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蘇公每日必去安國寺研讀佛經,與潛德大師參禪論相。又三日,蘇公正欲往安國寺,聞得院門外有人言語,不多時,蘇仁引進一人來,隻道是徐君猷遣人送來信箋。蘇公接過信箋,拆開一看:徐君猷隻道有緊要之事,邀蘇公速來府衙。蘇公不知何事,遂令送信人先行迴稟徐大人,隻道隨後便到。送信人告退離去。蘇公換了身潔淨衣裳,而後攜蘇仁趕往黃州府衙。一路無話,至府衙門前,門吏辛正急忙來迎,道:“徐大人等候蘇大人多時了。”遂引蘇公主仆往府衙後院。輾轉而行,至一花園,但見滿園春色,爭奇鬥豔。園中有一亭,亭前乃是一水池,池邊以青石為欄,亭中端坐二人,正談笑風生。聞得蘇公到來,徐君猷急忙出亭,跑將過來,一把拽住蘇公,拉至亭中,亭中一中年人急忙上前,道:“子瞻兄,別來無恙。”蘇公抬眼望去,竟是刑部侍郎張錦洲張大人!

    蘇公他鄉遇故知,不由百感交集。二人四手緊握,久久不放。徐君猷笑道:“張大人、蘇大人且坐下敘舊。”二人方才鬆手,蘇公道:“不知錦洲何時迴得黃州?”徐君猷道:“昨日黃昏時刻到達府衙。”張錦洲道:“子瞻兄在黃州可好?”蘇公道:“虧得徐大人關照,子瞻尚可度日。”張錦洲又告知駙馬王詵等人情形,蘇公歎息道:“皆是子瞻害了他等。”二人言語約莫兩個時辰,徐君猷便在亭內設宴,宴罷又飲茶,三人且飲且敘,張錦洲言及此番迴鄉省親,欲資助臨江書院,卻不想同窗好友朱溪竟遇害,不免傷感。張錦洲歎道:“不想年前京城一見,我二人竟成陌路兩世人,真可謂人生無常。”蘇公笑道:“錦洲所言甚是,人生無常!我等凡人與蒼穹而言,是何等之渺小!人之生死,與曆史長河,又是何等微不足道!錦洲大可不必傷感。”張錦洲歎息道:“子瞻兄受盡屈辱,竟還這般矯首傲世、委心任天,錦洲深為敬佩。”

    言語間,蘇公心中一動,忽問道:“子瞻有一事甚是疑惑,不知年前朱溪先生往京城何事?”徐君猷道:“此事徐某曾問過朱溪,他道是為了書院學生之事。”張錦洲點點頭,歎息一聲,道:“確為此而去。”蘇公疑惑道:“今春三月方才省試,年前去做甚?”張錦洲歎道:“子瞻兄久未在京矣。”蘇公笑道:“錦洲錯矣。年前子瞻在京有數月之久。”張錦洲苦笑一聲,道:“子瞻兄身陷牢獄,自身難保,怎知朝中之事?”蘇公點頭,道:“願聞其祥。”張錦洲歎道:“朱溪前往京城,非是見錦洲,乃是見禮部尚書。”蘇公一愣,道:“見禮部尚書何事?”張錦洲歎道:“子瞻兄何等精明之人,此事兀自不解否?”徐君猷一驚,疑道:“莫非……?”張錦洲急忙止其言,道:“此事隻可意會,不可言,不可言。”

    蘇公驚詫萬分,心中終於明白了:朱溪前往京城,便是為了賄賂禮部官吏,主考官收得賄賂,便徇私舞弊,徇情取舍!如此言來,近年來臨江書院多有中舉者,非是書院授學有術,亦非學生真才實學,竟是朱溪用此手段之結果!難怪朱溪大收學錢,每年逾萬兩銀子,竟用於此!

    徐君猷疑道:“朝中早已實施糊名、譽錄,怎生可能?”(作者注:糊名,就是將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貫等密封,又稱“彌封”。糊名製實施之後,考官評閱試卷還可辨認考生字跡。後又實施譽錄製,即由專人用紅筆抄寫考生的答卷,再交閱卷官評卷官評閱。考官評閱試卷時,不僅不知考生姓名,連考生字跡亦無從辨認。)張錦洲淡然一笑,道:“事在人為。”徐君猷連連歎息,蘇公喃喃道:“若如此,我大宋危矣。”

    三人沉默不語,蘇公不忍寂靜,又問道:“朱溪之事可辦得順利?”張錦洲歎道:“朱溪至京城,便住在錦洲府中,每日外出。不過臨行前幾日忽不見了蹤影,初始,錦洲未曾在意,似有三四日情形,錦洲不免擔憂起來,正欲遣人尋他,他卻迴來矣,迴來之時,滿麵春風,想必事情已辦理順當。又在府中住了一日,便告別起程迴鄉了。”蘇公道:“他未言及所辦之事?”張錦洲淡然一笑,道:“朱溪數番來京城,從不言他所辦之事,亦從不求錦洲助他。”徐君猷詫異不解,道:“張大人在京近二十年,頗有人緣,他怎不求助大人?”張錦洲道:“朱溪知錦洲為人,斷然不肯幫他,又何必出言相求?他亦從未向人言及錦洲與他同窗交情。”蘇公歎道:“此朱溪精明之處也,此等事情終非善事,一旦敗露,朝廷必然嚴加懲處,朱溪不讓錦洲牽連入內,乃摯友深情也。”

    徐君猷、張錦洲歎息不已。蘇公忽道:“錦洲可曾聞聽過雲夢雪?”張錦洲一愣,奇道:“子瞻兄亦知雲夢雪?”蘇公一喜,道:“錦洲知之?”張錦洲笑道:“雲夢雪乃是京城寒碧閣第一行首,聞他人言似是登州人氏,能歌善舞,又精通棋琴書畫。不想子瞻身在黃州,竟亦知曉此人?”徐君猷遲疑半響,忽然醒悟,道:“朱溪室內豈非有一名柬,正是雲夢雪?”蘇公點頭。張錦洲悟道:“你道是朱溪曾會過雲夢雪?”蘇公點頭道:“初始,我觀那名柬製作精美,用紙用墨甚是考究,端是出自京城碧德齋。那字跡分明出自女子之手,筆畫之間,頗為飄逸,非莊重之筆。故此詢問錦洲。”徐君猷聞聽,驚歎不已。張錦洲思忖道:“莫非朱溪失蹤幾日,便是在寒碧閣?”徐君猷道:“定是如此,若能留住朱溪數日,隻有絕色美人。適才張大人言,朱溪迴來之時,兀自滿麵春風,依徐某看來,定是事情辦妥,又得與美人纏綿。”張錦洲歎道:“那雲夢雪確是絕代佳人,朱溪迷戀於他,亦不足為奇。”徐君猷歎道:“朱溪兀自保存其名柬、綢帕,可見癡迷甚深。可惜那風月場中終非久留之地。”

    蘇公笑道:“子瞻依稀記得,徐大人城外茶肆迎子瞻時,朱溪曾言及今春又欲往京城,徐大人可還記得?”徐君猷一愣,迴想道:“似有此事。朱溪言道:不定春後朱某又將往京城。徐某正待詢問,不想被那青荇居士打斷,請眾人飲酒。徐某亦未追問了。此等話語,不曾留心,不想蘇大人竟還記著,恁的厲害!”張錦洲疑道:“子瞻之意,朱溪心中念念不忘那雲夢雪,欲再往京城相會?”徐君猷連連點頭,道:“女色有時便如那迷魂湯一般,竟身不由己。”

    蘇公思忖不語,拈須皺眉,竟不理會徐君猷、張錦洲。徐、張二人疑惑不解,又不便詢問。蘇公踱步出亭,近得青石欄,望著池水,但見圈圈漣漪,竟自呆了。徐君猷起身出得亭來,正欲上前詢問,不想蘇公猛然迴身,唬了徐君猷一驚,連退數步。蘇公道:“徐大人,快且將那《吉夢錄》取來。”徐君猷一愣,嘀咕道:“《吉夢錄》?要它做甚?”

    蘇公連聲催促,徐君猷遂令下人去取。約莫一頓飯時刻,不見人影,徐君猷甚是氣惱,又著人去看個究竟,不多時,兩人並庫吏皆跑來,隻道《吉夢錄》不見了!蘇公大吃一驚,徐君猷聞聽大怒,斥責庫吏,道:“怎生不見了?此書乃是本府親手交與你封存,未得本府手書任何人不得閱看。”庫吏驚恐萬分,跪倒在地,委屈道:“小人亦不知曉,此書入庫後並無人動得。”蘇公上前道:“徐大人休要責怪他等,定是有人將其盜走了。”徐君猷無奈,揮手令他等去了,疑惑道:“元悟躬已死,為何還有人盜書?”

    蘇公思忖道:“此書或真的隱藏著玄機。”徐君猷忽然笑了,蘇公詫異道:“徐大人何故發笑?”徐君猷道:“蘇大人曾細細琢磨,徐某亦讀了不下百遍,並未悟出絲毫玄機跡象。”蘇公道:“隻因我等是局外人。”徐君猷一愣,道:“局外人?誰是局內人?”蘇公指張錦洲道:“張大人。”徐君猷點點頭,笑道:“既如此,徐某便將書取來。”蘇公一愣,道:“此書豈非已失竊?”徐君猷低聲道:“徐某亦好讀此書,早先抄錄一卷,交庫吏封存,真本尚在徐某手中。”蘇公拈須笑道:“原來徐大人亦是性情中人。”張錦洲不解,詢問何事,蘇公笑道:“徐大人好讀書,近日得一奇書,手不釋卷。”徐君猷竊笑而去。張錦洲詢問何書,蘇公笑而不答。

    不多時,徐君猷急急跑來,神色慌張,蘇公見得,大驚失色。徐君猷近得前來,喘息道:“不見了,不見了。”蘇公連聲惋惜,徐君猷道:“我裏外尋了遍,不見此書,想必亦是被人盜走了。”蘇公問道:“你將書藏在何處?”徐君猷忽笑了,道:“蘇大人中計矣。”言罷,自懷中摸出一卷書來,正是《吉夢錄》,蘇公啞然失笑。徐君猷將書遞與張錦洲,張錦洲翻開書卷一看,不覺一愣,急忙抬起頭來,望著蘇公,疑惑道:“怎皆是些豔詩浪句?”

    蘇公道:“錦洲且仔細看來。”張錦洲複又翻開書卷,看了數頁,連連搖頭,疑道:“你等要我看甚?“徐君猷道:“蘇大人以為,此書中隱藏著一樁秘密,可惜無有頭緒,徐某亦琢磨多時,不得其解,竊以為不過是本豔詩集子罷了。”張錦洲笑道:“分明是一本豔詩集。若果真隱藏秘密,焉有蘇大人參悟不出之理?”蘇公思忖道:“蘇某曾試過數種方法,皆未查出絲毫端倪。”張錦洲奇道:“子瞻為何斷定其中隱藏秘密?”蘇公道:“徐大人曾言,此詩集字跡非元悟躬所書,元悟躬亦早知此詩集,極欲得到此書,三番五次遣派程貫找尋,若隻是一本豔詩集子,何必如此費心?朱溪得到此書,行徑亦為異常,竟分作數份,隱藏於《墨子》中,若隻是一本豔詩集子,何必如此周折?我竊以為,元悟躬、朱溪必是知曉書中隱藏秘密之事,隻是未曾悟出玄機要旨。”徐君猷歎道:“可惜他二人皆已不能言語了。”

    蘇公思忖道:“前幾日,蘇某曾往安國寺,見得潛德大師,大師有一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蘇某聞聽此言,不覺心動,諸相非相,莫非《吉夢錄》中諸夢非夢?”徐君猷一愣,道:“諸夢非夢?言下之意,此些豔詩非是所夢,乃是真有其事?”蘇公點點頭。張錦洲甚是好奇,又低頭翻閱詩卷,不免一愣,喃喃道:“怪哉怪哉。”徐君猷見狀,問道:“甚麽怪哉?”張錦洲擺擺手,閉上雙眼。蘇公示意徐君猷禁聲。張錦洲又睜開雙眼,複又翻閱,喃喃道:“這字跡似曾見過。”徐君猷喜道:“何人所書?”張錦洲搖搖頭,道:“隻是一時之感,卻想不起來了。”徐君猷道:“張大人且細細迴想。”

    蘇公道:“此卷中有詩句言及子瞻。”遂翻至《東方雲空見仙女裸舞》,指與張錦洲看。張錦洲疑道:“莫非此人識得子瞻兄?”蘇公思忖道:“我卻不識得此字。依我推想,此人曾在登州見過海市蜃樓。初始,我當是元悟躬元大人,因他曾任登州提舉市舶司,可徐大人言此非元大人所書。”張錦洲一愣,疑道:“登州?”蘇公點點頭,張錦洲猛然一震,複又閱詩,驚詫道:“莫非是他?”徐君猷、蘇公相視一下,異口同聲問道:“是誰?”張錦洲幽然道:“登州知府鄭浩然!”蘇公驚詫不已,道:“是他所書?子瞻雖不識鄭浩然,但有登州友人來信言及過,隻道鄭公清正廉明,為人剛直,頗有口碑,卻不想遭匪人劫殺。” 徐君猷疑惑道:“徐某亦曾聽元悟躬言及此事,那兇身已伏誅。”

    張錦洲歎道:“錦洲曾協辦此案,知其詳情。近五年前,登州蓬萊有一夥海賊,為首賊人喚作常興,綽號滄海蛟龍,手下有一二百嘍羅,一味搶劫登州進出商船,大宋、高麗、東贏貿易商船多有遭劫。登州知府鄭浩然震怒,遂調遣精兵強將,清剿海賊。鄭浩然巧施妙計,偽裝成商船出海,那常興果然中計,引眾賊前來,待得近時,鄭浩然猛然率兵殺出,箭如雨發,又施放火箭,將賊船焚燒,眾賊人或被射死,或被燒死,亦有跳海者被擒拿,唯逃了滄海蛟龍常興。”徐君猷歎息道:“可惜可惜。那廝必不肯善罷甘休。”張錦洲道:“正是。那常興嫉恨鄭浩然,便喬裝改扮潛入登州城,一夜之間,竟將鄭浩然與妻妾並家仆十餘人悉數殺害!那賊兀自割下鄭浩然首級,祭奠眾賊!”

    徐君猷怒道:“這廝好生猖狂!”張錦洲道:“登州通判元悟躬乃是鄭浩然摯友,遂上奏朝廷,發誓緝拿常興,為友報仇雪恨。登州百姓亦痛恨此賊,約莫十天後,有百姓發覺常興賊穴,遂首告官府,元悟躬率人包圍賊窩,那常興見難逃脫,遂引火自焚。朝廷聞得兇訊,遂著錦洲前往登州,協查此案。待錦洲趕至登州時,此案已了結。元悟躬將鄭浩然遺物交與錦洲,其中便有鄭浩然數本剿賊奏折。”徐君猷道:“張大人可曾見得此詩集?”張錦洲搖頭道:“鄭浩然遺物中確有詩集,錦洲亦曾細讀,卻無有此等豔詩。今細想來,此卷《吉夢錄》字跡當是出自鄭浩然之手,端的蹊蹺。”

    蘇公思忖道:“鄭浩然一案已然了結,卻不知錦洲知曉一事否?”張錦洲道:“何事?”蘇公道:“財寶。”徐君猷奇道:“甚麽財寶?”張錦洲道:“鄭浩然為官清廉,並未留下甚麽錢財。”蘇公搖頭道:“非是鄭浩然錢財,而是海賊常興所擄財寶。”張錦洲道:“當年錦洲亦曾詢問此事,鄭浩然曾追查財寶下落,似有眉目之時卻被賊人所害。那常興死後,便無人知曉財寶藏於何處了。後登州府曾竭力找尋多次,皆未有獲。”蘇公道:“依錦洲所知,那財寶有幾多?”張錦洲搖頭道:“不敢思量!”徐君猷猛一擊掌,驚唿道:“我明白矣。這《吉夢錄》便是鄭浩然生前所書,財寶玄機便隱在此書中!”

    張錦洲一驚,道:“如此推想,亦有幾分道理。元悟躬與鄭浩然乃是故交,自是識得鄭公字跡。”蘇公思忖道:“或許在登州之時,元悟躬便見過此《吉夢錄》。”徐君猷疑道:“張大人之所以未見此書,或是元悟躬早已私自藏之,可惜四年來,他竟一直未能解開玄機。不知朱溪怎生知曉此事,竟將此書盜走。元悟躬不敢聲張,隻得暗中行動。可惜那日言語時說露了嘴,被蘇大人識出破綻。”

    蘇公搖頭道:“若如此,徐大人庫房所存抄本怎的失竊?”徐君猷一愣,疑道:“今朱溪、元悟躬已死,還有何人知曉其中秘密?”蘇公淡然一笑,道:“蘇某已知曉何人矣。”徐君猷、張錦洲驚道:“何人?”蘇公望著徐君猷,道:“徐大人,你道此人是誰?”徐君猷一愣,搖頭道:“我怎生知曉?”蘇公冷笑一聲,道:“此人便是徐大人!”張錦洲大驚失色。徐君猷愣道:“蘇大人怎言是我?”蘇公笑道:“徐大人為何抄錄一卷,封存庫房?徐大人為何將真本收之密處?徐大人乃是想破解書中玄機,圖謀財寶。”徐君猷頓時語塞,臉色鐵青。

    蘇公忽然噗嗤一笑,道:“徐大人臉色怎的如此難看?莫非心中有鬼?”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好個蘇軾,竟是睚眥必報之人。”張錦洲亦醒悟,笑道:“子瞻頑性不改,幾將唬住錦洲。”蘇公笑道:“錦洲可曾見過鄭浩然?”張錦洲道:“錦洲與他有一麵之交。”蘇公歎道:“可惜隻有一麵,卻未見得其另一麵。”張錦洲一愣,不解其意。

    夜深人靜,遠處聞得幾聲狗吠聲,微風拂過,卻無絲毫聲響。一條黑影入得院來,貼牆而行。廂房中兀自有些光亮,那黑影沾了口水,破了窗紙,湊眼過去,窺視房內。而後至廂房門旁,伸手試探,那門竟未合嚴,輕輕推開,躡手躡足,進得房去。那光亮卻是自內室傳出,內室中有一案桌,一端疊著些函件,另一端一尊羊角燭台,燃著兩支紅燭,左側書廚擺列眾多書籍卷本,右側一張雕花木床,懸有一頂耦合蚊帳,床上一人覆蓋被褥,斜倚床頭,一手伸在被褥外,兀自拿著一卷書,隻是雙目閉合,原來早已睡著。

    那黑影悄然入得內室,環視四下,正望見床上人所持書卷,封麵上赫然書著“吉夢錄”三字,那黑影貓身近得前去,伸手輕輕拿過書卷,床上人怎生知曉。那黑影就著燭光,翻閱前後,正是所求之物。得手之後,遂轉身退出內室,未待出廂房,眼前忽然大亮,那黑影大驚,方知中計,又欲返身內室,卻聞得身後有人笑道:“深夜來訪,怎不先言語一聲,徐某怠慢居士了。”那人急忙迴過身來,徐君猷與兩名提刀公差正立在內室門口。廂房門開啟,早湧進五六名公差來,一擁而上,將他縛住,火光照著那人麵孔,正是青荇居士。

    徐君猷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放些風聲與你,你便來了,不想此書竟有這般魔力。”蘇公自門外進來,歎息道:“青荇居士是何等精明之人,怎的也未思量一番,端的失策。”青荇居士滿臉驚詫之情,苦笑一聲,道:“青荇不過是一時好奇罷了。”徐君猷道:“有甚好奇?”青荇居士歎道:“我聞人說,此書頗有些趣,不由動心想看看,料想徐大人不肯借我,隻得出此下策,看後必然奉還。”徐君猷冷笑一聲,道:“好個青荇居士,今被本府擒得還兀自詭辯。”青荇淡然道:“青荇不過是偷盜了一卷書,況且尚未得手,不知徐大人如何處置青荇?”蘇公笑道:“青荇居士深入簡出,少與外人來往,不知聽何人言及此書?”徐君猷亦問道:“知此書者,少之又少,你聽何人言及過?”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乃是元悟躬元大人。”徐君猷笑道:“我等早知是他,因他乃是你同謀!”青荇居士冷笑道:“徐大人若要誣陷在下,亦需有真憑實證,方才令人信服。”

    徐君猷歎息一聲,道:“本府隻道青荇乃賢人居士,卻不想暗中竟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青荇居士冷笑道:“青荇不知大人說甚?”徐君猷歎道:“蘇大人言幕後真兇乃青荇居士,本府不肯信其言,今夜得以親眼目睹,本府方信蘇大人之言。青荇居士,你便是殺害朱溪、元悟躬的幕後真兇!”青荇居士冷笑一聲,道:“徐大人須三思而後言,切不可冤枉了好人。”蘇公淡然一笑,道:“居士與元悟躬元大人合謀,利用溫七、周中之貪心,用毒蛇殺死朱溪。元大人之心腹程貫已招供,朱溪之死,非是毒蛇,而是死前曾飲得一杯酒。府衙仵作勘驗屍首時曾報知徐大人。”徐君猷點頭道:“隻是朱溪室內並未見酒壺之類,本府初未在意。而蘇大人在窗外竹林中拾得一小瓷瓶,那瓷瓶兀自逸出酒氣。”蘇公道:“周中謀殺朱溪後,自窗口入竹林逃離,驚慌之間,險些滑倒,掉下小瓷瓶。”青荇居士哈哈笑道:“周中殺人,與我何幹?”

    蘇公笑道:“周中殺人,所用之竹葉青蛇與毒酒,皆是居士所出。”青荇居士冷笑道:“何人見得?”蘇公淡然道:“此正是二月天,蛇蟲尚在冬眠中,哪裏尋得來毒蛇?蘇某詢問過捕蛇獵夫,唯青荇居士好收養毒蛇,用來浸泡藥酒。居士好釀美酒,又善製藥酒。此酒乃絕世佳釀,天下難得。黃州城能飲得此美酒者,少之又少。蘇某逶迤至黃州,卻能飲得青荇居士美酒,實乃居士美意也。可惜蘇某飲得此酒後便難以忘卻。”徐君猷道:“那小瓷瓶酒便是你所釀美酒。周中獻與朱溪,隻可惜酒中卻下了蛇毒。”

    蘇公道:“此計若得逞,外人隻當是意外,不再追查。可惜徐大人起了疑心,令程貫暗中追查。你等無奈,隻得嫁禍龐廣。周中將裝蛇竹簍置於龐廣床下,意欲讓徐大人發覺,認定兇手便是龐廣,而此刻龐廣早已畏罪潛逃,一切便已順理成章。”徐君猷道:“可惜周中行徑被蘇大人察出破綻,陰謀遂告敗露。”蘇公道:“居士可知那裝蛇竹簍有何蹊蹺?”青荇居士一愣,默然不答。蘇公笑道:“居士所請篾匠可姓吳?那吳篾匠手藝甚好,收價比其他篾匠貴出一倍,尋常百姓製作竹具,隻求耐用,自是喜賤厭貴。那吳篾匠卻隻給大戶人家製作竹具,每製作一件,便要留下一處小小暗記。想必居士不知此事吧。”青荇冷笑道:“甚麽暗記?”

    蘇公笑道:“那竹簍底側有一根篾片刻有一行字,如螞蟻一般大小,乃是‘龔璞之家用’五字。”青荇聞聽,臉色頓變,驚慌之情溢於麵目。徐君猷聞聽,心中暗笑:這蘇軾好生狡詐,誑人竟似真的一般,可他又怎知青荇居士本名龔璞之?

    蘇公笑道:“射殺周中,或非你之意,不過謀害元悟躬卻是你所為?”青荇居士辯道:“我聞那元大人乃是自殺。”蘇公笑道:“居士必定要言:元大人乃是死於密室,門窗皆自內閂住,又無密道通外,房瓦亦未有掀動跡象,元大人躺在室中,怎生殺他?又怎生逃脫?”徐君猷道:“本府勘驗現場之時,亦認定元大人係自盡身亡,竟未料想另有兇手!”青荇居士冷笑道:“蘇大人有何逃脫高招?”蘇公淡然笑道:“任他一樁密室殺人命案,絕非是邪門法術,不過是其行事巧妙,在死者、兇手、目擊證人、兇器、行兇方式、逃脫方式、密室本身玄機等做些手腳,迷惑他人罷了。昨日,蘇某細細勘驗元大人書齋,居士殺人之法,不甚新奇。”青荇居士歎息一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青荇不過一隱士,安貧樂道,與世無爭,為何要殺人害命?”

    蘇公淡然一笑,道:“居士問的是,此便是毒蠱害人之動機。居士為何要謀害朱溪、元大人?其實動機早已明了。”徐君猷揚起手中書卷,道:“便是此卷《吉夢錄》。”青荇居士苦笑道:“不過一本淫詩集罷了,怎生殺人?”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初始,我等亦隻當此是本淫詩集,不知其中玄機。朱溪、元悟躬知曉其中玄機,從而招來殺身之禍。”青荇冷笑一聲,道:“什麽玄機?”徐君猷淡然一笑,望著蘇公。

    蘇公道:“此中曲折始於年前,朱溪前往京城辦事,不知怎的識得了一風塵女子,這妓女喚作雲夢雪,本是登州人氏,自登州至京城,落籍京城寒碧閣,因其色藝俱佳,遂成第一行首,在京城勾欄頗有些名氣。朱溪宿住寒碧閣,樂不思蜀。纏綿三日間,朱溪見得雲夢雪有一本詩集,便是此卷《吉夢錄》。朱溪萬萬未曾料到,此卷詩集竟招惹了殺身大禍。”青荇居士麵無表情,形如木雕。

    徐君猷道:“隻因此卷詩集隱藏了一個秘密,登州海賊常興的藏寶處。”青荇居士聞聽,全身猛然一震。徐君猷道:“可惜那雲夢雪絲毫不知,朱溪索要此詩集後,欣喜異常,遂急急趕迴黃州來。”青荇居士忽冷笑道:“登州海賊的財寶自藏在登州,朱溪急急趕迴黃州做甚?”徐君猷一愣,頓時語塞,把眼望蘇公。

    蘇公淡然一笑,道:“隻因這筆財寶已經到了黃州。”青荇居士冷笑道:“那雲夢雪尚且不知,朱溪又怎知財寶到了黃州?”蘇公道:“因為《吉夢錄》道出了玄機。”徐君猷尚不明原由,忍不住問道:“究竟是甚玄機?”蘇公望著青荇居士,不由長歎一聲,幽幽道:“鄭大人,事已至此,蘇某竊以為你亦不必再隱瞞了。”徐君猷聞聽,大驚失色,望著青荇居士,疑道:“鄭大人?鄭浩然?”青荇居士一愣,疑惑道:“甚麽鄭大人?青荇不知蘇大人言甚麽?”蘇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麵前不言假話,鄭大人金蟬脫殼,隱姓埋名,用心良苦也。”徐君猷驚詫不已,半信半疑道:“青荇居士竟是原登州知府鄭浩然?那鄭大人早被歹人所害,此事眾所周知。”青荇居士道:“我姓龔,名璞之,不識得也不知甚麽鄭浩然。”

    蘇公淡然一笑,道:“約莫五年前,登州海賊猖行,肆意搶奪往來商船,得財寶無數。登州知府鄭浩然清剿海賊常興,發覺了海賊所匿財寶,不由起了貪婪。於是思量出一條苦肉計並金蟬脫殼之計。”徐君猷驚道:“苦肉計並金蟬脫殼之計?”蘇公點頭道:“鄭浩然妻妾並家仆十餘人慘遭殺害,鄭浩然首級亦被賊人割去,官府緝拿賊首常興,不久探明下落,將之圍困,常興知難脫一死,放火自焚,麵目全非。如此可謂天衣無縫了。鄭浩然鄭大人則取得財寶,沿海南下,入長江,至黃州隱居。”青荇冷笑不已,道:“可惜蘇大人所言不過是臆想猜測罷了。”蘇公卻不反駁,又道:“鄭大人在登州之時,有一個勾欄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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