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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鑾京易府別院之中,宇文華顏臨窗遠眺,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易鋒寒站在他身後,輕輕攙扶著他的胳膊,臉上寫滿了擔憂。


    晨曦映照下,宇文華顏的臉龐蒼白得毫無血色,忽然一陣微風吹過,他的身體便輕輕顫抖了一下。


    易鋒寒見狀連忙開口:“宇文叔叔,你病體未愈,還是到床上歇息著吧?”


    宇文華顏淡然一笑,口微微一張,還沒有說話,就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易鋒寒輕撫著宇文華顏的胸口,焦急地道:“宇文叔叔!”


    宇文華顏咳嗽了大約半盞茶的工夫,方才慢慢止住,望了望手絹上的血絲,搖頭歎息道:“千戶,微臣恐怕不能繼續輔佐你了。”


    “宇文叔叔別說這種喪氣話!”易鋒寒大聲說道:“這次你受傷雖重,但隻要你靜心節慮、悉心調理,並無大礙。不要胡思亂想!”話雖如此,他的心頭卻甚是不安,楓鳴蒨的暗箭,幾乎震斷了宇文華顏的心脈,易鋒寒雖然精通醫理,但是如今的鑾京物資匱乏,藥材種類更是嚴重不全,任憑他用盡辦法,對於治愈宇文華顏的把握也隻有五五之數,如果宇文華顏勞神費心、心情激蕩,又或者自己放棄求生**,恐怕連一成生機都無。


    宇文華顏苦笑一聲:“可是微臣現在如何靜得下心?如今……”


    “別管什麽如今!”易鋒寒沉聲打斷宇文華顏的話頭:“宇文叔叔,你什麽都別管!隻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一定要帶著你們安然迴到易水!”


    宇文華顏盯著易鋒寒,徐徐地道:“千戶,如今我們先機盡失、處處受製,你有什麽辦法安然脫身?”


    易鋒寒輕鬆的笑了一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宇文叔叔,我們一起經過了多少風浪,始終屹立不倒,區區一個東東兒,就能難倒我們麽?”


    宇文華顏斬釘截鐵地迴答道:“能!”


    易鋒寒無語以對,屋子裏麵一陣沉默。


    過了半晌,易鋒寒才一臉狠厲的說道:“如果真是無路可退,我就放下一切顧慮,率領大家一起突圍!如果不能一起殺出重圍,我就一個人不擇手段的逃出去!”


    宇文華顏望著易鋒寒臉上的戾氣,長歎一聲:“東東兒現在聲望之隆,載於史冊者莫可比之,一紙通告,全民響應,在這種情況下,千戶就算武功蓋世、智謀通天,也難有脫身良策。而且……”聲音頓了頓:“千戶,如果能夠脫身,就離開渭州吧,千萬別為任何人報仇。”


    易鋒寒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宇文華顏繼續道:“千戶如何看待如今渭州的形勢?”


    易鋒寒心頭念轉如飛:“唔,後夷中央朝廷的地盤,已經盡歸東東兒所有。後夷四大千戶侯的采邑,隴川幾近廢墟,雖然商山君把它劃給了我,但是山高路遠,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隴川落入東東兒的掌控之中。如果我所料不錯,和郡之亂,隆北起義軍必然有所牽連。如今贏強軍等贏家骨幹盡去,東東兒也頒布了最新的少數民族政策,給予和郡各族自治區域,並且按照人數分配給和郡各族進京議政的首腦名額。這樣一來,和郡各個少數民族的地位都得到了提升,暫時來說,肯定會擁護東東兒的。現在東東兒在土地、人口方麵占盡了上風,我們能夠有所依仗的,就隻有易水、弘法兩郡,隻要我和春千戶迴到采邑,甚至客死鑾京,我們兩家聯手,安於守土,尚有割據之望。”


    宇文華顏眼中閃過一絲悲涼:“千戶恐怕太樂觀了。”


    易鋒寒疑惑道:“宇文叔叔的意思……”


    宇文華顏道:“弘法郡禪密兩宗雖然不是毫無矛盾,但是一直秉承著各自發展信徒、井水不犯河水的方針,已經有近千年的曆史。在這種背景下,禪密兩宗的教徒基本沒有多大的衝突,就算偶爾出現群體性問題,在兩教高僧的協調下,很快就能平息糾紛。可是這次弘法郡教亂,死亡人數之多、牽扯寺廟之眾、涉及區域之廣,都是前所未有的,聯係到目前鑾京議政代表抨擊宗教的形勢,你還覺得這是意外麽?”


    易鋒寒身體微微一震:“不可能吧?弘法郡的百姓篤信宗教,信仰這東西毫無道理可言,很難改變,東東兒等人的宣傳固然了得,要想讓宗教信徒改變信仰恐怕還力有不逮。”


    宇文華顏冷笑道:“不用改變啊,隻需要用他們的信仰去毀滅別人的信仰,別人自然會反過來打擊他們的信仰。仇恨的種子既然在心靈萌芽,本人的執念越重,生長就越繁茂,而宗教信仰恰恰就是一種執念。當兩教信徒的戰爭不可避免的傷害到不相幹的群體,這些人便會對宗教這個概念產生反感甚至憎惡。不可否認,東東兒用來抨擊宗教的說法隻是矯枉過正,並非空穴來風,當飽受教徒侵害的人聽到這些說法,心底裏肯定會接受的。這其實跟貧苦百姓願意相信地主、土豪、官員無惡不作一個道理,當一個人利益受到損害的時候,對於侵害自己利益的人就會產生非常負麵的認知,如果這時候有人逢迎生事、煽風點火,他們就會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甚至是找到了領路人,順著該人的思路,把憤怒與仇恨擴大到損害自己利益的那個人所在的群體。東東兒隻要成功挑動起百姓對於宗教的厭惡,禪密兩宗恐怕也就離煙消雲散不遠了。”


    易鋒寒道:“可是弘法郡的百姓,不信禪學就信密學,不信教的隻是少數。東東兒就算拉攏了這些人,也是不能控製弘法郡的。”


    宇文華顏正要張口,忽然眉頭一皺,捂住胸口。


    易鋒寒強行將他從窗口拉開,關上窗戶:“宇文叔叔,這些事交給我吧,你別管了。”


    宇文華顏用手撐著床沿,緩緩坐下,不去理會易鋒寒的勸告:“我們渭州人信教,與荊州人迥乎不同,而是類乎神州人。千戶可知道區別?”


    易鋒寒聞言略一思量,臉色大變:“你是說……信仰的原因和程度?”


    宇文華顏深深吸了口氣:“是的,荊州各國,都是政教一體的模式,從皇帝到平民,無不沐浴在宗教氛圍之中,一言一行,都受到教律的限製,一思一念,都受到神學的製約,人與人之間互相影響,對於宗教有著盲目的崇拜和狂熱。而渭、神兩州的文明不同,他們從發展伊始,宗教的影響就很小,人們之所以信仰宗教,無非是圖個升官發財、無病無災、子孫延綿,乃至後世福澤,害怕死後清算罪孽。嘿,求神拜佛的人那麽多,得償所願的有幾個?其實很多時候也就是給自己的心靈尋求一個安慰。由此可見,荊州和我們的教徒在信仰程度上的差別,荊州人絕對不會懷疑自己的信仰,自己承受再大的不幸也會把它當成自己必不可少的劫數,視為理所應當,可是我們渭州人不一樣,當自己因為信仰導致不幸之後,我們就會質疑信仰的必要性和正確性”


    易鋒寒喃喃地道:“現在信仰宗教導致的動亂已經出現,那麽弘法郡百姓的信仰也就會隨之動搖。”


    宇文華顏接著道:“弘法郡百姓的信仰動搖,春家的地位就會動搖。說穿了,春家與贏家一樣,看起來不可替代,其實是因人成事,如果不可替代的前提沒有了,就像民族矛盾調和了,贏家就沒有存在價值一樣,宗教問題解決了,春家也就沒有了統領弘法郡的基礎。”


    易鋒寒心頭一動,突然明白了宇文華顏為什麽要自己逃離渭州,春家如果不能倚為同盟,自己靠易水郡一地孤軍奮戰、負隅頑抗,幾乎是必敗之局,而且更糟糕的設想浮上心頭,使得他心頭沉甸甸的像壓了千鈞巨石一般,澀聲道:“我們易家的根基相對而言,更加薄弱,若非抗擊青皮倭的過程中,擴充了不少兵力,加上此番起事之後,將後夷駐紮在易水郡的軍隊收歸己有,我們嫡係精兵僅有五千。東東兒連錯綜複雜的民族問題也能玩弄於股掌之間、偏狹固執的宗教信徒都能隨心利用,恐怕易水郡也不會是一方淨土。哼!我最大的失誤就是將劉方、鄧璞二人留在易水郡!”


    宇文華顏臉上露出慘然之色:“千戶切勿自責,此事不能防患於未然,是微臣謀事不利。”


    易鋒寒問道:“宇文叔叔可想到他們會從何處著手?我自問善待百姓,想必他們也不是那麽容易被幾句蓄意抨擊的混話所迷惑。”


    宇文華顏歎息道:“千戶啊,你還不明白麽?東東兒能夠給老百姓的,是我們給不了的。千戶廢除家奴製,還奴仆以自由民的身份,已經是破天荒的創舉,但是官民貧富之間地位仍有差別,而東東兒推行的人人平等政策,姑且不說是否名實相副,光是平民可以被選舉出來當朝議政,就能讓老百姓心血澎湃,覺得自己取得了與官員、豪強、富賈同等的地位與權力。為了解決地主土豪不肯將土地拿出來緩解新增自由民耕作的難題,千戶隻能新增自由民鼓勵墾荒,可是東東兒直接宣布土地國有,將地主土豪的田產統統收繳,然後通過朝廷分配給農民,比起千戶來,簡單有效得多,百姓獲益更大。為了救濟貧民,千戶隻能設立施粥點,免費供給貧苦百姓,而東東兒直接宣布物資公有、統一分配,不分貴賤一律同等對待,要吃飯大家都吃飯,要挨餓大家都挨餓,前者受到救濟,反觀官員大魚大肉,身雖獲利而心有不平,後者即使吃樹皮草根,但是人人都在吃樹皮草根,反而會覺得官員以身作則,誠心為民。以前沒有比較,老百姓會覺得千戶善待百姓,現在麽,恐怕會覺得東東兒才是真正的活菩薩。”


    易鋒寒沉默片刻,唏噓道:“不錯,東東兒做的事情,我辦不到。他可以不惜損害國家利益愚弄百姓沽名釣譽,我辦不到;他可以巧立名目搶奪他人私產為己用,我辦不到;他可以建立一個‘不患貧,患不均’的社會,我辦不到!”


    宇文華顏眼中滿是落寞:“所以,我們輸了。千戶,如今的易水郡就算不是天翻地覆,也是暗流洶湧,你就算迴到易水,要想憑借易水郡為根基對抗東東兒,無論從雙方資源、土地、人口的對比,還是民心的向背,都是敗多勝少之局。國事衰敝如此,你我已經迴天乏術,不如率領親信退往神州,以全性命。”


    易鋒寒臉上陰晴不定,一會兒激憤,一會陰冷,臉色轉換了好幾次,終於恢複平靜:“我們先迴去,事不可為,我還有後手。”


    宇文華顏眼中精光一閃,欣喜之色露於言表:“真的?”


    易鋒寒嗯了一聲:“進京前我就有所安排,預留了脫身海外的後路,隻是沒有料到形勢會演變得如此惡劣。隻要到了易水郡,進退由我。哼,就算整個渭州的百姓都都拋棄我,我還有生死與共的兄弟可以依仗!”


    宇文華顏哈哈大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大笑聲中,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來。


    易鋒寒上前一步,用手按住宇文華顏的胸口,頓有一股渾厚的真氣湧入他的體內,壓製住他的傷勢:“宇文叔叔,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一定會沒事的,這些瑣事你就別擔心了。”


    宇文華顏一把抓住易鋒寒的手,目光炯炯的望著易鋒寒:“你答應我,如果能夠脫身,離開渭州之後永遠不再迴來。”


    易鋒寒嗬嗬一笑,避而不答:“宇文叔叔,我都叫你休息了,別管這些事情。”


    宇文華顏不依不饒地說道:“答應我。”望著易鋒寒堅毅的眼神,長歎道:“以你的為人,如果肯拋棄部下獨自逃生,必然是下了用自己一生報複敵人的決心。可是你要記住,我們隻是你的家臣,為你效命赴死天經地義!你是我們的主公,你沒有任何義務為我們涉險!”


    易鋒寒一字一頓地道:“你們不僅僅是我的臣子,還是我的叔伯兄弟,誰敢殺你們,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此事勿需多言,要麽我與你們共赴黃泉,要麽我就用我這條苟且偷生的性命幫你們討還公道!”


    宇文華顏張口吐出一口鮮血,手下愈發用勁,狠狠抓住易鋒寒的手腕:“千戶,你要我死不瞑目麽?!”


    易鋒寒見狀大驚,連忙伸出左手入懷摸索丹藥,向宇文華顏口中塞去。


    宇文華顏雙唇緊閉,雙眼圓睜,瞪著易鋒寒死活不肯開口。


    易鋒寒又氣又急,無奈地吼道:“我答應你,快張嘴!”


    宇文華顏聞言,臉上綻放出欣慰的笑容,手上的勁力越來越弱,漸漸鬆開易鋒寒的手腕,身體朝著床上仰麵倒去。


    易鋒寒心頭一沉,連忙一把抓住宇文華顏的手腕,卻沒有感覺到他的脈搏,頓時悲不自勝,流出淚來:“宇文叔叔!”


    就在此時,外麵隱隱傳來一陣吵鬧,易鋒寒正在悲痛的當兒,頓時怒氣迸發:“哪個混賬東西在放肆喧嘩?!”


    一道黑影閃過,黑衣蒙麵的詹青娘已經拜倒在易鋒寒麵前:“千戶!司空明將軍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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