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隨著那提燈的婆子緩步進院,徑直來到薛寶釵的屋子。

    一路上,柳眉鼻端能聞到異香撲鼻,可一進寶釵屋內,卻覺得猶如進了雪洞一般,四白到底的粉牆,家具也少,裝飾得也十分樸素。唯獨案上擺了個哥窯金鉤鐵線的花瓶,瓶內插了幾朵碩大的金線菊——偏這名貴至極的古董,擺在這樣的屋子裏,卻顯得十分違和。

    柳眉扁扁嘴,心中自然免不了吐槽:那麽多錢的蟹宴都擺了,自己的屋子卻收拾成這樣。看來這寶姑娘,隻是人前愛炫富而已。不過她卻忘了,寶釵蟹宴上那花錢的大頭——螃蟹,是薛家自己產業送上來的,在寶釵眼裏看來,估計算不得什麽錢。

    屋子的主人寶釵,此刻正獨自一人,安靜地坐在榻上做著針線,見到柳眉進來,她並沒有馬上開口。直到柳眉站定了,向寶釵問過好,並且直直地站著等寶釵發話,這位寶姑娘才緩緩地開口。

    “眉兒——”

    柳眉一聽她這麽稱唿,心裏就隱隱約約地有些發慌。

    寶姐姐絕對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可如今竟然在入夜之後將她邀至蘅蕪苑來,可知是有要事相商。

    此刻,柳眉見到寶釵在燈下衝自己抬起頭來,心頭突然一震,想起早先小紅的話:此前鳳姐叫小紅帶話,要她稍安勿躁,不要為旁人籠絡了去,這個旁人,不會就是眼前這位,薛寶釵薛大姑娘吧!

    “你很好!”

    寶釵開口便讚了一句。她保養得當,麵上那雪玉一樣的肌膚,在燈下幾乎能透出光來。

    “寶姑娘謬讚了,柳眉實實是,不敢當!”柳眉猜不透寶釵想說什麽,便幹脆裝傻。

    “我想要你幫我!”寶釵不說旁的虛的,而是單刀直入。

    “寶姑娘,您請直說,柳眉有哪裏可以幫到您的地方。”柳眉的話聽起來很好聽,可是她卻啥也沒答應。

    柳眉這點小心思寶釵自然聽得出來,微抬唇角,笑笑。

    “其實我原也沒有想到,你的廚藝,竟能與解小川旗鼓相當。”寶釵淡笑道,“而且,你竟能讓解小川那樣性子的人開口為你說話,你的菜式與廚技,定然都有過人之處。”

    柳眉聽寶釵直唿解小川的名字,微微一怔,抬起頭,睜大了眼,似乎想到了什麽。

    她原本隻是以為這次的蟹宴,本是湘雲臨時起意,想要開個詩社做個東道,寶釵自告奮

    勇幫忙而已。而解小川,則是薛姨媽想要試試他手藝的緣故,才會出現在賈府,出現在大觀園小廚房。

    可如今,按照寶釵的提法——這解小川,竟完全是聽寶釵之命行事的?

    這一點聽起來很無厘頭,可柳眉細細想來,卻又覺得是說得通的。

    整個蟹宴的過程之中,薛姨媽對待輸贏的態度一直非常無所謂,倒是王夫人顯得更加上心一些。這恐怕是因為,王夫人在扶持寶釵,更希望寶釵能通過這次蟹宴出人頭地的緣故。

    當日在蟹宴上,因為柳眉的使詐,解小川做出來那麽多的大菜都被擠得沒有露臉的機會——可這不能不考慮到,那時候寶釵去做菊花詩了,不在蟹宴現場。

    至於第二天農家菜的比拚,柳眉一直在廚房忙碌,沒有見證全部過程,可她僅憑想象便能猜到,薛家一直參與其中,這背後的推手,想來應是寶釵。

    這會兒,柳眉又覺得天雷滾滾了。

    一瞬之間,她已經想到了無數可能——寶釵究竟是紅樓本土的,還是重生的,還是穿越的?

    而這會兒她最氣的,就是本該在她身邊,隨時為她排憂解難迴答問題提供諮詢的係統,這會兒竟然不知跑到哪裏去升級下載補丁去了。

    “不錯!”寶釵似乎猜到了柳眉的些許想法,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薛家的皇商產業,近幾年來,也隻是看著光鮮而已。裏子已經越虧越虛,難以維持。如此這般下去,最終便隻能寅吃卯糧,一旦有什麽變故,便是大敗虧輸的局麵。”

    柳眉聽寶釵說這番話,心裏難免鬱悶:四大家族,這麽多男丁,為啥看出問題本質的,永遠都是眼前的這群女子?

    不過,柳眉翻過來又想,曹公這本奇書,原本就是為了這些裙釵而寫。身為一個小丫鬟,她又始終在這女子占絕大多數的大觀園裏打轉,看見聽見的,都是這些女子說話行事,這也並不出奇。

    “為了撐住薛家的生意,我隻能想些辦法,另辟蹊徑,做些本錢不須太大,但是又比較安穩的生意。”寶釵聽柳眉用心在聽,忍不住覺得孺子可教,便繼續往下說:“在這上頭,璉二嫂子的確是給了我很多想法。”

    柳眉心想,這就是說,寶釵乃是受到鳳姐的啟發,才下決心要做酒樓生意,而且也學著鳳姐的鴻順樓,走精品路線,因此才聘了解小川做廚子。

    “寶姑娘說的這些,生意上頭的事,我是不懂的。”柳眉扯

    扯嘴角,先將寶釵的話推迴去,“可恕我一個小丫鬟如此愚鈍,寶姑娘的生意,我又能幫到什麽?”

    寶釵聽她這樣說,當即低下頭,將手中的針別在繃子上,放到一旁,隨即抬起頭,望著柳眉的雙眼,緩緩地開口:“你之才,並不下於解小川。你會的,他不一定會。而他會的,你也未必便不能。所以,我想要你,來幫我,一起,撐住薛家。”

    柳眉聽寶釵淡淡地往下說,越聽越覺出奇,也越覺得寶釵的思路很……奔放。

    原來,寶釵想要柳眉替解小川在菜式上把關——這位寶姐姐,並不隻是喜歡像鴻順樓那樣一味闊氣而精致的宴席;她的心很大,她也想用最簡單最尋常的材料,做出最動人的菜式出來。

    “你們是做飲食的,自然應該知道,開酒樓,做成像鴻順樓那樣,固然好;可是,若一味隻做豪門貴客的生意,未必便沒有風險。市井間的升鬥小民,卻始終都是需要吃飯的。”

    寶釵的意思,她不僅僅會開像鴻順樓那樣的高檔酒樓,也一樣會開很多間專供尋常百姓的小飯鋪,靠著低成本和好味道吸引食客上門,慢慢地做成招牌,隻要將來規模做得大了,不怕它不日進鬥金。

    “早年在梨香院裏,我就覺得你與旁人不同,隻是那時將你錯過了。”寶釵提起往事,不免有些唏噓。

    “而如今,你若肯應允我,我自然給你,旁人想都想不到的好處。”

    “什麽好處?”柳眉聽見“好處”兩個字,當然心癢癢。

    寶釵肅然答道:“你若點頭,我便會托母親開口向賈府要人,你連身契帶人,都入我薛家。我現在就應承你:兩年之後,我必定會放你脫籍,讓你成為良民,你以後,甚至你的兒女子孫,都不用再受榮府家生子兒這個身份的束縛。”

    寶釵這話,對柳眉的誘惑不可謂不大。

    她剛剛才和柳母探討過脫籍的可能性與難度,曉得前途未卜,困難重重。所以寶釵陡然拋出了這麽一個大禮包,柳眉好似被幸福砸了一下似的,整個人暈暈的。

    “而且,我能夠給的,璉二嫂子,絕對給不了。”寶釵說起這話,決絕而又自信。

    柳眉在她對麵,見到寶釵說話的這副表情,心裏忍不住便有點兒相信寶釵——畢竟這位薛大姑娘,在家裏是能做得了主的;不像鳳姐,鳳姐在賈府裏說話雖然也管用,可是她上頭還壓著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這三座大山,甚至若是寶玉舍不得她,到鳳姐麵前哭

    一哭,鳳姐便也做不到幹脆地放她脫籍。

    而鳳姐早先特地托小紅來給她遞的那句話,隻怕就是早已算到了寶釵會有這樣一勸。

    此刻,柳眉仿佛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上,一麵是旁人許諾的“自由”給她帶來的巨大誘|惑;一麵則是個不知深淺底細的“戰友”輾轉傳達的期望與請求。

    柳眉想了片刻,寶釵當即起身,說:“你其實不必這麽快就答複我,盡可以迴家與你家人商議。畢竟如果我母親開口要人,府上也會問過你家裏人的……”

    豈料這個時候柳眉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寶姑娘,您聽說過桂花夏家麽?”

    寶釵一愣,“桂花夏家?你因何會問這個?”

    柳眉定定地望著寶釵,將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表情都看在眼中。

    “無事,寶姑娘,隻是我今兒做那道藕粉桂糖糕的時候,曾因為幹桂花不夠好而煩惱過。聽人閑話時提起有家皇商姓夏,專做桂花生意,因貴府也是皇商,所以順便問問有沒有交情。”

    寶釵想了想,肯定地搖了搖頭。

    至此,柳眉認定,寶釵,應該確實不知道桂花夏家的事。

    而她也大致知道應該怎樣判斷寶釵這個人了。

    “寶姑娘,我實在是該謝謝您,如此高看我,”柳眉先客套,“其實我真沒有您想得這樣能耐。”

    寶釵沒想到柳眉會這樣迴複,不免將眉頭皺了起來。

    “我隻想問您一句,薛家這樣……靠您這樣找門路、做生意、另辟蹊徑、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就真的能好起來麽?”

    寶釵深知她問這話的用意是什麽,可是自尊心卻讓她無法迴答。

    薛家的症結是在——薛家的人。寶釵一個未嫁女,如今想到要去做這些,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是寶釵卻依舊抱有一絲希望。

    “事在人為,總有辦法,能好起來的。”寶釵口氣依舊淡定。

    於是,柳眉開口,接下去問:“那麽,寶姑娘,您剛才想與我約定兩年之期。如果到了兩年之後,薛家依舊沒有起色,或是您的生意依舊需要我這樣的人撐著,您會遵守約定,按時放我脫籍,隨我自己去過日子麽?”

    這一句話問住了寶釵。

    答應兩年,本是權宜之計。寶釵自己也知,若真想好生打出個招牌,兩年哪裏能夠。但是她也想過,兩年之內,憑自己的手段,籠絡住柳眉,不

    是什麽難事——財帛、風光、體麵、甚至一樁完美的姻緣……有的是辦法將這個姑娘留在薛家的產業上。

    隻不過,在這個當兒,柳眉就這麽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寶釵的自尊與良知,卻不允許她對眼前這個小丫鬟輕易許下這樣虛假的承諾。

    “寶姑娘,”柳眉見寶釵發愣,登時便微微一笑,“您自己應該也明白了吧!”

    “我娘一個人,在大觀園裏操持小廚房,挺辛苦的。這兩年之內我還不想離了她去別處。”柳眉給了寶釵自己的答案。

    她深知寶釵是一個實用主義的人,若是此刻點頭應了寶釵,此後便必然為寶釵所用,替她賺很多很多的錢,被她驅使,去挽救薛家的狂瀾。

    柳眉捫心自問:這怎麽可能會是她想要的選擇?

    “總之還是謝謝寶姑娘,夜了,寶姑娘請早些安置吧!日子還長,總有辦法可以想的。”柳眉安慰寶釵兩句,微微屈膝行禮,隨後告辭。

    寶釵在她身後,卻兀自是被震到了的狀態,獨自一個,望著案幾上那隻哥窯瓷瓶發愣,原因無怪乎柳眉早先問過她的那句,“薛家這樣……就真的能好起來麽?”

    柳眉腳下輕快,離開蘅蕪苑。

    她迴頭看看,隻見身後院落在濃濃的夜色之中顯得濃黑暗沉。

    在前頭替她打著燈籠的婆子聽見動靜,轉頭迴來問:“柳姑娘,怎麽了?”

    柳眉搖頭,說:“沒什麽。有勞您,這麽夜了,還送我迴去。”

    她早先試過寶釵,見對方確然不知桂花夏家之事。

    如今這個世界裏,她是穿越的外來戶,從鳳姐那頭的情形來看,鳳姐對原著中所載的舊事無比熟悉,時間點掐得精準無比,與其說是外來戶,倒更像是重生再來一遍,想要努力翻盤的;至於寶釵——

    現在這個寶釵,給人的感覺,倒像是她和鳳姐這兩隻蝴蝶,翅膀扇啊扇啊,扇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還有一章,寫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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