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邵大廚那副臉上白了又紅,紅了又黑的表情,鴻順樓的幫廚們立刻都明白了——

    即便剛才邵大廚從頭到尾觀摩了柳眉做菜的全部過程,並且一模一樣地再做上了一遍,這盤豆腐的味道,竟還是不及柳眉做的。

    可這到底是為什麽?

    邵大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漸漸地心灰意賴起來。他長歎出一口氣,轉臉對林小紅說:“紅姑娘,請轉告主家,就說我老邵,技不如人,實在沒臉在鴻順樓待下去,肯請主家,另請高明吧……唉!”

    隨即他轉過身,將身上紮著的圍裙解下來,仔細疊好,往灶台上一放,滿臉頹喪,轉身往大廚房門外走去。

    林小紅在旁邊看著,眉頭皺起。站在生意的立場上,她原沒打算就此逼走邵大廚的,可沒想到柳眉這一劑藥猛了點兒,有點兒矯枉過正,竟將這邵大廚原本高高的心氣兒給盡數燒沒了。

    邵大廚將將踏出大廚房門口,隻聽後頭一個清朗的少女聲音就此響了起來。

    “是,你說得沒錯,你確實是技不如人。不止如此,你連該怎麽做菜,怕是都忘了!”

    一語出,滿廚房嘩然。

    柳眉這話說得太狠太紮心,一時邵大廚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滿臉紫漲,眼神裏盡是滿滿的難堪。

    幫廚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們跟著邵大廚的時間更長一些,深知邵大廚的功底,眼見著柳眉不過一個黃毛小丫頭,這般不留情麵地數落邵大廚。幫廚們心裏難免有些發顫,覺得她話說得有些過了。

    豈知柳眉毫不客氣地繼續開口:“你剛才做這道‘蔣氏豆腐’的時候,心裏頭在想什麽?”

    “在想什麽?”邵大廚重複了一遍——他剛才是在想,待這道豆腐的方子一定,就趕緊起個吸引人的菜名兒,加在菜牌上,等這事兒的風頭過去一陣,再跟主家談加薪升職的事兒。

    “自然是在想每道工序該怎麽做,和調味料用多少罷了!”邵大廚搪塞過去。

    “真的麽?”柳眉冷笑,“你剛才看我做這一道豆腐,一定看得很仔細吧!每一個步驟都記得清楚,每樣調味料用多少,也看得分毫不差。依樣畫葫蘆,你以為很簡單吧!”

    人人心頭聽著一怔:不這樣,難道還要怎樣?

    “可這樣你和一個廚下新進的學徒又有什麽區別?”柳眉伸指指了指站在她對麵的二廚,那二廚立即露出

    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難得跟大廚比肩,“沒經驗”還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

    “頭一件,適才你選的那塊豆腐,比我當時選用的那一塊要稍老些,煎灼定型,該比我更快;煎透時豆腐的色澤也該比我煎出來的要稍淺些,否則便難以入味;”

    邵大廚適才全沒注意到兩人所用的豆腐有什麽區別,這時不由得聽愣了。

    柳眉繼續往下說:

    “我用的甜酒,因用的是新開酒壇最上頭的一杯,所以澄清而味淡;你從壇中取第二杯甜酒,則稠而更甜,理應用量再少些,免得甜酒的味道喧賓奪主;”

    “滾泡而得的海米,我所用的比你用的那些體型更小,鮮味更易滲透……”

    “還有,你上灶的時候,灶火比之前我用的時候旺了不止一成……”

    柳眉說一句,邵大廚的臉色便更黑一分。

    “最要命的是,我剛才說的這些,每一點不同,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你自己做來的時候,卻絲毫不曾留意。”

    “也就是這些,才讓你做出來的菜式有那麽多這樣那樣的瑕疵。”

    柳眉說起來,心裏也很火大——

    中式傳統菜式,菜譜食方中極少精確地記載火候與調味料的劑量,大多數時候,隻是說“少許”、“適量”、“數刻”、“少頃”……這固然是因為中式烹飪手法千變萬化,法無定法,同時也是給了廚師們發揮的餘地,根據食材、調味料的具體情況,隨時加以調整。

    也因為此,廚子在灶上的烹飪時的那種“感覺”,遠比腦海中記下的食方要重要得多。

    所以,柳眉才格外不喜邵大廚剛才一副偷師的模樣,隻將她的做法生生記下,再依樣畫葫蘆出來,偏還自以為大功告成。

    “你手底下製出來的菜品,早已被你當了爭名奪利的工具;你早就失了一個廚子應有的本心,怎麽還做得出令人滿意的菜式?——老實告訴你,你不僅僅是技不如人……其實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納悶——你究竟為什麽還要做廚子?”

    柳眉集中火力,一番話噴完,竟令邵大廚一時滿臉死灰,雙臂抱著頭徑直就蹲了下去。

    柳眉與林小紅交換了一個眼神,林小紅悄悄從袖中伸出拇指,給朋友點了一個讚。可柳眉也看得出小紅有些擔憂,估計是怕邵大廚真被她激走,鴻順樓這裏沒人能頂上。

    正在此時,邵大廚突然直起身站

    了起來,滿頭是汗,極其誠摯地轉頭望著林小紅說:“柳姑娘說的我都明白……其實我,我除了做個廚子,旁的什麽都不會啊!”

    “紅姑娘,從頭到尾,都是我老邵錯了……可是我老邵,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指著我做廚子的這個飯碗。紅姑娘,以前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敢跟主家胡亂抬杠了……求求你,再給我老邵一個機會!”

    邵大廚望著林小紅,林小紅卻隻管看著柳眉。那意思是:柳眉若是同意,她就願意點這個頭。

    沒辦法,邵大廚就隻能轉過臉來瞧著柳眉。

    隻見柳眉走到案板旁邊,看也不看,隨手抄起了一塊豆腐。

    ——這難道又是要做蔣氏豆腐?

    旁邊圍觀的幫廚們想起連吃了好幾天的開洋豆腐,再好吃他們也吃不下了。

    卻隻見柳眉手腕一翻,那豆腐立時便被砸在案板上。這塊豆腐正是早先柳眉用過的那一種,質地較碎軟,一砸之下,在案板上華麗麗地碎成一灘。

    “這裏一灘碎豆腐,你取了做主料,不拘你用什麽輔料,自行做一道豆腐菜出來,讓在場的大家夥兒都滿意,就算你過關。”

    這一番話說出來,廚房裏眾人都有點兒納悶,望著案板上碎成一堆的豆腐,大眼瞪小眼。不少人都帶著乞求的眼神看著柳眉,希望她能放邵大廚一馬,哪怕是換塊豆腐也成啊!

    可是這時候,小紅突然站了出來,徑直走到灶旁,伸手取了早先被邵大廚擲下的那幅圍裙,一步步走到邵大廚麵前,將圍裙交到邵大廚手中,而後淡淡地說:“一會兒試吃的人裏頭,也算我一個。”

    林小紅一直是主家的代表,在這間鴻順樓裏,一向說一不二。

    她這樣開口一表態,邵大廚便知求也沒用了——他被逼上梁山,跟眼前的碎豆腐杠上了。

    呆立了片刻,邵大廚重又將那圍裙係上,卷起衣袖,先去洗了雙手,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迴到案板跟前,盯著那灘豆腐,看著。

    旁邊的幫廚紛紛為他們的邵師傅捏一把汗。

    柳眉看看林小紅,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兩個姑娘心裏都清楚得很,這邵大廚一定得狠狠地逼上一把,若他還不能悟,就永遠隻會是個唯利是圖的平庸廚子。

    隻見邵大廚在那豆腐跟前,呆立了少說有半柱香的功夫。突然,他提起廚刀,伸手先將豆腐切成一樣大小的小塊。因為此前柳眉摔豆腐的手法技術過

    硬,豆腐碎得亂七八糟,碎塊也極不均勻,邵大廚這樣一修,豆腐漸漸地成了一樣大小的豆腐丁。

    隻是邵大廚為了追求大小一致,這些豆腐丁便細小了些,看上去像是一案板的碎屑。

    邵大廚極其沒自信地看了看柳眉,卻見柳眉緩緩地點了點頭。邵大廚心頭一喜,迴頭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怎地就這麽聽這小丫頭的話了?

    邵大廚將豆腐碎屑統統盛入一隻海碗中,然後開始擰著眉頭苦思,去廚下取了鮮雞湯出來,淋在一口鍋中,用文火慢慢收濃。

    另一頭,邵大廚則新取了雞瓜、火腿、香蕈、口蘑四味材料,一氣兒都切成與那碎豆腐一樣大小的細丁,然後將火腿先下鍋,煸出香味來,再接著火腿熬出的那一點兒子油,將其餘三樣炒香。

    接著,邵大廚準備將這些材料都下到濃雞湯裏,可偏生在下鍋之前,他猶豫了又猶豫,忍不住又偷偷去看柳眉。

    其實柳眉知道自己的本事跟邵大廚差得不止一點半點,如今酒樓名廚必備的那些經典菜式,什麽佛跳牆、蔥燒海參之類,因為材料昂貴的緣故,她並沒有多少烹調經驗。若是比拚起這些來,她萬萬及不上邵大廚。

    可是邵大廚卻一個不察,栽在了這最最尋常不過的豆腐上頭。在被柳眉碾壓一次,罵醒一次之後,邵大廚確實對柳眉起了佩服之心,因此在猶豫之時,他突然起了心,想要向柳眉討教。

    可真要討教起來,邵大廚又實實是不好意思開口。

    於是柳眉開了口:“你將手裏的材料先放一下,先閉上眼,想象一下。你做出來的成菜,就擺在麵前——”

    邵大廚果真閉上了眼,半晌開口道:“豆腐成碎丁,浸在濃雞湯裏,豆腐中間間著配菜,雞瓜柔嫩,火腿鹹鮮,香蕈香,口蘑滑……可,可總好像缺了點兒什麽。”

    柳眉順著他的話問:“缺點兒什麽呢?”

    邵大廚如墜夢中,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缺點兒不一樣的!”

    柳眉繼續引導:“是香氣上不一樣,還是味道上不一樣的,還是口感上?”

    邵大廚猛地一驚,睜開眼,說:“口感上不一樣的,最好還能增香的!”說畢,他徑直衝到廚房的另一頭,滿櫃子地亂翻亂找。

    半晌,他抱了兩個小罐出來,一個裏頭盛著海鬆子,另一個裏頭是現炒的南瓜子仁兒。

    “就是這兩樣!”

    邵大廚像是瘋

    魔了一樣,抱著兩個罐子想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將先前的四樣輔料,連同鬆子仁與瓜子仁一起下在濃雞湯中,再加入碎豆腐,待到煮滾,隨即撒鹽出鍋。

    這一道豆腐出鍋,邵大廚惴惴不安,去取了若幹隻小碗,不配筷子隻配勺,再一一將豆腐盛在碗中。頭兩碗先送給了小紅與柳眉,其餘又送了廚房裏其餘幫廚,和從外頭進來湊熱鬧的掌櫃與夥計。

    嚐過這豆腐,大廚房裏一片寂靜,無人開口。

    這邵大廚自然免不了心下惴惴。到底這份豆腐自從出鍋,他還未嚐過一口。如今見眾人是這番反應,他自然覺得有點兒不大妙。

    “你自己嚐一口吧!”

    柳眉施施然地說。

    邵大廚瞅了一圈眾人的臉色,這才將最後那一小份豆腐取了,自己用勺舀了,送入口中。

    半晌,這年近四旬的漢子,一直都沒做聲,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就捂著臉蹲在地上。

    柳眉歎口氣,心想:一道菜做得太成功,結果把做菜的人自己給吃哭了的情形,應該也不算太罕見吧——畢竟以前她做完特別得意的菜肴發朋友圈,總是嘚瑟地配文字“好吃到流淚”。

    這件關於鴻順樓的糟心之事,至此終於告一段落。邵大廚得林小紅應允,他隻要努力操持,不斷創出些精品菜式,為鴻順樓掙下個好名聲,待年尾主家自然給他封一個大紅包。

    那邵大廚謝過小紅,轉身過來找柳眉。

    隻見這位主廚衝著柳眉就長長的一躬到底,“柳師父!”

    “師父”不同“師傅”,自有其含義。這裏邵大廚是尊柳眉為“一言之師”了。

    旁邊二廚等人就跟過來,也衝柳眉一躬到底,“柳師父”、“柳奶奶”,幫廚們年輕,跟著邵大廚胡亂稱唿起來。

    將她叫得那麽老?——柳眉自然氣得不打一處來,好容易一個個地訓了閉了嘴,便聽邵大廚恭恭敬敬地詢問:“柳師父,若沒有您當頭一棒,當麵喝醒了我,又一再耐心點撥,才得我做出了這道——雞汁亂燉碎豆腐……”

    雞汁亂燉碎豆腐——柳眉聽著實在是忍不住抽嘴角的衝動,這真是囧人起囧名啊!

    邵大廚也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對柳眉說:“所以……柳姑娘,想請您給這道菜取個名字!”

    “你這道菜是豆腐為主料,濃雞汁輔佐,再加上六味輔料,一道煮滾起鍋。”

    柳眉想了想,又補充道,“妙就妙在,這六味輔料的味道極好地融合在一處,口感既各自鮮明,又融為一體……”

    “有了,就叫六位一體魔幻……豆腐!”柳眉陡然想起了什麽,一轉身,就問湊上來的眾人,“你們這兒誰管著食材,熟悉那種不常見的調味料的?”

    眾人見柳眉問,當即指了二廚,而邵大廚卻還兀自沒明白,“什麽叫做……六位一體,魔幻……豆腐?”

    卻見柳眉興奮地轉頭對他說:“你先別急,先在這兒等等,我還有話問你!”

    邵大廚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又不敢走開,隻得聽柳眉在一旁向二廚詢問他有沒有見過一種“紅色的”、“尖尖的”、“吃起來很熱很辣,甚至有痛感”的佐料。

    二廚隻說沒見過,但答應了柳眉,願意替她向別的食肆、行商,甚至藥材鋪裏打聽打聽。

    柳眉這才終於滿意了。

    這時她才轉過身來,望著邵大廚,定了定神,又向周圍看了看,終於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問:“向你打聽一個人!”

    邵大廚略略躬身,恭恭敬敬地開口:“柳師父,您請問。”

    隻見柳眉眼珠轉轉,似是沉思了片刻,小聲問:“我想問的是那位,忠順親王……”

    “……我是想問,他真的……砍過人手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邵大廚這道豆腐的原型是《隨園食單》裏的“王太守八寶豆腐”。至於“六位一體魔幻豆腐”這個名字,與一道“六位一體魔幻麻婆豆腐”重名,本文的最後期會有一點點別的“菜式”亂入,在這裏先扔個引子。辣椒不會再多寫了,畢竟《紅樓》裏沒有怎麽多提過這種調味入菜。祝大家好心情好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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