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胭脂合書起身,兩眼早已酸澀模糊,裙擺被壓出深淺不一的折痕,卻仍舊灑脫超然。閣樓內宮燈微黃迤邐,將她的身影映射在八麵牆壁之上,重疊交錯。她跨過軟墊前後不知何時擺滿的掐絲琺琅鏤雕宮燈,順著寒風來向曳步至門口。


    煌城的天空低壓,天角餘暉雖慘淡無光,可萬裏無雲,星河耀目。又是一日到頭,另一日將至。


    閣樓內的暖意從腳底蔓延至胸腹,再蔓延至四肢,胭脂光腳跨出門檻,冰寒的觸覺頓時將暖意驅散,熱寒交織熨帖,胭脂長籲一口氣覺得愜意。隻另一腳還未踏出,已候在門外一刻鍾的青黛便側身瞧見她,蹙眉帶著手捧大氅厚靴的白袍女子,兩步走過來,“主子,先把鞋穿上。”


    “...”胭脂身形一滯,麵紅若桃花,眉眼略顯疲憊,隻抿嘴重心後移,乖乖抬腳任青黛替她穿好才複出門檻。院內蕭瑟寂寥,白袍女子悄無聲息來迴遊走守衛,更顯得這宅邸詭異。廊道左右的宮燈十步設一盞,此刻還未點上,路麵幹淨光滑倒還瞧得清,胭脂便如往日一樣,準備去前院用餐。青黛緊隨胭脂左右,脊背挺立,一迴府她便換迴往日裝束,絳紫色厚袍服貼合身,並無綬帶贅餘,緞帶紮緊長發,除卻一對碧玉耳珠點綴,再無旁的飾物,“青黛,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六,翻春便二十七。”青黛輕描揭過,好似年歲不過是個度量時日的東西,心中微疑,胭脂極少問起這些瑣事。


    “這裏皆道女子十四及笄,十五婚配嫁做人婦,持家相夫教子。倘若過了二十仍未出嫁,便會遭人閑話,愧對父母。”胭脂麵目清冷,語調不溫不火,她不動聲色偏頭一瞥,身側之人與她身量相當,原本功夫就不差,這些年在外奔波更是練就一身的本領。隻是聖樂坊如今的名聲與行事便利,皆算是青黛一人著手起家。心中措辭頗久,有些醞釀的好些時日的話終究趁此機會開口,“你我自相識至今,已有十年。隨我放逐於此,亦足足有八年,我尚且乏了這日複一日的苟且殘喘,你卻從一而終,初心未改。這本是對我的責罰,卻累了你數年如一日在外奔波,虛度韶華。”


    青黛心中隻覺得酸楚,雙眸垂下,似自嘲般道,“我生來本就是為主子而活,虛度二字著實算不上。且主子過得糊塗,許是忘了,主子你何錯之有?”一語將胭脂餘下的話衝得幹淨,青黛幾不可察吸了一口氣,“有些話青黛本不願說,可既然主子提起,我卻是忍不住想多嘴幾句。縱然苟活卻也有活的法子,主子既然來此,何不放開胸懷,坦坦蕩蕩逍遙快活。何故偏要將自己桎梏在這宅邸之內,如苦行僧一般清苦寂寥...”


    還未說完,胭脂聽不下去,擺手不耐,卻抿嘴不言。


    青黛曉得她的脾氣,也不願胭脂因著她的幾句話便煩悶於心,餘下的勸解,以後有的是機會再提,便轉而道,“那會兒子迴來,我瞧著蘭釉帶迴來的男人在院子裏轉悠,這般放任著他當真無事?”


    穿過抄手迴廊,便到了前院,古榕樹下的燭燈熠熠生輝,隔著數十步遠都能感受到廳內竹蕪與蘭釉兩人的嬉笑熱鬧。胭脂腳下一頓,這才迴想起方才經過寢院兒,自己的視線總飄忽不定,原來是為了瞧著那陌生的活人氣,“無妨,左右不過之前兩人一樣,是個想重見天日的小狼崽,在這深淵激不起什麽浪花。”


    胭脂隨口敷衍,她說的是實話,卻也沒過心。


    前廳的門檻低,內裏寬敞隻餘兩麵開窗透氣,點燃的紅木花雕的落地紙畫宮燈以及撲麵熱流將人間煙火詮釋得透徹。胭脂還沒跨進去,熱氣便好似鬼魅直接裹附周身,披在外頭的鶴氅便顯得多餘。


    提燈的白袍女子停候在門外,竹蕪與蘭釉聽得人來,放下手中的竹筷便起身走到胭脂身側,福身行禮,而後替她取下鶴氅,束緊長發。


    屋內擺著兩張檀木長桌,一張擺滿了圓盤方碟,洗好切片的嫩肉蔬菜便擺放其上,另一張則在一端擺著長腳雙層溫鼎,白湯熬煮沸騰,八角花椒上下沉浮,白氣兒便順其而上,三張圓椅圍在三麵,一端放著藍釉紅底的細瓷碗,周圍擺著蒸糕軟點,小料蒜蓉,其後放著的圓椅鋪著兔絨坐墊。


    整個屋子隻一隅放置暖爐,焦炭燒得並不旺,卻也暖意十足,加上這溫鼎的熱氣,竹蕪與蘭釉兩人均是卸了絨袍,綰著袖口。


    這等陣仗胭脂少見,那股股白煙混著一絲鮮香,若是尋常一碗湯,聞來定然頗有食欲,隻這溫鼎燒著,整個廳內都好似置於鍋爐之中,燥熱難耐。不消看,青黛此刻定然站在門前堵著她迴頭的路,倘若她迴頭自然招來青黛的長篇大論連哄帶勸,胭脂不想受那個聒噪,便先耐著性子往兔絨圓椅上一坐,多瞧了幾眼瓷碗旁的蒸糕,“怎的今日做這些個吃?倒是稀奇。”


    其餘三人視線你來我往,竹蕪手肘被蘭釉一杵,便笑盈盈答,“主子常在煌城,南下的時日甚少,口味自是清淡。平日裏隻吩咐清粥素湯也就罷了,過年這等喜慶的日子自是要紅火一些方快活,蘭釉是南邊人,便想著讓主子試試這溫鼎,卻又怕主子不喜辛辣,特地命廚娘熬的鮮湯,倒是準備了大半日。”


    說完兩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蘭釉也壯了膽,“是啊主子,這底湯足足燜鍋熬了一個時辰,鮮香濃醇,燙上酥肉,亦是清淡可口,主子定然會喜歡。”


    青黛沒拆穿這一唱一和,將身上厚重的棉袍卸下,點頭走到胭脂身側,替她舀了熱湯撒上蔥花放置一旁涼著,“我在府邸的時日,主子便莫想著涼食了,這溫鼎甚好,主子試試若覺得還可,年前餘下幾日天天做這個都無妨。”


    “...”胭脂耳畔殘留著竹蕪蘭釉低低淺笑,提起銀箸默不作聲先嚐了塊軟糕,她一動手,餘下三人自是歡欣涮肉煮菜,一邊替胭脂夾菜,一麵起身去旁邊取菜,不亦樂乎。隻兩人顧忌胭脂在場,多少有些束手束腳,不曾盡興。


    不過一刻鍾,胭脂還是忍不住起身,渾身難耐熱氣,以透氣為由出門閃身朝著寢院而去,院中的冰泉被撒上銀光,若非寒風唿嘯,這月色倒還撩人。左側牆垣外便是府邸之外,胭脂一身豔紅輕紗在寒夜中格格不入,緩步經過冰泉,卻扭頭瞧著那兩人高的紅牆。心思浮動,如燎原之勢占據整個心頭,便兩步迴了寢屋,隨手從遊龍雕刻木施取下絨袍外衫披上,側身翻窗兩步一躍上了牆頂。


    夜色已然分明,廊道兩邊宮燈燭火在風下搖曳閃爍,可府邸外乃是叢叢灌木,枯木殘枝,無半個燈籠照路,一時間倒是無處下腳。胭脂在牆垣上轉了個身走了兩步,抬眸欲往下卻撞見廊道末端直直盯過來的蘇昱,兩人視線一對,皆似是做了錯處被當場看穿般心中一驚。


    蘇昱立在昏暗屋簷下,一身鶴氅罩在外身隻顯得身量頎長,晦暗神色隱於夜幕,唯有一雙眸子瞧著不遠處的女子發亮。他隻感覺自己如跳梁小醜,在巡衛的女子間錯身擦肩,故作閑暇查探了一下午,唯有一點他覺得詫異,便是這宅邸內的白袍女子皆一個模子雕刻出來般,步態身量不盡相同,對待蘇昱亦都視而不見。而此外,除卻閣樓禁地未曾細察,其餘院子絲毫沒有什麽發現,其擺設精簡奢侈,構造繁複雅致,當真是個深居閨閣的小姐別院,任誰也想不到這等宅邸,會與聖樂坊有什麽關聯。


    再加上白日與胭脂一席話,蘇昱之心被動搖得越發厲害,但興許,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閣樓之內。


    胭脂迴過神便見漸近的白袍女子,嘴角含笑便縱身落地,卻是落在府邸內側,轉身看清蘇昱雙眸的複雜之色,卻隻兩步上前不給他反應的幾乎,伸手攬住他的腰身胯上,複循著方才的位置躍了出去。


    帶著個八尺有餘的男子縱身翻牆,落地還無聲無息,蘇昱側頭俯視著鬆開手的胭脂,隻驚歎於她絕好的輕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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