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紫宸殿前比試的雙方,已經先行將製好的漬物與炸物送了上來。

    待試食內侍試過之後,所有製成的漬物與炸物都分成兩份,一份呈上至聖人處,另一份則捧給東瀛使者。

    東瀛使者便先看漬物——

    隻見中華這一方,呈上的是四道:椒油蓴齏、雞髓筍、醃鹿脯、糟鵝掌,而東瀛這邊呈上的,是漬蘿卜、漬黃瓜、漬茄子,漬海菜。

    東瀛使者便覺沒臉,開始嚴正懷疑自己這一方是否太過自不量力了——中華料理中,製作下酒小涼菜的手法太多了,其實並不是“漬”一個字能夠概括的。東瀛製作漬物的傳統手法卻主要還是根據食材本身的味道,調配佐料,調整醃漬時間……說來說去,總還是一個“漬”字。

    好在聖人甚是大度,品嚐過東瀛漬物之後,也讚說味道甚好,十分清淡爽口——隻不過客氣客氣的意思,說得十分明顯。

    東瀛使者便再看呈上的炸物。

    炸物因是小菜,所以雙方呈上的都不算量大:世清這邊呈上的是炸鵪鶉和炸時蔬;而東瀛這邊奉上的則是唐揚雞塊與炸蝦。

    使者熟知唐揚雞塊,知道這種炸物是一種極為樸素的菜品,隻在雞塊外麵裹上一層薄薄的麵粉,便下鍋炸製。他見炸鵪鶉與這唐揚雞塊做法非常相似,便先挾了一塊鵪鶉,送入口中——

    這鵪鶉竟然是事先去骨的!

    東瀛使者因為這一點,就已覺得十分驚豔了。須知鵪鶉骨極為細小,難以去盡,若是換了尋常廚子,便會選擇用沸油炸透,讓食客連骨一起嚼碎吞下肚去——隻是這有損鵪鶉本身肉質軟嫩的口感。

    東瀛使者品嚐之下,覺得這鵪鶉事先醃製入味,炸製的火候也恰到好處,外脆裏嫩,格外香酥,絕非那“樸素的”唐揚雞塊可以相比。

    他偏頭偷瞄,正見聖人也正送了一塊鵪鶉入口,細嚼之下,露出極為滿意的神色,隨即悄聲囑咐身旁的內侍:“去問問親王,這鵪鶉還有沒有,若還有,命人送一些到後麵給賢德妃,朕記得她愛吃這個。”

    東瀛使者隻得無奈地搖搖頭,低下頭看雙方的另一道炸物:他們東瀛人烹製的炸大蝦,怎麽著,都能贏過那尋常炸菜蔬吧。

    可是中華這邊做出來的炸菜蔬,卻也並不是尋常炸菜蔬。隻見那蔬菜葉片上掛了一層薄薄的糊,經油一炸,那外麵的麵糊是十足十的香酥可口,可是裏麵的菜蔬卻依

    舊柔滑清新,水份十足,一口下去,滿滿的全是那鮮蔬的味道。

    這種炸物的做法連東瀛使者也不曾見過,一嚐之下,驚歎不已,竟連自家呈上的炸蝦也全給忘了。

    其實柳眉這是誤打誤撞,用後世日料裏炸製“天婦羅”的手法做這等炸物,而在這個世界裏,“天婦羅”的做法尚未傳至東瀛,東瀛群眾迄今為止還不會。

    這等於柳眉用後世日料的手法,壓過了眼前這撥製作日料的人——這也是她所始料未及的了。

    東瀛使者嚐過了雙方呈上的漬物與炸物,心裏大叫僥幸,心想,幸虧當初規則裏就明說了,這漬物與炸物,隻是佐酒小食,不算在那河豚料理的正式比拚裏。

    隻聽旁邊聖人聽了宮中內侍的迴報,驚問道:“什麽?這裏竟沒有一樣是世清製的,烹製的人隻是那個……那個小子?”

    宮中內侍點頭應了,聖人似乎舒坦了一些,眉心微微展開,可是再想想,卻又再度鬱悶起來。

    少時,後麵珠簾裏傳出謝恩的聲音:“臣妾,敬謝皇上賜下佳肴。”

    顯是那位賢德妃也有口福了——東瀛使者暗自心想。

    這佐酒的小食是個開胃菜,不過這開胃菜的環節,極容易吊起食客的胃口。

    紫宸殿上便是如此。人人都見中華菜式得到好評,都是精神振奮,隻等著正式的比試開始。

    隨即便是一聲鑼響,有內侍在底下大聲稟報:“雙方呈上第一道河豚料理。”

    接著,便見世清與鬼見率先上殿,柳眉與東瀛王子各自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人身後。他們身邊,都有內侍小心翼翼地捧著碩大的瓷盤,一式兩份,緩緩上殿——

    “都是魚膾!”

    “竟然都做了魚膾!”

    待紫宸殿上眾人看清楚盛在盤中的物事,便都不由自主地發出驚歎。

    世清與鬼見,果然不約而同地做了一道魚膾。

    世清身邊的兩隻瓷盤裏,魚膾擺成葵花形,每一片魚膾都如葵花的一朵花瓣,層層往外盛放。

    而鬼見所片出來的那兩盤,魚膾則擺成了仙鶴的形狀,有趣的是,那鶴嘴裏似乎還叼著兩朵怒放的牡丹——那正是鬼見用白蘿卜削出來的雕花,卻惟妙惟肖,幾可以假亂真。

    到了殿上,世清與鬼見各自立定,都是從袖中取出筷子,各自從盤中挾了魚片,送入口中,咀嚼下咽。

    這是烹製河豚的規矩——烹飪之人,要先於所有的食客品嚐。若是這河豚菜裏有餘毒未盡,先倒下的便會是做這道菜的廚師本人。

    世清與鬼見各自品嚐完畢,衝上首一躬,示意無礙。

    “兩位,且都說說你們各自的菜式吧!”聖人在上首發話了。

    世清往後退了半步,朝鬼見一伸手,示意讓他先說。

    鬼見禮數甚是周全,見世清如此,趕緊向世清鄭重拱手相謝,然後開口道:“小民製的這是——金齏玉質膾”。

    說著,他轉身,接過一隻甜白瓷雙獅頭梅花罐,衝上頭一捧,道:“這是金齏,又叫做八和齏1。”

    這鬼見生就一副愁眉苦臉的相貌,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教滿座的人吃驚不已。

    “金齏玉膾”,乃是古法,史上隋煬帝曾經開口盛讚,稱這種魚膾乃是“東南佳味”。而“八和齏”的做法,更是隻在古書中得窺其名,現今無人知其配方。

    難道,這方子,竟然在東瀛重現?

    就連聖人也生出了興致,甚至探身望了望鬼見奉上的魚膾與齏,然後轉頭看看世清,沉聲喚道:“世清,你今日呈上的,又是什麽?”

    世清見聖人發問,隻搖頭不說話。

    聖人是素知他輕易不大開口,可旁人卻覺得世清怕是見到了鬼見所製的“金齏玉質膾”,心裏存了怯意,所以也不願多開口解釋。

    “世清,今日你呈上的魚膾,蘸醬佐料又是什麽?”聖上有些不悅,再度開口發問。

    世清這時才開口:“是尋常小磨麻油,加上熬製過的清醬。”

    他口中的“清醬”,就是指的是醬油。

    此話一出,登時有不少人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聖人也不免歎了口氣——他知這東瀛人乃是有備而來,隻沒想到,這鬼見,竟然是實力如此強勁的一個對手。

    少時試吃的內侍嚐過雙方的魚膾,將盤子遞到了聖人與東瀛使者麵前。

    聖人顯是對那“金齏玉質膾”更有興趣,挾了一片魚膾起來,隻見那魚膾盛在盤中的時候,疊在一起,有如白玉一般,一旦提起便又能見其輕薄無比,如蟬翼一般。

    聖人再看看那“八和齏”,色做金黃,遂歎道:“果然,果然是金齏玉膾啊!”

    他用一片魚膾蘸了八和齏,送入口中,細細辨認,“鹽、醬、蒜、薑、粟米、粳米……

    柑橘……還有一味是什麽?朕實在是辨不出來了。”

    鬼見佩服之餘,愁眉苦臉地跪下去道:“啟稟中華皇帝陛下,還有一味是事先醃過的鹽梅。”

    柳眉縮在世清身後,忍不住也悄悄地吐舌——心想這皇帝一家子,難不成從上到下都是會吃的。世清這樣也就罷了,皇帝本人竟然也如此。而皇帝能將蔥薑蒜吃出來倒也算了,連粟米與粳米混在一起的口感都能區分得出來。

    她壞壞地想:這真是吃貨的一家啊!

    坐在聖上一旁的東瀛使者,此刻連食河豚的恐懼也盡數忘了,吃得眉花眼笑,大聲讚好。

    至此,似乎無人看好世清那一方。

    可是柳眉卻無條件地信任自己的隊友,信他一定能贏。

    她見過世清剖魚膾的情形,說實話,那一手神奇的刀功,令她幾乎無法想象;再加上世清輕描淡寫所說的那一款“麻油加清醬”的蘸料,其中的清醬其實是她親手幫世清熬出來的——所以,就算對方做出了古時已失傳的“八和齏”又如何?

    然而世清的神情態度卻沉穩至極。

    他看上去似乎對鬼見所製的“金齏玉質膾”完全不為所動,旁人隻道他技不如人,心下先自怯了;柳眉卻知他這是氣定神閑,應該是已對與鬼見的這場比拚,有了十足的把握。

    待聖人嚐過那“金齏玉質膾”,帶著不無遺憾的眼光,轉向世清這一邊。

    “世清這一份豚魚膾……”聖人抬箸,挾起一片魚膾,箸頭便就此停頓在空中。

    “這……”聖人凝眸注視著手中挾起的魚膾,幾乎無法說出話來。

    眾人不明所以,卻隻聽“撲通”一聲,那鬼見突然就跪在了紫宸殿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聖人箸頭挾著的那片魚膾,無比驚訝地道:“這……這是……”

    東瀛使者見聖人如此,鬼見亦是如此,趕緊也依樣畫葫蘆,挾了一片魚膾起來,對光一照,隻見那魚膾表麵竟隱隱有七彩光芒流動。

    東瀛使者揉了揉眼,趕緊將手中的魚膾對準了殿內明亮的燭光,這一迴便看得更加清楚了——隻見那魚膾固然薄如蟬翼,與鬼見所切的那些相差仿佛,可隻需輕輕提起,對光一映,便見繽紛的七色光芒,端的是流光溢彩。

    紫宸殿裏旁觀的眾臣百官此時也看清了,驚奇之餘,紛紛開口道:“親王殿下所製的這是……?”

    “老天,這還是魚膾麽?”

    “是呀,親王殿下要麽不出手,一出手便是令世人傾倒的奇妙菜式。這……這不愧是饕餮山人的唯一傳人啊——”

    那東瀛王子立在紫宸殿下看著,連臉都紫了,趕緊給上頭的使者打眼色。

    使者會意,拋去了箸頭的那一片魚膾,挾了起來,對光一看,依舊如此,依舊閃爍著七色光芒。

    他趕緊再拋了,再撿,再拋……偏生那每一片河豚膾,都是一樣一樣,映著鮮豔動人的色彩。

    “不用再一片片察看了,沒有用的。同一個人,一把刀片出來的,都是那樣,倒是你試一試蘸醬,才曉得這菜式真正的精彩。”聖人在使者身旁開了口,他盤中的魚膾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已經去了一半。

    東瀛使者將信將疑,取了魚膾,小心翼翼地和在那料碟裏蘸了,再度提箸一看,隻見原本魚膾上映照著的七色光芒,此刻竟紛紛開始流動起來——這是蘸料中用了上好的小磨麻油的效果,不僅增香,令口感柔滑,更調和了諸般顏色。

    東瀛使者執箸將那魚膾送入口中,先覺出那口感曼妙無比,表麵滑,嚼到裏麵的魚膾卻又是脆的。而魚膾本身隻是略蘸醬料而已,卻在極短的時間裏入味,清醬微甜的滋味裏,又透著蔥薑等作料微辛的香氣,一口下去,妙味紛呈,似乎與那魚膾表麵映射出的光彩一樣,變化萬端。

    “這是……這是……”東瀛使者歎為觀止,連給自家王子使眼色都給忘了。

    “世清,你這道魚膾,究竟叫什麽?早先你不肯說,到了如今,總該給朕一個交代不是?”聖人開口,命世清將這菜式之名報上來。

    柳眉聽了,暗暗在肚內說:七色流光膾、七色流光膾……這道魚膾如此流光溢彩,隻有這個名字才配。

    果然世清衝上拱手,朗聲道:“七色流光膾。”

    他話音剛落,隻聽紫宸殿中交口稱讚之聲響起,“不愧是親王殿下親自出手啊!”

    “天底下也隻有親王殿下,能使這等神乎其技,剖出這樣的魚膾來啊!”

    柳眉知道這些稱讚雖然都是些馬屁高帽,是那等會吃不會做的人隨便吹吹,吹出來的。這世上,怕也隻有她,曉得世清這魚膾如何切出這樣的光芒:他下刀之時,所有用力之時,都留了一點點迴力,下刀片每一片魚膾的時候,都微微有力迴勾,再加上世清所用的廚刀上自有玄機,便能片出這樣神奇的魚膾。

    然而世清卻當眾自謙:“聖上過譽了,

    這魚膾雖是臣所剖,蘸料卻是小柳精心熬製。”

    聖人聽說蘸料是柳眉熬的,半信半疑的眼神便往柳眉麵上溜了過來。

    “這不過是尋常的魚膾,與尋常的蘸料,隻有兩者合體,才能成就這樣一道完美的菜式。”世清繼續往下說。

    柳眉也沒有料到世清竟然用了“合體”兩個字,聽著不由得臉上一紅,見到皇帝老兒那耐人尋味的八卦眼神朝自己瞄過來,更是趕緊低頭,不敢再往上看。

    旁邊鬼見師傅就膝行著過來,在世清跟前,“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帶著哀求的語氣對世清說:“小民……懇乞殿下借廚刀一觀。”

    世清卻也並不藏私,虛踢一腳,說:“去吧!”

    鬼見原本沒有想到世清能這樣大度,準許他觀摩所用的廚刀——這原本該是世清製作這道“七色流光膾”的不傳之密——一時鬼見便連滾帶爬地膝行著去了。

    世清背著手,在他身後又補了一句,說:“我中華上國,失傳的食方甚多,可是這食方會失傳,就自有其失傳的道理。世道一直在變,這烹飪之技也隻有越變越好的道理,往後別抱著一道上古食方就當了寶,飲饌之道,始終要向前看。”

    柳眉聽了,在一旁狠狠地點頭,世清這話說得正合她意,一時她也想到,若是將來,她有機會迴到自己的世界裏,再研究起紅樓菜式,亦不能固步自封,唯有讓那些菜式適應新的時代,才能讓這些上年紀的好東西煥發新的生命。

    這話,她算是記住了。

    緊接著,紫宸殿前銅鑼一響——這是第二道河豚料理準備上菜的訊號。

    第二道河豚料理,雙方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熱的菜式。所以才有這鑼響為號,雙方必須在這鑼響之後的三炷香之內,將熱菜的菜式準備好並且呈上來。

    柳眉是胸有成竹,她早已將一切主料輔料都準備好了,此時灶火已經將大鍋燒熱,隻等她開始烹調。

    而世清卻沒有跟下來,被聖人留在紫宸殿上,問長問短。

    聖人似乎是刻意要留住世清,不欲他與柳眉走得太近。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陣濃鬱的香味在紫宸殿前升騰而起,很是霸道地竄入殿上每個人的鼻端。紫宸殿上諸人都還好,卻唯有聖人一個,仿佛有些激動,竟撐著身體站起身,遙遙望著廚下,驚問道:“這下頭烹的,究竟是什麽菜式?”

    世清不露痕跡地向聖人躬身,道

    :“臣這就下去看看。”

    於是他又順利成章地溜了下去,陪著柳眉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1“八和齏”,曾由賈思勰記載在《齊民要術》中,不是失傳哈,隻是可能現在看起來沒那麽好吃了吧。

    2賈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這裏是元春牌布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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