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太後。”我規矩地低頭跪在慈寧宮裏間的地板上,壓根兒沒想著起來。

    “免禮。”這真是出乎在場人的意料。一般她會直接叫我離開,或者是嚴厲的說教,甚至諷刺。

    我依言起身,等候著接下來的吩咐。

    “過來坐吧。”

    真是徹底震住了,這又怎麽個狀況。今天誰都不在,她要整我簡直易如反掌,我還是小心為妙。

    “苡蘺不敢。”

    “過來吧,過來陪我說說話兒。”

    太後的聲音和我以前聽到的相比溫弱了許多,抬眼也沒見兇光,停愣一下,沒再猶豫,提袍上前,側坐在了羅漢床上與太後相對。

    “這次的事情就算過去了,以後不用他想,”我還沒來及謝她寬宏大量就聽到,“他們哪個從落地起我都是看著的,隻要太子對你無意,你今後跟誰,有皇上同意,我都是不會再幹預的。”

    這話說得我滿腦子抹了漿糊,不知如何解讀,隻得垂下雙眸,任空氣流淌。

    “上茶,”聽此話,我不禁抬頭,卻看到太後側臉以對,“一直以來我對你不好,都是些陳年往事,本不該牽扯到你,可是……”

    “苡蘺明白。”受氣氛影響,四字脫口而出。

    慌忙巡視麵前太後,卻沒有察覺怒氣,反而輕笑彎眉,“我從大草原來到紫禁城沒多久,她就進了承乾宮,但是才幾年就……一晃多少個春秋,乍見了你,難免的……”

    我腦海裏瞬間聯想到,幾年前我第一次站在這裏,太後眼神中的不可思議與嫉妒。其實很幸運了,她沒有像靜太妃那樣,上來一把掐住我不放。

    見我不說話隻盯著她,“在想我都怎麽處罰過你吧。”

    “沒,沒有。”這不論什麽人,隻要一對我和善,不管是在哪兒,我就會忘了規矩,變得心直口快起來。

    “有沒有的都無所謂,宮裏就是這樣。”太後說著又對上我的雙眼,“這一輩子所見所聞多了,不過像你們祖孫這樣的也真是少有了。”

    順著柔和的光線側看眼前的老人,看來大難之後我在宮裏的日子會好過很多。真的不一樣了。是什麽事情讓太後對我的態度突然改變了呢?

    正想著就聽見,“太後十三側福晉來了。”心霍地收緊,身體不知不覺間已經離開了羅漢床。

    她款款步入,穿了寬鬆的旗袍,“見過皇瑪嬤。”

    “快把惜靈扶起來,”太後伸手示意旁邊的老嬤嬤,“都什麽時候了還過來,這老十三也不知道心疼人……”

    “苡蘺?”

    我大概是極不禮貌地直視著眼前之人,看著她似乎略微凸起的小腹,我不記得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了,不過十三都會很疼愛吧。孩子會像誰呢?我也會喜歡嗎?當然一直以來我都是喜歡小孩子的……不行,不能再想了,感覺心突突跳的不在了位置,剛好太後的聲音叫醒了我。

    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站立,與那位側福晉對視,尷尬之餘,“福晉吉祥。”

    “格格您……惜靈不敢。”

    太後看著我,雖也是依舊的責怪卻不再嚴厲,“還是這麽不懂規矩,倒給她行禮,她身子不方便,你們也都別站著了。”

    ……

    “是不是早上的時候孕吐得厲害?”

    “迴皇瑪嬤,惜靈沒有,就是喜歡吃那個退了皮的酸辣白菜。”

    “要吃些有營養的,”太後著人端了補湯,又說,“你有了身子是喜事,平日裏讓婉婷多多擔待些,別累著了。”

    “惜靈知道了,自從我……爺都是歇在別間房裏的。”

    她接過太後給的湯,我偷偷看她的臉,太後的話,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可麵上一直掛著甜甜的微笑。

    ……

    聽著她們一言一語的閑聊,我覺得自己像個礙事的木偶,但太後麵前又不好先說告辭。隻能一口口喝著自己的茶。那一句句十三怎樣,十三如何,絞得我心裏一片血肉模糊。

    ……

    “苡蘺,你怎麽一直擦汗,又不舒服嗎?”見我微微點頭,“也是,你病愈剛迴來,那你就……”

    門外的太監突然進來通報,“太後,十三爺來了。”

    “正好,叫他進來,這樣惜靈迴去我也放心。”

    “太後,苡蘺前告退了。”我實在不願留在這裏看著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

    太後點頭,我和那側福晉一起往外間走去。

    到了外殿大門口,“格格慢走。”

    見她要行禮,“不用了,你這樣不方便。”

    她仍舊甜甜地笑著,似乎在她眼裏隻有平和的幸福。但映在我麵前卻如屢屢辣光,迴頭抬腿跨出門檻,卻沒想她也往前送了一步,一下絆在了門檻上。

    我自然出手相扶,還好沒有摔倒,“你沒事兒吧?”

    “謝格格,謝格格!”攙著她一直站定,穩了幾秒,我才鬆手,抬頭的同時看見她眼中的感激,但更多的卻是不可置信。

    “你沒事就好,我走了,”說著轉身,卻看見了揪肝扯心的身影快步走來。

    十三開口叫我,卻沒有出聲,而我甚至不願抬頭麵對。

    “爺。”身邊的人曲膝行禮,十三微微點頭示意。

    我見如此,也稍稍點蹲,然後擺步擦身。

    “蘺兒”

    聲音很小,經過的瞬間我還是聽見了。立時雙腿灌鉛,愣愣地停在了那裏。

    “蘺兒”

    又是輕輕的一聲,迫我轉身以對,透過他的眼睛,我瞧見了十三眼裏自己的蒼白,以及他無限的疼痛。

    “我……”張嘴剛吐出一個字。

    “蘺兒,”

    身後聲音響起,接著瀟灑不羈的九阿哥站在了我身旁。我側臉看著九阿哥,也不知道應不應該感謝他的出現。

    “見過九哥”十三側後的柔聲輕來。

    “九阿哥,你……”

    “弟妹免禮,”打斷我的疑問,九阿哥又看了眼十三,再向我,“我特意來找你的,”接著他從腰間掏出了什麽,拿到我眼前,“這個還你。”

    我招眼一看,是我的耳墜兒,“怎麽在你那兒?”

    “可不是,瞧你馬虎的,落在臥房裏了都不知道。”九阿哥笑得俊魅,拉起我手,放於掌心,“收好吧,下次我可就自己收著了。”

    話語間的隱挑,使我匆匆收迴了手,本能抬眼旁邊的十三,他隻是看著我,眼裏充滿了淒傷的無奈。

    頓時焰火燒心,我隻這樣你就受不了了嗎?話到嘴邊又似遇冷凝冰,久久未出。

    “十三弟這是來找弟妹迴府的嗎?”九阿哥適時地打破了沉重的尷尬,也不等迴答,“我剛見過額娘,正要去媽媽那裏送些經文,十三弟要是沒事兒我就帶蘺兒迴去了。”

    “多謝九哥。”

    “十三弟有何相求之事,不必言謝。”九阿哥故意錯解,又抬頭看了眼天,“時辰不早了,十三弟若是不要緊,改日府裏相商。”

    之後九阿哥一改往日的放浪,隻是側身讓路於我。

    走在紅牆夾著的宮道間,腦海裏隻有剛才的幕幕。這是在我麵前,我們三人第一次如此相處,也是十三與九阿哥第一次針鋒以對吧。

    事情怎麽會走到這一步,我和十三之間倒需要外人移解尷尬。還有九阿哥,他不是已經負氣離開,為何……不禁尋望身旁。

    “怎麽了?”

    我正麵不語。

    “怪我剛剛打擾了你和他們說話?”

    我仍舊沒有出聲。

    “還是放不下嗎?他就讓你那麽……”

    “別說了。”

    見過嬤嬤,我獨自迴了小院兒。剛踏進院門,就被雙有力的大手拉靠在內側牆壁上。

    “九阿哥,你……”

    “蘺兒,你聽我說。”

    看著九阿哥單手從懷裏拿出塊手帕,接過細看,原來是那年為他包紮手傷那條,抬起下顎,等他開口。

    “皇阿瑪賜婚之後我曾答應過,全都依你。可他卻讓你……現在風平浪靜,我再給他一次機會,倘若他仍不知珍惜,或者無力擁有,我絕不會再次放手。”

    ……

    坐在書房裏,看著案上的手帕,剛才九阿哥臨走前的親吻讓我無法迴絕。

    他以唇輕輕地觸上我的,卻沒有任何挑逗,隻是細細舔吮,然後慢慢擁緊了我。九阿哥的懷抱從來都很溫暖,適度的溫暖,多一分會熱,少一度覺冷。

    之後我一句柔軟的道謝,殘忍地促使了他離開。

    一周了吧,沒人來也沒人去。樹屋從我養病迴來就沒有打開過,吊床有些鬆了,轉椅上似乎落有土屑,花棚裏應該在十一月綻放的曼陀羅也依舊沉默不出……坐在停止的秋千上,看著整個兒小院兒,怡爽的秋風打在身上卻能引來瑟瑟發抖。

    我忽然覺得這個院子在擴大,而自己在縮小,然後所有的建築都向我壓來。不行,不能在這兒坐以待斃,我慌張地站起來,向院外跑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覺得脫離險境。可是卻停在了那所住著靜太妃的院子前。這裏和五年多前一樣,沒有什麽變化。而我已經不像當初離開時那般恐懼,很平靜地推門而入。跑出來的小太監已經換人。

    瞧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上前說道:“我是葉赫公主,想來看看靜太妃。”

    “公主!”隻見那小太監激動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格格吉祥,格格吉祥,您居然來這兒,您……”

    看來這裏從我走了之後就沒再來過人了。上前扶起跪在地上滔滔不絕的小太監,“靜太妃在哪間屋子,你帶我去看看可好?”

    隨他來到北屋門口,小太監從腰間解下鑰匙開了門。雖然已經有所準備,可眼前的一切還是侵蝕了我的神經。

    迎麵的惡臭連連,靜太妃已經白發過半,還是那套紅色旗裝,身上半裹著千瘡百孔的破被窩在狹小的矮塌上。

    我慢步輕入,剛想俯身,“格格,您小心,她雖鎖著,有時還是會發瘋。”

    “鎖著?”靠前才看見,沿著塌邊垂下條鎖鏈,一直到牆上釘死。“既然鎖著,那就不會有事,你下去吧。”

    那小太監從外麵搬了圓凳進來,才關門退下。

    靜太妃似是聽到了關門聲,轉過頭來。乍看見我,一時沒了反應。

    “我不是董鄂氏,我姓葉赫那拉。”怕她像上次那樣誤會,我先行解釋。

    “董鄂氏,董鄂氏……”靜太妃默默重複了幾遍,“董鄂氏是誰?”

    她滿臉皺紋,卻還是隱約可以感覺到年輕時的傲麗。還有那雙眼睛變得好像天真的孩童,不曾沾染世間的肮髒。

    “我是來向您道歉的,也許您什麽也不記得了。”

    “道歉?”

    “是的,為我姑祖向您道歉。”

    “你和皇上說,和我姑母說,讓我迴家吧。隻要他們同意,我父王就會來接我的。”靜太妃突然伸手抓住了我雙臂,可已經不再像我記憶中那般有力。

    這樣的畫麵,這樣的懇求,我無力拒絕,“好,我會盡力和皇上說的。”

    “真的?你答應了?”靜太妃高興地想要揮舞雙手,卻被鎖鏈牽住不能自由。

    我感覺有淚滑過臉頰,嚐試著發聲,“真的,我一定盡力。”果然聲音哽咽。

    “好,好……咳咳咳……咳咳……”靜太妃還沒說出後句,就開始不停地咳喘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當她慢慢停下喘息,我看見了她手心裏的赤紅。目光順下,被子衣服上已經沾了許多血漬。我知道她快不行了。

    再無勇氣麵對這樣的殘酷,我重複著承諾,轉身跑出了房間。

    “格格,您說完了?”

    用手背抹了抹眼淚,“你叫什麽名字?”

    “奴才小豆子。”

    “我看著她快不行了,這就去迴皇上。小豆子,你去幫靜太妃梳洗梳洗,那屋子實在太……有勞了。”

    “格格折煞奴才了。”

    我聽他這麽說轉身要走,誰知他跟了過來,“格格行行好,等裏麵的主子去了極樂世界,您和皇上說說,讓奴才去別的地方當差吧,奴才不怕苦不怕累的。”

    我轉身看著跪在地上磕頭的小太監,又聽到,“這地方沒人,除了出去領月銀,多少日子說不了一句話。”

    “我知道了,你去吧。”

    匆匆地退出這裏,我再次覺得不能唿吸,人置深淵。

    小跑了一段兒,唿唿喘著氣,一轉彎兒竟到了景陽宮,沒多想就走了進去。

    ……

    “怎麽這樣子過來,小秋呢?”良妃見我這般狼狽,緊著讓宮女打水替我梳洗。沒一會兒,良妃又覺得宮女服侍的不好,親自擰了帕子為我擦拭。

    不知道為什麽,良妃越是輕柔地給我擦洗,我的眼淚就越是傾瀉,最後終於大哭出聲,“娘娘,我也想迴家!”

    “這孩子是怎麽了?”良妃見我這樣,忙著哄勸,一下子也亂了手腳。

    就在這時聽見,“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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