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是好事。”他說:“你上任燒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把中醫學會的評獎算省級獎。你起草的報告省裏很可能會批下來。”我一拍大腿說:“好呀好呀。”我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有希望辦成。他說:“傳統文化的地位現在是空前的高,中醫的地位也提高了,這是一股東風,就看我們怎麽去乘這股東風了。中藥是綠色藥品,前景一片看好。我們今年要申報博士點,這是廳裏的大事,所以今年的評獎非常重要。”我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遲了一點,還不太晚。我說:“要保證獎評到點子上,又要保證安定團結。”他點點頭。我說:“我們跟中醫學院協調好了,大局就定下來了,剩下幾條泥鰍也翻不起大浪。”他說:“會上有人吼起來就太不好看了,不能掉以輕心!”我說:“不能掉以輕心!”他說:“要保證年會開好!”我說:“保證開好!”他要我找中醫學院杜院長的秘書小方,他已經跟杜院長聯係過了。我說:“今年的會議通知還照往年的規矩發下去吧。”我的意思是不要把這些新的信息透出去,到時候好像一切都是臨時發生的。馬廳長點點頭。大人物有些話不好說出來,要我們來說,他們默認就行了。我感到自己還算個明白人,大人物跟前可少不了明白人啊!我告辭時馬廳長又叫住我,要我參加評高級職稱的外語考試。他說:“你考了呢,就有兩種可能性,不考,就隻有一種。”我連連點頭說:“謝謝馬廳長的關心!”馬廳長要我準備,那就絕對不會有問題了,我沒想到這個好處會來這麽快。出了門我想著自己每年搞會務,總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縱,連我也看不透無形之手在哪裏,現在才明白了。

    這件事是對我的考驗,我可不能辦砸了,辦砸了就是我的無能,爛泥巴敷不上壁,那今後就沒什麽機會了。迴到辦公室我叫尹玉娥把去年的通知找出來。她說:“要改嗎?”我說:“把日期改一下。”她說:“沒有新精神?”我說:“沒有。”把通知發下去了。

    我按馬廳長給我的電話號碼跟小方聯係了,他要我晚上在金天娛樂城見麵。我到計財處支了一千塊錢,就騎單車去了。我在大門口等著,一輛奧迪停下來,下來一個人,我沒注意,心裏在琢磨那輛車。那人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池先生,這就是小方了。他問我等多久了,我說:“剛來,你的車就跟在我的車後麵,你沒看見?”小方把我領到一個包廂說:“今天就由我來安排。”我意識到主動權不能交到他手中,馬上說:“怎麽安排都由你了,最後的事由我負責。”他還要推讓,我說:“馬廳長交待了的,你總不能害我

    犯錯誤吧。”小姐送了茶來,小方說:“我們杜院長對今年的年會特別重視。”我說:“那他跟馬廳長想到一塊去了。”喝著茶我主動出擊說:“馬廳長的意思,今年還要靠杜院長大辦協助。”他說:“評獎的事,你們有什麽想法?”我沒想到他說得這麽直率,說:“要是在往年,你們有什麽想法就按你們的想法辦了,今年有點特別。你們都有兩個博士點了,我們今年要報點。本來報骨胳學估計也沒問題,情況有了點變化,臨時決定重點報藥理學,馬廳長親自掛帥。省級獎當然起不了決定性作用,但也是重要材料吧。廳裏的意思,今年要傾斜一下。”他馬上說:“你這麽說就讓我為難了,我迴去怎麽交待?”我的底線是一個一等獎一定要拿到,三個二等獎最好也能有一個,而他的想法跟我們一樣。談了半天談不下去,他說:“池科長原則性很強啊,前兩年都是跟丁小槐打交道,好像很順利。”我說:“今年特別情況,請杜院長支持一下。”他說:“杜院長他不要這個獎,隻是寧副院長他的論文的確不錯,他有想法,問題就麻煩了。”談不出結果,他到門外去打手機,我一拍身上說:“我也得跟馬廳長匯報一下,手機忘帶了。”他打完電話迴來說:“我們是兄弟單位,為了這點事鬧不高興也沒意思。寧副院長那是實在是交待不過去,杜院長的意思是能不能增加一個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也各增加一個,獎金的缺口一萬八千塊錢,我們兩個單位平均負擔。”我說:“特事特辦,我想我們廳裏問題不大。”又討論評委的名單,要保證意圖能夠得到落實。他說:“我們的兩個評委都是博導。”我說:“我們兩個都是全國知名學者。”他說:“我們是博導兼知名學者。”我說:“你又不是博導,你壓我一頭幹什麽?”兩人都笑了。七個評委這就去了四個,我們之間有了默契,大局就定了。接下來又討論評獎的細則。我想著這評獎先定獲獎名單,再定標準和名額,用政策把名單上的人圈進去,再定評委,最後是評審論文,投票。我說:“今年把程序都倒過來了,結論成了。”他說:“什麽時候也這樣,哪裏也這樣。”想一想倒也是的,什麽事情來了先考慮哪些人該受益,然後量體裁衣去定政策和細則,總之要保證事情落實到關鍵人物身上去。這樣的事情以前會感到自己眼中揉了沙喉中卡著刺,現在卻心平氣和。我應該心平氣和,又必須心平氣和,也隻能心平氣和。想一想這個世界是個講功利的世界,偏偏要求大人物不講功利,那可能嗎?合理嗎?換一個人比如舒少華又會有什麽兩樣?這個事實堅如磐石,不,不止如此,撼山易,撼人心難。誰

    能撼動它?小方說:“第二個程序,娛樂一下。”就把服務小姐叫進來說:“找兩個小姐來陪我們池先生唱幾首歌,坐平台。”我說:“我們自己唱就可以,我也不會唱。”他說:“要她們教你。”服務小姐說:“先生下次來吧,一定有的。這幾天抓得緊,小姐都放假了,實在對不起。”就鞠了一躬。小方說:“娛樂城娛樂城,沒有小姐還娛樂什麽?你看這個‘娛’字,”他一根指頭淩空劃著,“首先就是個女字旁,沒有女孩,那不是叫人張口望著天?你以為古人造字沒有科學性?”服務小姐笑了說:“那我去看看有沒有。”小方說:“算了算了。”打手機叫司機來接他。我說:“我打的迴去算了,徐師傅他忙一天也辛苦了。”他說去上一趟廁所,就去把單買了。我說:“小方你真的叫我挨罵吧。”他說:“總有一個要挨罵的,你就辛苦辛苦吧。”出了門我問他坐平台是什麽意思,他說:“你真不知道?平台就是唱唱歌算了。”我說:“那還有什麽別的?”他說:“你真不知道?炮台小姐。”抿嘴曖昧一笑。我說:“怎麽可能,在包廂裏!”他說:“那你說還要到哪裏?”車來了他要送我迴去,我謙讓一番,就隻好上了車。到了大院我又搭車過去,把單車騎了迴來。

    陸續有論文寄到中醫學會來,我把論文都複印了幾份,送到各個評委那裏去。有個別評委還不能十分放心的,就向杜院長馬廳長匯報了,由他們去做工作。評委是他們精心敲定的,他們的意圖當然能夠得到貫徹。我跟小方又在金天賓館見了幾次麵,把每一個細節都作了精心的安排。一等獎的人選定了,二等獎就要考慮其它一些重要人物,不然就無法擺平,擺不平就難免要起風波。於是按照同樣的遊戲規則,把二等獎三等獎也定了個大概。今年的評獎升級了,這個信息不知怎麽傳了出去,各路神仙都在活動。有人從地區縣裏跑到省城來,提了煙酒到我家,向我打聽評委的人選。我說:“我怎麽會知道,我隻是個辦事的。”他們不信,我就說:“看我住的地方,像個決策的人住的?”他們想想也有道理,才信了,說:“哪怕評個三等獎也好啊。來求人吧,跨過這張門也要點勇氣吧。不評個獎就難評職稱,老婆孩子都交待不了。你們在上麵不知道下麵人的難處。”對付他們我有個現成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發表文章拿出來給他們看,說:“我的文章級別也有這麽高吧,我如果被評上了,你們應該有希望,我沒評上,那可能就是競爭太激烈了。”他們去了,我把煙酒提著送他們下樓,心裏想著這些人,說起來大學畢業也這麽多年了,真可憐啊。這個世界是強

    者恆強,大小通吃,一路吃過去,吃了魚還要吃蝦,能吐一點骨頭屑出來,就是很有良心了。這些人抱著並不存在的希望跑到省裏來,他們是被說的人,哪裏又會有獎評到他們頭上去?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但想到我不來安排,也會有別人來安排,事情並不會有第二種結果,就釋然了。說到底這是一個操作的年代,操作的過程非常繁複,動機卻很單純。操作的目標就是要讓別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後的結果就是那些弱者出局。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管它什麽貓呢。操作隻講結果,而決不能講原則講公正,也決不能講人格講良心。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就隻能扮演一個失敗者,無人同情,說他好是有氣節,說他不好那是傻,是豬,都是一種說法。於是操作大師們一個個應有盡有,春風得意。

    四月份我考了日語,六月份交了申報高級職稱的材料。六月底年會如期舉行,文副省長在開幕式上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中醫學會三年一度的論著評獎,從今年開始是省級獎了,批文在前幾天已經正式下達了。這是對大家的一個鼓勵,一種鞭策。”我在下麵聽了,想著一切都經過了精心安排。評獎升級,被描繪成了一個臨時的事件,又有幾個人知道已經操作了幾個月了?看到文副省長講得興致勃勃,是他也被賣了呢,還是他明白一切卻仍然在表演?我看不出來。這世界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玩誰。晚上有好幾個人溜到會務組來,小心地把門關好,問我和小方,評委是誰?誰評上了獎?我們都推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宣布獲獎名單,一時會場氣氛非常緊張,許多人身子都前傾看。我看到這種姿態,覺得這體現了人性的貪婪。杜院長說:“此次評獎,評委是我省中醫學界德高望重的權威人士,按照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本著對每一個同誌負責的精神,反複討論,最後才定下來的。”接著孫副廳長宣布獲獎名單,剛宣布完就是一片議論聲。我旁邊有人說:“評什麽?幹脆按職務分配算了。”我聽了急得要出汗,生怕他大聲講了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站起來說:“評委的名單可不可以公布一下?”孫副廳長很難堪地望著馬廳長,又望著杜院長。我的心都要跳出喉嚨了,這匹害群之馬!杜院長說:“為了保證評審不受幹擾,做到最大限度的公正,評委的名單事前沒有公布。同時為了保證他們正常的工作生活不受幹擾,我們覺得不公布名單更合適一些。大家對他們的業務水平和人格,是應該有充分信任的。今年的獎金比往年高,我們事先也不知道。誰知道能拉到多少讚助?這是昨天才定下來的。”那青年坐下去,撅了嘴

    把頭扭著。

    晚上馬廳長到會務組來找我,問那個青年叫什麽名字?我說:“他叫許小虎,是嶽南地區中醫院的。他性格衝動,太衝動了。”馬廳長說:“年輕人嘛,血氣方剛,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嘛!”又叫我找了許小虎提交的論文給他看。我說:“這論文怎麽評獎?太自以為是了。”他說:“有自信還是好的,人就應該有自信。”翻一翻論文又說:“杜院長說了,為了保證會議的程序正常進行,以後發通知還是要謹慎一點。”我馬上說:“隻怪我沒把工作做細,看他的論文在北京發表的,就發了通知讓他來。以後我一定一定把工作做得更細一些。”馬廳長不說什麽,就去了。我坐在那裏半天心神不定,覺得這是自己惹的禍,馬廳長不高興了。小方說:“池科長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們這些人吧,給領導分憂是份內的事,分了憂再分一點不愉快,那也是份內的事。能分到這點東西,就是我們的福氣,有多少人想著還分不到?出了問題不是你我的問題,難道還是領導的問題?”我連聲說:“對,對對,對對對。小方你到底比我想得深些遠些。”

    第二天一早開了三輛大客車出去遊玩,晚上迴來,就散了會。這時天色已晚,我剛想迴家,走在樓梯上有人叫“池科長”,我一看是許小虎,嚇了一跳。他說:“池科長,能不能跟你說幾句話?”我站在樓梯上猶豫了一下,正準備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他說:“我看池科長你這個人還是個好人,就想說幾句話。”我心軟下來,又怕別人看見我跟這個吼一聲的人說話,就說:“我迴去拿一樣東西,你到外麵等我。”我迴家停了幾分鍾就下去,走到大門口,他從傳達室出來叫我。我裝著沒聽見,一直出了門,拐彎走到樹蔭下。他一直叫著跑過來,我連連搖手,他才住了口。我問他傳達室是誰值班?心想著如果是丁小槐的弟弟,我就得馬上轉迴去,可不敢留句話給別人講,傳出去了,誰講得清?大人物心中有個印象,到時候是要起作用的。在關鍵時刻,那些說不清的東西是最有份量的。他說:“一個年輕人。”我說:“下巴尖尖?”他點點頭。我說:“前麵兩百米有一家大元茶樓,你到那裏等我,我還得到辦公室打個電話。”我轉迴到大門口,果然是丁小槐的弟弟。他說,“池科長,剛才有人在等你。”我說:“好像有人喊我一聲,我迴頭一看也沒見人,誰呢?”他似笑非笑說:“就是,就是……”我明白他心中有數了,打斷他說:“他要是再來,就要他到我家裏去找。”走了進去,又從後門出了大院來到茶樓。找一個僻靜的位子坐下。許小虎說:

    “開了這個會,心裏憋得慌。”我想,不憋你那還憋誰?嘴上打官腔說:“評上獎的總是少數,一百四五十人也隻評了十二個人,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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