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是韓筱雅住院的第三天,我看著身邊空蕩蕩的位子,萬分懷念耳邊有人聒噪的感覺。我尋思著傍晚放學了去醫院看她。聽說她父母親都過來了,我稍微放心了。有時候我想,是否該帶嵩島去醫院見她。

    課間的時候,走廊依舊有人在打鬧,甚至有在模仿電視人物對話的,以及玩著“與陌生人搭話”的純屬娛樂遊戲。有兩個男孩從走廊外經過,其中一個說:“慘了,鬱時原被老師轟出去了。”

    我敏感的放下手中的書,聽他們講話。他們就靠在窗戶外邊,另一個說:“說是被轟出去,還不如說是自己借機跑出去的。”

    “說不定終於爆發了,都說太沉默的不是白癡就是有心計。”

    “我覺得是老師沒麵子啊,沒看到他臉色都青了。”

    “我覺得他油畫教的就不怎樣。”

    “有點小家子氣啊,說兩句罵三句啊。”

    “主要是鬱時原那幾張畫的主題,不知道是哪個班的。”

    “也是,我們去摸摸底細,哈哈哈。”

    “。。。。。。”

    於是兩個人在走廊上大笑起來,引得許多同學駐足圍觀。

    事情就像他們說的那樣。

    “又是這些鬼東西!”時原在美術理論課上被老師咆哮。他的畫稿被扔了一地,上麵畫的全是一個女孩子——江涵喻。他,已經畫了幾百幅涵喻的畫像。

    專門負責教美術理論教學的老師生氣了,他覺得有學生在自己的課堂上畫素描讓自己很沒麵子,而且這個學生竟然是鬱時原。或許他是被什麽迷住了心竅,是該把他罵醒,挫挫他優等生的銳氣。

    可他剛一罵完就後悔了,絕強的鬱時原,似乎懶得辯駁一般的,隻是蹲在地上把畫稿收拾好,頭也不迴的離開了教室。

    早退的鬱時原可能會被扣分,當眾責罵市油畫比賽種子選手的他也逃離不了年級主任的教訓。畢竟是剛畢業不久,當老師也就兩三年,確實也太血氣方剛了。

    班裏的同學驚訝地看著平時沉穩的鬱時原離開教室,小聲的議論了起來,話題集中於時原畫上的女孩。

    幾個同樣要參加市油畫比賽的學生鬆了一口氣般的露出了笑臉,頃刻間又覺得慚愧一般的,望了望四周,似乎在看有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劣行”。

    但鬱時原真的就那麽離開了教室,幾個班幹部覺得他在鬧別扭,到畫室找他,這才發現平時除了上課之外都待在畫室的時原沒了身影。課還是要繼續上下去,老師卻沒有了那心情,底下的學生更是竊竊私語。於是年輕的老師幹脆提前下課,迴辦公室喝茶去了。

    教室裏的學生都不安分起來,有些人溜出教室傳播起鬱時原早退的消息來。

    我急忙奔出教室,迎麵撞上嵩島,他喘著粗氣:“溟予,我們去找時原。”

    嵩島的自行車在校道上狂奔。在此之前,林思雨攔住了收拾書包的我,強烈的要求我給出請假理由,趁著薛景飛幫我說話的時候,我一把溜出了教室。

    在校門口遇到的門衛依舊要我們出示請假條,嵩島慌稱家裏出了事,在門衛猜疑的目光中飛速騎出了學校。

    還沒到中午,由於還沒放學,街上的人極少,人們都不太願意在依舊炎熱的夏末在街上閑晃。許多商店裏都是空蕩蕩的,室內的空調“唿唿”的送著冷氣。

    嵩島載著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尋找時原,我們猜測著他可能會去的地方,這才發現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聚過,上了高中以後,我一直和嵩島一起,而時原多數時候是一個人;我們想去他家看看他迴去了沒有,這才心痛的發現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家在哪裏。

    嵩島把自行車靠在路邊,焦急的走來走去,我看見他的衣服在烈日底下全濕透了,前額的劉海也被汗水浸濕。他不停的問我:“溟予,時原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經常去哪裏?”

    我還是搖頭,我和嵩島兩人,就那麽蹲在路邊的樹下,躲在極少的樹蔭裏,焦急而無措的用大腦搜索所有關於時原的記憶。

    一條清澈的小河突然由我的腦中流淌而過。祖母家鄉的那條小河,此刻靜靜的在我的迴憶中流淌。我隱隱約約聽到了什麽笑聲,迴過頭,眼前便出現了立在河邊安靜作畫的時原,淺淺的小河裏,涵喻正提著鞋子用腳拍打水麵。

    我渾身打了個激靈,轉向嵩島:“河邊,我們去河邊!”

    夏城的這條小河遠沒有記憶中祖母家鄉的那條小河清澈。當我們感到河邊的時候,天上已經聚集了一些烏雲,寬闊的水麵倒影著灰藍色我的天空,顯得比平時更為深,河水也汙濁了一般。河邊擱置著一些小木船,據說是有人一時興起,購置來遊河用的。實際上我一直沒能看見別人遊河的場景,隻是日益發現通向河裏的排水溝多了,河水也愈發黑了起來。

    更為重要的是,小河旁邊不再是盈目的草地,離公路不遠處已經鋪了水泥地,靠近河邊的隻是一些裸露的黃土。

    時原他,就那麽安靜的坐在地上,手裏緊緊的攥著自己的畫稿,畫滿江涵喻樣子的畫稿。

    天開始暗了下來,我已經不能看清時原的表情。我有點顫抖,身旁的嵩島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時原突然緩緩的開口:“我以為能一直和她在一起的,我那麽努力,我以為能讓她開心。”

    我想走過去:“時原。。。。。。”但嵩島拉住我。他說:“溟予,你們同學生日結束後,我跟她要了涵喻的電話。”

    我迴過頭,驚恐地望著嵩島。

    “我已經把涵喻的事告訴時原了。”嵩島的眉頭皺了起來,“時原一直說要去找涵喻。我不知道是什麽阻擋了他。”

    一直低聲說話的時原開始不停的啜泣:“我以為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為什麽錯誤都要由我來承擔。”

    我感覺到雨點打在我臉上,有點疼,嵩島一直沒走上去跟時原說話,而時原在那裏,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涵喻,我不能想象身旁沒有你。。。。。。”

    雨瓢潑而下,河麵激起無數的水花,我的皮膚被雨點打得刺痛,嵩島把我攬在懷裏。我透過雨簾,看見時原在雨裏顫抖的身軀,比何時都要瘦弱。他就那麽在雨裏哭著,把畫稿全部抱緊在胸前。

    雨越下越大,我已看不清前麵的事物,隻聽見雨中汽車的滑行及刹車所帶出的刺耳的聲音。而那雨水又絲毫不留情,狠狠地紮在我的眼簾裏,我滿臉的水珠,已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嵩島和我把時原帶到了街邊的一間咖啡廳,店主見到早已全身濕透的我們嚇了一跳,趕忙把我們讓進去,並把冷氣關了,取出毛巾讓我們擦身子。

    店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叔,從他狐疑的眼神看來,他料定我們是一夥逃課早退的學生。

    書包已然濕透,裏麵的課本也不能幸免。時原的畫稿已經成了一堆爛紙,卻仍被他護在胸前。

    咖啡店裏開著淡黃色的燈光,溫暖的色調稍稍驅逐了我們身上的冷意。時原喝了一口熱咖啡,慢慢的不再發抖。

    嵩島突然用力的拍桌子:“鬱時原,你憑什麽這麽對待自己!”

    時原抬頭,用恍惚的眼神看著嵩島,輕輕地說:“是啊,憑什麽,人的一生為什麽要被別人所束縛,為什麽想要的東西總不能得到,擁有的卻總被奪走。。。。。。”

    嵩島有些懵了,他剛要開口,但時原打斷了他:“讀初中的時候,你們去過我家吧,嵩島當時還問了:我的爸爸媽媽在哪裏。。。。。。”

    時原頓了頓:“我記得當時我奶奶說,他們在城裏做生意,一直很忙。”他看著我們,“你們當時也是那麽以為的嗎?”

    於是時原斷斷續續地跟我們講了,或許他這輩子都不願提起的往事。

    時原的父親,在時原七歲歲那年,因偷盜入獄,時原的母親,一個原本漂亮豐滿的女人,為此不得不獨自撫養兩個幼小的孩子,還要同時贍養家裏的老人,一個月後,就已瘦得不成人形。

    父親出獄以後,母親以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但父親在飯店與人喝酒時和街邊的混混起了衝突,嚴重打傷了對方的其中一人。由於有自首情節,父親被從輕審判,但傷者傷勢不輕,一度瀕臨死亡。父親仍舊要在獄中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

    母親徹底崩潰了,時原的舅舅在做商業投資的時候賺了一筆,把家搬到了國外。他之前一直對自己的妹夫不滿,覺得他吊兒郎當,終日無所事事。但看在時原及時原的妹妹還小的份上,一直忍住不去說他什麽。之前妹夫因為偷盜入獄,他勸妹妹與他離婚,但時原的母親覺得不妥,畢竟是初犯,何況家裏孩子還小。

    但父親出獄不久再惹事端,這讓母親傷心不已,再也承受不住。舅舅幫時原一家打點了一下,想讓時原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出國。他還聯係好了英國方麵的學校,房子也已經準備妥當。

    十三歲的時原拒絕了舅舅的提議,他想留下來照顧已經年邁的祖母。母親舍不得時原,就一直住在娘家,等著時原迴心轉意。實際上時原的兩個叔叔和一個姑姑,聽說時原父親入獄,誰也不肯出麵解決老人的吃住問題。

    舅舅覺得時原的父親還沒出獄,那就等等吧,終有一天這小子會覺得累,想跟媽媽一起出國。但他也擅自做主,把妹妹的女兒的姓氏改成自家的姓氏,江。

    妹妹比時原小一歲,但跟他讀同一年級。他們自小感情就很好,特別是父親出門喝酒徹夜不歸的深夜,母親要到家裏開的小吃店賣宵夜,如果遇到雷雨天,妹妹害怕打雷,總要時原哄她入睡。

    但兩年之後,也就是時原十五歲那年,不知道是誰在放出消息:時原的父親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提前從裏麵出來了。

    母親懵了,舅舅慌了。他趕緊給給時原他們訂機票,爭取早日離開。

    望著老淚縱橫的奶奶,時原還是拒絕了。那是他參加中考的的前一個月。

    母親隻是哭,她說兒子你不走,我就留下來陪你。但舅舅早已麵色鐵青。

    妹妹還是每天跟時原一起上下學,隻是她笑的更少了。

    終於,在中考後的某一天,曾經許諾跟我們一起考上夏中的妹妹,徹底消失在他身旁。

    對,妹妹江涵喻,跟著媽媽、舅舅一起去了英國。舅舅勸說不了執拗的時原,卻害怕即將出獄的妹夫,他生拉硬拽的將親人送到了自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到最後,時原的父親也沒能提早出獄。那之後,時原的祖母遞給時原一個紅布包,打開一看,是簽了父母親名字的離婚協議書。祖母說:“這是你爸爸入獄前騙你媽媽簽下的,他是個沒用的丈夫,不能連累了你的媽媽。把這個交給你外婆,讓她給你媽送去吧。”

    祖母已是泣不成聲,時原的心卻不知早已裂成幾瓣。

    他想打聽媽媽和妹妹的消息,但外婆家一直提防,或許說是提防他父親。

    後來舅舅給他打電話,說他母親已經再婚了。如果想家裏人了,就跟他說一聲。他會把時原接到英國,把他送到藝術院校學習。倔強的時原一直沒有答應,後來,舅舅也就死心了。

    時原仿佛從噩夢中醒來一般,臉色蒼白,頭無力地枕在椅背上。

    我和嵩島早已呆住。

    時原他說:“嵩島給了我涵喻的號碼,我昨晚思考了一夜,不知道該不該給她打電話,我害怕自己的形象太懦弱,我隻是一個連妹妹也保護不了的哥哥。”

    我們三個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這時候店主突然站在我們桌旁,他幫我們添上咖啡,似乎在迴憶著什麽似的,接著緩緩說道:“這家店是我跟我老婆一起開的,現在她跟我離婚了,帶著女兒住在外地,起初我很擔心女兒會恨我——哦,我女兒跟你們差不多年紀了——後來有一次女兒給我打電話,哭著說她很想我,我當時就在大街上抽噎起來,現在想想,原先究竟在擔心些什麽,”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我看見雨已經停了,太陽掙紮著從雲中露出臉來。店主繼續說,“真正愛你的人一直是在牽掛你的,你的家人也一定像你思念他們那樣,深深地掛念著你吧。”說完,店主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

    走出咖啡店的時候,耀眼的太陽已經擺脫烏雲,向濕漉漉的大地輸送它的光和熱。街上依舊是積水,樹木在雨水的衝洗後越發生機勃勃了。

    時原說:“我想見涵喻,想見媽媽,但我那麽害怕,卻有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

    嵩島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如果害怕,就叫上我們一起去吧,我也很想涵喻了。”說完他迴過頭來看我,露出了笑臉,那是我在這樣的時候,最最渴望見到的笑容。

    我點點頭:“時原,一起去吧。”

    那一天,我們沒有迴學校,三個人一起逛了商場;去動物園逗了會兒猴子;還去了時原家,那是他一個叔叔之前住的地方,現在他們搬家了,由於時原考到夏中,叔叔便把屋子交給時原和他祖母,房子不大,但很溫馨。我們進門的時候,時原的祖母竟認出我來,高興地叫我的小名“小予”;嵩島的一頭橘紅色頭發倒是被老人家一頓痛批。

    老人比之前衰老不少,但卻滿臉幸福。時原站在旁邊看著我們,隻是露出淺淺的微笑。

    或許明天會被老師點名批評,哎——如果韓筱雅也在就好了,她現在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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