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娥微微一笑:“好。”


    阿茉見她應的爽利,便也抿了嘴笑。


    這會兒太陽已升到半空,淺淺淡淡的金色輝光灑下來,映的草葉上露珠閃閃發亮。


    兩人笑了一會兒,阿茉見石階上也是水浸浸的,便將花束挾到臂彎裏,騰開手去攙蘭娥:“娘子,路上濕滑,小心些。”


    這婢子心思純善,想是與原來的主子相處極好。


    蘭娥心下一動,順口問:“崔嬤傷好了麽?”


    眾人離開晉陽時,蘭娥曾派仆役往田莊送過藥膏,待眾人到了長安老宅,崔嬤亦托人捎過信來。


    阿茉神色微黯道:“阿嬤說會瘸。”


    世家大族最是講究儀態儀容,崔嬤若是瘸了,從此隻能留在田莊做粗活。


    蘭娥不由蹙了眉尖兒。


    主子不說話,阿茉便隻低頭小心看路。


    兩人往下再走不多遠,石上的露水便幹了,兩人加快了步子。青孚月曉樓本來就建在半山腰,兩人這麽一快步下山,不過半刻便到了岔路。


    岔路靠左有塊兩人高的大青石。兩人剛從石後繞出來,阿苿忽然腳下一頓,低聲道:“哎呀!”


    蘭娥蹙了眉問:“怎麽?”


    聽她這麽問,阿茉眼珠向東邊斜斜一遞,小聲道:“娘子,遇上嫣然了。”


    嫣然?那個與裴氏鬥的旗鼓相當地姬人?


    想到她進暉月閣不過十幾天,便逼的裴氏“起用”貼身婢女,蘭娥停下腳,轉眸去望山下。


    山道上有婦人正拾級而上,因她低頭看路,蘭娥便隻能看見她頭頂。


    她頭上梳了墮馬髻,髻上無簪無釵,隻發髻貼近臉頰處插了朵珠花。


    不看容貌,單看她烏發如雲,又抬手擦汗時,那種宛如弱柳無依的風韻……蘭娥暗暗歎了口氣,裴氏雖然也是個美人兒,但是比起這位來,總是少了幾分柔弱嬌婉,


    蘭娥正看了她感歎……


    這婦人抬了頭,抬頭的刹那便兩眼一亮,笑吟吟道:“奴還當……”說半截兒語聲一頓,就在石階下深深施禮“奴見過娥娘子。”


    在王家老宅,王規既是長房長子,現下又是一族之長,他的姬人見了蘭娥這個小輩兒,淺淺一禮,禮到意思到,任誰都挑不了錯兒。


    可她施的是奴婢見主子時的見禮。


    蘭娥眸珠由她微凸的小腹上一掃而過,不動聲色笑道:“你這個樣子……阿茉,快快幫幫忙。”


    嫣然身後跟了兩個女婢。


    先前這兩個婢子落後她三四階,後來看見蘭娥主仆,這兩個婢子才快步攆上。


    聽的蘭娥吩咐阿茉,又小丫頭真的往下跑,這兩個婢子相互一使眼色,一個快手快腳攙了嫣然,另個腆臉笑道:“娥娘子不懂,婦人有了身子就該多走走。”


    不懂麽?


    且不說先前留下嫣然就是為了牽製裴氏。隻說方才嫣然那一禮,頗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投誠意味。


    蘭娥冷了小臉兒,向阿茉抬抬下巴:“領她倆編花環去,本娘子與然姬說會兒話。”


    阿茉便一手一個:“主子正找不到人編花環,走,那邊有石凳。”


    兩個婢子被她又拖又拽,眼瞅野花掉了滿地,兩人又慌張著彎腰去撿。


    蘭娥則轉身往青孚月曉樓走。


    不過片刻,嫣然果然跟了上來,蘭娥聽見她在身後道:“多謝娥娘子。”


    這婦人懷了身孕還爬山,出現的時機又太湊巧。要說她不是有意……蘭娥眸珠一轉,隻管閑閑走路。


    嫣然見她沒有出聲,低聲又道:“奴來,是因為得知大夫人要……要討訓夫人手下那兩個專生兒郎的美人兒。”


    她說這句話時中間稍稍一拖。


    她是怕自己不懂這種大婦,姬人,又美人兒之間爭寵奪利的關係麽?


    怕還要說?


    蘭娥心下轉了兩圈兒,頭也不迴地問:“你想讓本娘子給李嬤傳話?”


    嫣然一怔,怔仲過來便漲紅了臉道:“不是,當初要不是李嬤救奴,奴早就死了。奴隻是想……想……”


    想什麽?無非是三房主子仁善,又李嬤武技高超手段強橫,想找個靠山罷了。


    既然這婦人有“投誠”之心……


    蘭娥腳下一頓,迴身看了她道:“那兩個美人兒,有六成可能是裴家的人。”


    六成可能裴家的人?!


    裴家送美人兒給二房?大夫人又上趕著去討?


    哎喲!嫣然先是驚訝再是恍然,末了捂住嘴“咯咯”笑道:“奴知道了。”


    蘭娥聲色不露:“往後有什麽事,李嬤會去找你。”


    言外的意思,不用再冒險上山。


    在深宅內院裏摸滾打爬了十幾年,末了又能成功“爬上主子榻”,嫣然當然不是個笨的。


    這婦人便略一層膝,施了個頗為敷衍地見禮:“奴告退。”


    石凳在下,與蘭娥兩人相隔二十來級石階。先前蘭娥與嫣然說話時,那兩個婢子便編不兩下花環,抬頭看兩人幾眼。


    這會兒嫣然一施禮,胖婢子便站起來問:“然姬累了麽?”問完了,又腆臉向蘭娥解釋“娥娘子,大夫人也是怕然姬有甚閃失。”


    蘭娥懶得理她,隻抬手招唿阿茉:“熱氣兒上來了,咱迴去。”


    阿苿蹬蹬跑了上來。


    主仆倆徑自迴了花香四海。


    待兩人進去院子,廊下幾個婢子刹時忙起來,去廚下揣粥的揣粥,打水的打水。不一會兒蘭娥便用了早食,舒舒服服坐去榻上。


    阿茉站一旁給蘭娥打扇。扇不幾下,外間簾墜角“叮咚”一響,有婢子道:“咦,溪茹……。”


    這婢子話沒有說完,溪茹便問:“娘子可在?”


    這人向來行蹤詭異,院子裏幾個婢子怵她幾乎與李嬤同等。


    那婢子慌忙道:“娘子在內室。”


    兩人在廊外一問一答,蘭娥在屋裏聽的清清楚楚。


    蘭娥便道:“且進來迴話。”


    須臾,溪茹進了雕花門。


    蘭娥見她穿了件窄袖短襦,隻短襦與長裙接攘處鼓鼓囊囊,仿似掖著什麽東西,不由心下一動,斜瞟了眼阿茉。


    阿苿放下團扇,悄沒聲退去了廊外。


    等外間簾墜角“叮咚”響過,溪茹這才上前施禮:“娘子近兩天可好。”


    這話問的……蘭娥眼珠一轉,微微搖頭:“不大好。”


    她本來長的粉妝玉琢,烏溜溜的眸珠看人時隻讓人覺得孩兒氣十分。


    這會兒一皺眉一肅臉兒……溪茹嘴角抽了幾抽,索性直接撂話:“奴就是為此才從裴家迴來。”


    蘭娥眉尖兒向上一挑,坐直了身子。


    見她眨了眼準備聽下文,溪茹往前走了兩步,待離矮榻近了,這才頓住腳,抬手由腰間掏了個包裹出來:“奴在裴家潛了三天,直到半個時辰前才發現異樣。”


    溪茹捧了包裹,彎腰遞給蘭娥:“今晨裴康帶了這個東西迴來,奴見他對此物萬分小心,便拿迴來讓娘子看。”


    蘭娥沒有接。


    先前溪茹進來時,她隻注意到這婦人腰間掖了東西。及至這婦人離近了,她便聞見一種似乎石灰混合了藥草,又腐臭中帶有血腥氣的味道。


    這個味道,在溪茹遞過來包裹時尤為濃烈。


    溪茹見蘭娥揣坐不動,眸光一閃,探身將包裹放了案桌上,而後就在桌前蹲下身子,抬眼問:“娘子可是要看?”


    她眸光清澈明淨,然明淨中隱露?狹之色。


    蘭娥心下一動,掩嘴笑起來:“溪姑又要打趣,這種東西……溪姑看過了吧。”


    她話尾雖然是問,語氣卻平和舒緩,帶有十分篤定。


    溪茹眼中笑意一閃,拍拍包裹道:“這裏有個匣子,匣子裏是燕王庶子首級。”


    燕王庶子的首級?


    燕地遠在白登山以東,相距長安何止千裏。燕王離奇身故之後,其嫡係亦被呂氏弑殺怠盡,倘若有庶子漏網,這庶子也該好好躲起來。


    裴家……


    蘭娥眉尖兒一蹙。


    溪茹見她蹙眉,又歎道:“奴以為既然呂通做了燕王,此後便會……想不到呂家連庶子也不放過。”


    這婦人對燕地,對燕王倒是熟悉的很。


    蘭娥心念微起,眸光已向她斜斜一掃。


    溪茹恰恰仰頭望了過來。


    兩人眸光刹那間一對。


    溪茹眼睫微顫,瞬間便垂了下去。


    誰人都有過往,既然不願意透露……蘭娥唇角微微一翹,垂眼去看衣袖。


    屋子裏一時岑寂無聲。


    過了十幾息,溪茹緩緩站起身來,施禮道:“今晚裴康招集心腹幕僚議事,奴準備再去探探。特來請娘子示下。”


    這包裹必定是要送迴去。而裴康既然擊殺了燕王庶子,想必會拿了這個去向呂氏邀功。


    他為何不先邀功?


    蘭娥心下一跳,低聲道:“我今晚也去。”


    溪茹臉色一變,隻一變,刹那間又恢複了常態,俯身問:“娘子是想知道裴康今晚所議何事?”


    她聲調舒緩輕柔,其深處的意味……娘子在家等消息便可。


    “你先去還包裹。”吩咐了這句,蘭娥迴頭去望窗外。


    窗外烈陽高懸,分明離晚間還早。


    蘭娥心裏默算了下時辰,便又轉身看她:“裴康既要秘密議事,想必會過了亥時。我戍時初動身。”


    蘭娥隻說戍時初動身。介時裴康與幕僚在何處議事,又從現在開始至議事之前有無變化,戍時初,便是蘭娥給溪茹傳消息的最後期限。


    溪茹抽抽嘴角,想要說什麽,終究又忍下,隻皺眉苦笑道:“是,奴謹遵娘子吩咐。”探身拿了包裹,悄聲退了出去。


    外廳玉墜角“叮咚”磕住了門框,瞬間又“叮咚”一聲。


    蘭娥聽得腳步聲去遠了,便在榻上坐下。她坐下來,倚了榻背闔眼思忖。


    進宮之初,就算她是薛家嫡女,她在宮裏一樣如履薄冰,當時為了上位,她曾熟讀經史子集,更仔細研究過權傾朝野十五載的呂後。


    對於呂後的作法,她熟記於心。


    呂後扶持呂家,第一步便是破了當初高祖“非劉不王,非功不候”的白馬盟誓。


    呂後追封死了八年的絳候呂澤為悼武王。投石問路之策一成,緊接著便又封了魯元公主的夫郎張敖為魯王。


    再然後……便是如今殺一個劉姓皇族,用騰出來的王位恩封呂氏。


    呂家……


    蘭娥心裏正盤算現下呂家有幾個王……耳畔便聽見玉墜角又“叮咚”一響。


    蘭娥睜開眼。


    李嬤進了內室,抬眼見蘭娥閑閑望過來,便腳下一頓,規規矩矩施禮:“老奴見過娘子。”


    不久前才在山上分開,這會兒又來這些。


    蘭娥有氣無力地擺了小手:“嬤嬤有什麽事快講,我也有事兒正要嬤嬤做。”


    她兩句話揉到一處,李嬤聽了刹時挑眉。


    蘭娥見這老婦人眉捎高挑,又眼裏帶了幾分審視的味道,索性直接問:“嬤嬤,裴氏可領了那兩個美人兒迴去?”


    李嬤眼眉微斂道:“是,老奴見她領兩個美人兒迴暉月閣,便又專意出了趟府。”說到這裏,老婦人語氣一止,抬眼看了蘭娥。


    怪不得這老婦人迴來的晚。


    蘭娥點頭:“嬤嬤是去核查這兩個女郎的身份。”


    對於她這種見一而知三的本事,李嬤早就見怪不怪了。因此老婦人隻麵無表情道:“這兩個美人兒兩月前由滎陽郡送來,先養在裴家別館,昨晚才送去二房。”


    蘭娥聽了眉尖兒微挑。


    當初在長陽裏青河畔時,她就起過疑心,柳錚滿郡收羅女郎,絕對不會隻有河畔那十幾位。


    現下……蘭娥眸光自李嬤臉上一掃,站起來道:“……以後,長安城裏隻怕還會有更多滎陽來的女郎。”


    說完了,蘭娥伸了個懶腰:“溪姑想必見過嬤嬤了。”


    她前一句說的含渾不清,後句陡然一轉,又問的十分之篤定。


    李嬤不由皺眉,挑眉,隨之臉色一沉。


    既然打定主意了,蘭娥哪管她臉色沉不沉,伸手扯了她袖口道:“嬤嬤可忘了前些天父親進宮赴宴?我疑心赴宴名冊上原本沒有父親,隻是有人知道呂後意圖,這才添了父親與二伯父上去。”


    好在已知會了璧郎君……


    李嬤聽她說完,便沉著臉施禮:“娘子的意思老奴懂了。老奴這就準備車馬。”施過禮,便退步出了內室。


    屋裏靜了下來。


    蘭娥看看時辰還早,便喊阿茉進來鋪榻。小丫頭鋪了榻,蘭娥便上榻歇息。


    等她一覺醒來,窗外已是暮色漸攏。


    李嬤本來就垂手站在榻尾,此時見榻帳一動,上前撩了帳縵道:“時辰正好,娘子且起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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