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她是城內很多人的一本小人書,把書頁翻爛了仍興致不減,並且邊翻看邊添枝加葉,你抹點顏色,他畫上一筆,就創編出了不同的版本,核心內容自是風流韻事……

    一個時期以來,性的需求似乎被政治熱情衝淡了,壓抑了,但是需求並沒有消亡,即使階級、政黨、國家消亡了這種需求依然新鮮熱辣。

    耗子們也亢奮起來,在地下東奔西突,好像穆桂英統帥下的嘍羅兵個個摩拳擦掌,舞刀弄槍,赴湯蹈火,拚死一戰……

    ——風騷尤物耀市井

    癡情癲姑陷幽窟

    1

    古城十字街中心。他站在花崗岩高台上。腳下,人聲嘈雜,口號陣陣,拳頭、旗幟、橫幅標語亂哄哄向前拱動。他目視前方,神情凝重而憂悒,直到最後一撥簇擁脖頸掛黑牌子的打入另冊的人群散去。這時,慘淡的太陽有氣無力地從城牆的殘垣墜落,夜幕四合,家家戶戶的煙筒冒出滾滾煤煙,地麵和低空凝聚了又黑又重又刺鼻又嗆眼的雲團,整個古城鑽進了倒風的灶膛。

    剛沉寂不久,他的腳下再次騷亂起來。皮革、印刷、馬具、白鐵、裱糊、針織等工廠的工人、百貨公司和供銷社的售貨員、縣革委會以及下屬權力機構的工作人員或者步行或者騎自行車塞滿了大街小巷,如同河流溝溝汊汊黑色的魚群急奔各自的棲身之所,等待他們的是一鋪火炕和一大碗玉米粥。

    他聞到了煤煙的辛辣,辛辣裏混合著的玉米粥的飄香,聊以欣慰和鼓舞的是,到了公元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他腳下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每日晚餐能喝上玉米粥了!不管粥稀粥糨半碗滿碗,反正喝上了!從而增加了他的底氣,這表明,他可以揮灑這似乎能夠創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偉大業績的能量了!

    但他根本沒有食欲。神情仍很凝重和憂悒。

    他罩身單薄的風衣,風衣的下擺被海風撩起一角,露出寬大的製服褲子,熨燙過的褲線。身後不再是渤海灣濤天的白浪,幽燕的大雨,撫今追夕的碣石,而是鱗次櫛比的古城,濃重的雲團,以及湮沒在黑暗中醜陋的燕山,殘破的長城。他蹺腳放眼紅旗漫卷的大地和風雷激蕩的五洲,卻什麽也沒有看到。他字斟句酌想續填一首《浪淘沙》,吟唱“爛熳山花今又是,換了人間”,可是壓抑和窒息加上西伯利亞寒流的凜冽使他實在激發不出一點詩意……

    2

    何偉雄闊別縣城已久,一切頗感新鮮。他知道,雕像的基座原址是一棟閣樓,四五層的樣子,城內居民登高望遠的去處。站在閣樓的最上層觀瞧,哪裏是鼓樓,哪裏是牌樓,哪裏是監獄,哪裏是衙門,哪裏是煙街柳巷,哪裏經常變換大王旗盡收眼底。並且可以觀瞧城外扶疏的林木,幹涸的沙河,沙河的趣石,開闊的田野,田野的墳塋,自然少不了燕山和長城。初春,市農工商、衙役走卒、善男信女登樓者絡繹不絕,整個古城被吐綠的垂柳,返青的麥苗,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杏花所環繞。如果在冷兵器時代遇強擄攻城,閣樓自然成了觀敵了陣和指揮作戰的中心。至於有沒有這樣的經曆,已無從察考。

    這裏是縣城坐標的原點,有了原點,便於找到橫軸和縱軸上的以及相鄰的地址。原點的標誌自然是閣樓。但光叫閣樓沒有排他性,因縣城內還有幾座小閣樓,容易混淆。所以幹脆簡化為“閣”,後來覺得閣也不行就改稱為“閣兒”了,並沿襲至今。但閣字發“搞”音,讀作“搞兒”。這在北京地麵並不新鮮,變了音,吃了音,沒人少見多怪,還會感到準確隨意,地方氣息濃鬱。何偉雄打聽縣革委會招待所搬到了什麽地方,有人告訴他:“閣兒北,鼓樓西。”果真,很容易就找到了。

    何偉雄在縣革委會招待所已經住了六七天,是孫韶華的客人。孫韶華在全縣不僅關係特殊,單就本人的職務而言也越加顯赫:新近被任命為縣革委會文衛組副組長兼縣醫院革委會主任,專管全縣衛生事宜。既是孫韶華的客人,所長範大肚子勢必高看一等。天還沒黑下來就親自唿哧唿哧把晚飯端進客房。主食沒有出奇的地方,不外一碗玉米粥和兩個小饅頭,菜倒有些特別,是杠尖一海碗涼拌裏脊。好家夥,白亮如玉的肉片,香油、醋、薄蒜片的調料,使人垂涎欲滴。但何偉雄味口欠佳,胡亂吃了個小饅頭,吞了幾片裏脊肉,匆忙離開了招待所。按慣例晚飯後孫韶華必來探望,據稱今晚還要帶來位老中醫……更加有意躲避。

    何偉雄難以忍受煤煙辛辣的刺激,不時掩起鼻子,但不想早早迴去,隻是漫無目的閑逛。

    沒有路燈,從不多的玻璃窗透出的燈光照著四街殘缺的石板路,形成幾個明亮的光段,猶如黑蜈蚣的紅節。最亮的光源當數剛出現在花崗岩台階上的那盞電石燈。電石燈鐵罐裏的水咕咕冒泡,細鐵管頂端唿唿噴著乙炔白綠色的火焰,火焰在寒風中彎曲著,抗擊著。燈光分外刺眼,旁邊盛燒雞的箱子扯出長長的黑影,賣燒雞的中年漢子喊:“熱乎燒雞——十年老湯燒雞——”喊過便抄手跺腳等待買主。他是全城唯一的夜市賣家,也是夜市的中心,最大的看點。電石燈旁圍了一些人,但不是來買燒雞的,大都來湊熱鬧,打發冬季長夜,用以豐富文化生活。大家期待中年漢子多喊幾嗓子,這喊聲實在豁亮,實在有穿透力,四五裏外都聽得一清二楚。去年與之相毗鄰的還有一份賣大杆糖的,一份賣吊爐燒餅的,因為需要糧食作原料,糧食供不上,今年隻能從夜市消失了。賣燒雞的則不然,有四鄉農民送柴雞換錢不愁貨源。如果每晚能賣上幾隻燒雞,無疑喜笑顏開。

    中年漢子見有位帶眼鏡的幹部模樣的人圍觀,揭開箱蓋主動搭訕:“這位同誌,買燒雞嗎?小筍雞,十年老湯,現出鍋的,聞聞這味兒,別說吃了,光聞都能忘了姥姥家!”

    何偉雄搖頭。

    “迴去下酒麽,小兩口對吃對喝,吃飽了喝得了往熱炕頭一紮,上下對乖乖,多美!哈哈!”

    “哈哈……”

    何偉雄麵紅耳赤,立刻退出人群。

    “對乖乖……為什麽還要上下……”何偉雄心裏叨咕,奇怪身上竟癢癢地拱動一下;並不理會放肆的哄笑,信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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