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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彩霞趁郝振海劃拳,鬼魅魘道從大案板的笸籮裏包了一大包元宵,用報紙蓋著,哼著小曲,和百裏玉妝攀牤牛蛋子山來到集體宿舍,鑿凍鎖、扛凍門進了屋。屋裏寒氣襲人,冰窖一般。滿牆的冰霜形同闊葉林,毛絨絨,白煞煞,葉脈葉齒十分逼真;“走‘五七’路,做革命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條幅掩映在枝葉中;畫像裏豪情滿懷的毛澤東影在枝葉背後凝視這“寥廓江天萬裏霜”。刷牙的水杯凍在臉盆裏,臉盆凍在泥地上。綠鐵壺的蓋被凍冰頂落在地,仿佛從壺裏生出個新蓋,圓圓的,染滿灰土。炕沿下新增了與炕洞相連的耗子窟窿,炕席密布著耗子細碎的黑爪印,一串串,一片片,濃淡相宜,斑駁有致,猶如一幅整鋪炕大小的炭筆畫:在女人們寄放筋骨與夢想的地方畫出了一個耗子氏族放蕩而快樂的圖景……

    百裏玉妝放下行囊,上炕翻行李,突然“媽呀媽呀”驚叫,一雙黑黢黢的耗子夫妻躥出!吐彩霞慌忙用腳踹,耗子吱吱叫,蜷身咬一口鞋邦,跳下炕,鑽入炕洞。這才發現踹斷了半截尾巴。百裏玉妝驚魂稍定,忙著打掃被子裏的耗子屎,草籽,磕碎的橡子。抱被褥到屋外抽打晾曬。

    堵了耗子窟窿,生了爐子,掃了南北大炕和屋地,百裏玉妝說:“姐,串門去吧,挺想李大叔。”

    “對,屋裏比外邊還冷,走!”

    兩個姑娘踏著殘雪和蒿草,朝長城的方向上行,不時采摘些酸棗、堅果揣在衣兜裏。到了山梁東坡,李大叔家盡收眼底。屋脊上一溜麻雀正曬太陽。樹梢上喜鵲也翹尾巴喳喳地叫。天空兩隻百靈啾啾歌唱,表演著空中芭蕾。沙河裏浮冰的空殼被矮柳叢支架著,閃閃發亮。沙河岸邊矗立著七擰八歪的楊樹,楊樹灰白枯瘦的身軀生了很多瘡疤,貼了膏藥。李大叔家的石頭院牆不見了豁口,房山新壘了茶壺嘴煙筒,冒出似有似無的藍煙。顯然家裏有人。

    空氣凜冽甘甜,負氧離子極其豐富,百裏玉妝張臂深深吸了一口,依她的經驗,大約四千六七百毫升的樣子。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歸屬感,眼前的一切是她在病中經常想到的。

    屋脊上的麻雀見來人警覺起來,振翅欲飛。

    “彎大叔在家嗎?”繞到門口,吐彩霞向屋內喊。麻雀唿地飛走。喜鵲占據了麻雀的地盤。

    “別叫彎大叔,”百裏玉妝說,“人家姓李,見麵可別這麽叫。”

    “就叫彎大叔好了,本來沒人知道我姓李,”彎勾了搭了言;已經推門探出半個身子,曬幹的老茄種似的臉向上仰著,異常驚喜,“你們倆呀!我說呢,喜鵲樹上叫必有貴客到!快進屋,冷不冷?”聲音仍很豁亮,扶門框向屋內讓客。

    “大叔過年好!”百裏玉妝笑著問好,鄭重其事地鞠恭。吐彩霞也鞠恭問好。

    “好好,都好,謝天謝地,”彎勾了看了看摸了摸百裏玉妝的腿說,“姑娘,腿好了?真是罪孽,罪孽……全好了?好了好!向前走走讓大叔看看……”

    百裏玉妝跺了跺腳。進堂屋,聞到鍋裏的玉米粥味兒,吐彩霞問:“大叔,晌不晌夜不夜,怎這時候做飯?”

    “眼下天短,莊稼人吃飯都是兩開廂。飯早熟了,就等外甥了。噢,北溝有幾棵栗樹,是生產隊分給我的自留樹,早該鑹了,我腿腳不利落,外甥是來給鑹樹的。估摸鑹完該到家了。”

    吐彩霞揭開秫秸鍋蓋,見鍋裏除了玉米粥還餾了幾塊白薯和一碗鹹菜,說:“這麽簡單呀,大正月十五的……”

    “大叔,你老人家身體好嗎?”百裏玉妝說著徑直進了裏屋,脫鞋上炕,“嗬,好暖和!大叔也上炕歇歇腿。”向炕頭拉彎勾了。

    彎勾了仰臉仔細端祥百裏玉妝:“姑娘瘦了。你這一病,我見到幹校的就打聽,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好……”

    “這不挺好麽,住院的時候總想坐坐這個熱炕頭。”

    發現炕梢多了套行李,行李疊得四棱見線,行李上的舊軍用棉大衣也疊得齊整。炕沿上方的繩子不見了縐巴巴的髒衣裳,窗戶紙不見了大窟窿小眼,地下的豁口大缸貼了個福字,泥牆的木柱貼了長條春聯。百裏玉妝注視著長條春聯,念道:

    宜入新春萬象更新五穀豐登風調雨順林果滿枝牛羊成群人丁興旺朗朗乾坤繩麻套具妥善保存鍁鎬鋤筢做好備耕春種秋實勤勞是金

    百裏玉妝說:“真好,誰寫的?”

    “外甥!”

    “也是他編的?”

    “是不是他編的我不知道。不過我這外甥倒挺能琢磨。初中畢業,當過兵,在農村也算見過世麵的,破爛是個秀才!反正上麵寫了什麽也不認識,隻圖個吉利。”彎勾了並不掩飾驕傲的神情。

    “我家過年也貼長條春聯,可沒仔細看過,想不到真挺講究。”吐彩霞說。說罷也念了一遍,不住誇讚。

    彎勾了端碗餾白薯非讓兩人吃不可。兩人說剛吃完飯,無奈生往手裏塞,隻好吃了點。

    彎勾了又從大缸裏取出一小瓢栗子和兩捧花生,說是外甥拿來的,要點火給兩人炒著吃,兩人百般不允,吐彩霞奪過了火柴。百裏玉妝問還有什麽要洗要縫補的衣裳,彎勾了說沒有。兩人說了一會兒家常話,這才告別。吐彩霞把元宵放在鍋台上,說是幹校剛搖出來的,今晚別忘了煮著吃。彎勾了不住唏噓:“老惦記我,真是好閨女,唉,莊稼人正月十五也能吃上元霄了……”

    看天空陰暗,兩個姑娘急著向彎勾了告別。可沒走多遠,忽聽院子裏嚎叫一聲;不知出了什麽事,撒腿就向迴跑。端開院門,隻見彎勾了跪在墳前,雙手捧著那個上供的饅頭,老淚縱橫,不斷哭訴:“啊,閨女呀,怎麽舍不得吃呀,都讓耗子盜了,閨女呀……”

    兩個姑娘好言相勸。彎勾了隻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坐在雪地上哭嚎,哭閨女命苦,讓耗子盜空了年過活!

    馬潔跑迴屋取元宵放在青磚上:“大叔,不稀罕那個破饅頭,這有元宵呢,比饅頭好!”

    百裏玉妝從彎勾了手裏拿過饅頭;饅頭蒙了塵土,被耗子盜得剩個空殼。竟送到嘴邊,咬一塊,嚼一口,哽咽著說:“大叔,閨女不是吃了麽……”竟把梗在嗓子的饅頭渣兒咽下去。

    彎勾了驚呆了,好像明白過來,止住了哭嚎,苦笑著說:看見水蔥一般的兩個姑娘忽然想起了自己苦命的閨女,直想大哭一場,請別見怪,自己這個孤老頭子真地沒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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