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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當兒,英姿颯爽的孫韶華準時準點推門進屋。

    孫韶華摘下軍用挎包,脫下軍用大衣放在椅子上,掏手絹擦擦寬邊眼鏡,笑著走到床前,柔聲說:“何老弟,別裝睡了,該起床了。”

    得不到迴應。

    摸爐筒子,冰涼,提水壺看爐膛,隻剩幾個火炭,便操起爐勾穿張舊報紙抵擋灰塵,順爐箅向下摟灰。邊摟邊說:“何老弟,又忘了添爐子,做了什麽好夢?”

    “夢見你了!”他閉眼惡狠狠地說,比爐子還冰冷,顯然不懷好意。

    “你呀,夢不到我!”她笑著,說得隨意卻意味深長。

    他半夜分明醒著,本來鏟了煤要添爐子,卻當啷拋迴煤鬥。“誰讓你主動上門挨折騰了!全縣堂堂的風雲人物,孫家的金枝玉葉竟幹起這種勤雜員的活計!活該,我姓何的可沒磕頭請你來!”尤其開頭幾天,向來沒生過爐子的孫韶華被煙嗆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他竟蒙被竊笑。“哈哈,黃臉婆……黃鼠狼‘為人民服務’來了,正活學活用呢!”

    爐子生著了,爐筒嗡嗡作響,燒紅了半截,向爐子一麵的被子烤得熱烘烘的。孫韶華從軍用挎包裏取出簇新的襯衣,小心在爐筒上圍烤。等到烤熱了,笑著說:“這迴該起來了吧——換襯衣,幹幹淨淨迴家過年!”把襯衣塞進被窩。

    他並不領情,伸手從被窩裏捅出襯衣,捅到床下,翻身向牆,仍閉著眼睛沒好聲氣地說:“迴家,誰說迴家來著?!”

    她並不在意,撿起襯衣坐在床沿上,摸摸他濃密的頭發說:“小弟弟,快換上吧。春節闔家團圓,爸媽早盼眼藍了。迴家多呆些日子,我準你的假。”

    “我說了,不迴去就是不迴去!”

    “有什麽打算嗎?”

    “就賴在這!”

    “哈哈,又說氣話了,這地方……人家招待所也放假,沒人給你做飯、運煤,你一個人怎麽過?”

    “值班!”

    “值班?早安排好了,你插不上手。”

    “還是賴著!”

    “這麽別扭!”她笑了,“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呀,到底有什麽打算,盡可向我說。”

    他不再吭聲。

    她重又圍烤襯衣,塞進被窩,扳肩膀讓他坐起。接著取下牆上掛著的航空牌羽毛球拍,從抽屜裏取出剪刀、錐子、魚腸線,動手連接昨天打斷了的弦,“昨天打‘小狗’打得太狠了,把弦都打斷了,哈哈!”她嬌嗔地說。但聽不到迴應,轉身一看,見又蒙頭躺下。便笑著用纖細的手指捏被頭輕輕掀被,摸摸腦門,“不熱呀!別耍熊了,起來吧。”又扳肩膀,幫助換了襯衣,穿上棉襖棉褲,還有已經烤熱了的襪子、棉鞋。

    提起打羽毛球他似乎來了精神。

    小院有個羽毛球場,新拉的球網,畫了單雙打線。每天早晨兩人都要打上半個小時,等打釀汗了,稍事休息,共同吃過早飯,她囑咐些什麽,精神飽滿去上班。打羽毛球是他全天最開心,最放鬆,最提神的時刻。故意用羽毛球追打她,如果打中了,就大聲歡唿:“砸‘狗頭’了!”“打‘狗爪’了!”她也用力迴敬,一旦打中,也歡快地喊:“打上‘小狗’了!”有時引來範大肚子前來觀戰,喝彩,恭候送上早餐。她敏捷的身手,動感十足的身段,清脆的嗓音,嬌媚的笑臉,臉上泛起的紅暈,這一切,他已逐步適應,非但不反感,還會快樂。閑來躺在床上顛三倒四想心事,每每看到掛在牆上的羽毛球拍都盼著再大戰一場。“打你這隻狗,母狗,狗日的!跟要飯花子搖尾巴的!”惡狠狠地暗罵。“打狗”使他臉上驀然露出平時很難見到的笑容,著實快慰。為使球飛得快,打狗效果好,堅持不更換打禿了的羽毛球,她則堅持更換,兩人爭執得十分認真,熱鬧。他有時還偷偷抽掉一兩根毛,一經被發現,定要打一場“官司”。

    在他麵前,她完全沒有頤指氣使、淩駕於人的氣度。她是個迷,怎麽也猜不透。“首先,幫我脫離‘五七’幹校,應當感謝她。否則,口號喊得再響,活幹得再賣力,用開水燙禿露皮也未必過得了關。說調就調迴來?沒門!她卻不費吹灰之力,讓組織組一個電話打過去,第二天就看到了仇廣軍們巴結的笑臉,派專人送我進城!這個女人神通如此廣大,現在不讓我上班圈在象牙塔裏養著,葫蘆裏裝的什麽藥?非親非故,又不是她老公!我是有愛人的,未婚妻是百裏,這,她再清楚不過了。難道心懷不軌?不不,不會看上我的,我是‘臭老九’,沒有她期望的政治前途。她最看重政治前途,否則不會和張增旺鬧翻。她竟有兩個麵孔,很會偽裝。我決心破罐子破摔,所以不怕她,也用不著感謝她,哼,哪裏也不如我的牤牛蛋子山!現在離群索居也不錯,姑且在這養幾天,反正也不願露麵,且看她怎樣動作。”大約這是躺被窩對孫韶華迷惑不解時找到的對策。

    ……打完羽毛球,還沒落汗,範大肚子把早餐端進屋。近幾天的早餐一模一樣,枸杞紅棗黑米粥外加燉牛鞭;燉牛鞭隻放了少許鹽,淡而無味。

    他用筷子翻了翻燉牛鞭:“這是什麽鳥東西?膠粘,天天這個菜,難道招待所一點鹹菜都沒有?”

    她一聽樂了:“你不懂,這叫牛鞭!特意給你淘換來的!全食品公司一年才攢這麽幾根!”

    “牛鞭,不就是打牛的鞭子嗎?很長,一頭粗一頭細,打起來很響很脆,放牛的在兩個山頭比賽,看誰壓倒誰……”

    “哈哈哈……叫我噴飯!”她捂嘴樂,“別給我裝糊塗了,牛鞭就是打牛的鞭子?中醫說吃什麽補什麽……公牛才有‘鞭’!”

    “我沒鞭!你才有鞭呢!你補吧!”他把燉牛鞭推向一旁,索性扔下筷子,咕咚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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