這是慣例,其它的市也是這麽做下來的,未必我們雲陽就不同?”說著抱了拳作揖打拱,“我們幾個人,包括這幾家老小,都要對池處長您感恩戴德,把您老人家的好處銘刻在心裏。”說著突然開了門,跑了出去,我追到客廳,他已經關上門出去了,比兔子還快。

    我迴到房裏,抓起那一包東西說:“這是多少?”董柳掂手一掂說:“應該是兩萬。”我說:“那坐牢夠條件了。”她說:“衛生廳要輪到你來坐牢,那你還沒資格,批了這麽多文下去。你看見誰坐牢了?拿著怕什麽,真坐牢了我跟你送牢飯。”我說:“我屁股還沒坐熱呢,幾萬塊錢我也不是沒看見過。”我仔細考慮了,第一,苟醫生是從袁震海那裏來的,我收下了他肯定知道,可以說他把事情推給我,就是要我做這件事,這樣他自己也安全了。苟醫生說慣例,那不是空穴來風。第二,難保苟醫生身上沒帶錄音機,把那些話都錄下來了,將來就是把柄,我一輩子都得被他牽著走,黃泥巴夾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這麽一想我決定了錢不能要。我說:“這錢不能要,這比炸藥還危險。”董柳說:“那也隨你的便,我們那麽苦都苦過來了,現在緩過氣來了,還怕沒口飯吃?”我圍著這包錢轉了幾圈,看了又看,再用手去摸了摸,手心有一種發燙的感覺,我看了看似乎有點發紅,趕緊到廚房用冷水衝了一下,手心還是火辣辣的。這種火辣的感受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想起自己在上任時就下了最大決心,手中的權盡可能用足,但決不做超越界線的事。可想一想吧,兩萬塊錢,往櫃子裏一塞就是自己的了,特別是,並不要為它去做什麽冒風險的事,執照批給誰不是批?錢畢竟是錢啊。現在幾萬塊錢塞過來,還作揖打拱要我收下,可去年為了一波住院,兩千塊錢還要到處借。人還在這個院子裏,還是每天上班,還是這個人,可根本不是一迴事了!錢,拿著,事,辦了,兩廂情願,難道還有人來咬我不成?這樣一想我又猶豫了。在燈下看了一會書,熄了燈睡下。剛睡下又想,萬一醒來錢不見了怎麽辦?也保不定正好進來一個小偷,甚至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錢弄走了呢?我在黑暗中撐起身子,把桌子上的錢抓過來,塞在枕頭下,就有了踏實的感覺。睡下來感到硬硬的一包硌著頭,左塞右塞不硌

    頭了,可總感到朝著錢的那一麵頭皮發麻,像原子能在輻射,又像將要起爆的定時炸彈。我對董柳說:“這錢拿著到底是找樂呢還是找苦呢?”爬了起來想給晏老師打個電話,又意識到這事電話裏不能說,誰知道哪個角落裏有第三隻耳朵?就到晏老師家去了。

    晏老師女兒阿雅開的門,我說:“迴來了?”就叫她到另一間房去,把事情對晏老師說了。晏老師說:“你拿著最簡單的,啥事沒有。”我說:“還是不想拿,別人拿慣了沒事,我拿了心裏總疙疙瘩瘩的,總有件事掛在那裏,平時說話都沒底氣了。”他笑了說:“還是沒進入境界啊。”我說:“我明天一早送到紀檢會去,要他們問紀檢會要去。”晏老師說:“告訴我你有多大的想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手往上指一指,我明白了說:“既然走上這條路,那還是要走下去的,不上路沒事,上了路就沒個完。”他說:“你有想法你千萬別以為自己挺身而出前途就一片光明了。你把錢往紀檢會一送,就將了很多人的軍。池大為剛上任就有事件了,那麽多人呆了那麽久沒有一點音信,那是怎麽迴事?肯定會表揚你,還可能會上省報,但以後你就是人民公敵,你的路斷了。”我說:“我想想也有點問題,就跑到這裏來了。這包東西我不要我是人民公敵,我要了我怕它哪天爆炸,那我丟到廁所裏去?”他沉吟說:“你悄悄退迴給他們,袁震海那裏做個含糊的姿態。”我說:“他是什麽人,我沒要他心裏肯定明白。我要了他對我放了心,就是朋友了,有默契了,不要呢,以後做什麽都隔著一層,他事事防我擠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說:“要不你這樣,你把錢還給他們,就說是入股,以後你不收股息就是了,主動權在你手中。”我說:“這個辦法好,可還有兩壺茶油?”他說:“誰為兩壺茶油摔過跤呢?”我說:“想起來呆在圈子裏真沒意思,人人都想抓別人的把柄,又都怕自己的把柄被別人抓去了,喝醉了酒時都比超級偵探還清醒,是個朋友都變成敵人了。像我吧,不是個想撈的人,還得裝個想撈的人。”他說:“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我說:“誰說坐在那個位子上簡單?就憑這一包東西擺在你眼皮下,你能不動心,禁得起這個折磨就不簡單。”

    第二天上班,袁震海意味深長望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默契地點點頭。快到中午的時候,董柳打電話來說:“那點東西你不要就算了,千萬別往上麵送。我剛才跟護士長閑聊,她說三號床的潘畢直早幾個月是雲陽市的市長,從省裏調去想幹點事,收了推不掉的紅包一律上繳,引起了公憤

    ,工作硬是展不開,選舉的時候硬是被當地人選下來了,迴到省裏就退休了,氣病了在這裏。”放下電話我摸了皮包裏的錢鼓鼓地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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