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它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玥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詩人蘇軾因“烏台詩案”身陷禦史台牢獄,囹圄困苦,以為必死,作此兩詩遺與其弟蘇轍。

    且說大宋神宗元豐二年三月,這一日,暮色茫茫,冷風颼颼,細雨斜飛,湖州府城西北三十裏有一小莊,喚作李家巷,小莊東坡上有一片桃林,桃林緋紅,滿地花泥。林中有一宅院,白牆青瓦,院牆藤枝新芽出頭,卻見林下一那書生,撐傘而行,來得院舍前,推開院門,舍內有人高唿道;“來者可是葉兄?”那書生高聲應答,早有四五個書生於廊下相迎,乃是譚、杜、汪、梁、袁等書生。葉書生收了雨傘,與眾書生拱手施禮,當先譚書生乃是東家,道:“我等隻道葉兄今日不會來了。”那葉書生連忙賠禮。

    眾人客氣寒暄一番,迎進堂來。堂內四角早燃了紅燭,左側一張書案,書案左端堆放書卷紙張,右端有筆筒、硯台、鎮紙;當中又有一桌,擺著四壺美酒、六碟菜肴。眾書生攜手入座,那葉書生毫不客氣,拾箸便吃。譚書生斟酒道:“葉兄姍姍來遲,當罰酒三杯。”杜、汪、梁、袁紛紛附和。葉書生甚是豪爽,端起杯來,一飲而盡。譚書生又接連斟了兩杯,葉書生皆一口飲下。三杯罷,杜書生笑道:“葉兄近日詩文如何?”那葉書生笑道:“味如嚼蠟,不堪一提。”袁書生笑道:“葉兄謙遜也。葉兄大筆如椽,奇文瑰句、銜華佩實、哀感頑豔,非常人可比也。葉兄來年高中,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斷然不可忘卻我等桃林六友。”葉書生笑道:“袁兄何必自謙,汝等才學勝小弟百倍。他日定能才出秀班。”袁書生不由喜道道:“他日若能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何其風光!”

    葉書生數杯下肚,臉紅耳赤,忽長歎一聲,道:“且看今日我朝,幾多冗官閑吏,蒞其官而不謀其職,又往往多是狼貪鼠竊之輩。與其裘馬輕肥、飽食終日,卻不如我等逍遙桃林快活。”梁書生淡然一笑,連連搖頭,道:“葉兄之言,似含閑雲野鶴之心,若如此,又何必日夜苦讀詩書?”那葉書生笑道:“非小弟無意功名,若為庸官汙吏,便不如南山種菊;若為朱衣,便要纖塵不染、廉潔奉公、造福百姓!”那梁書生笑道:“葉兄胸懷淩雲之誌,非我等可及也。小弟無有大誌,竊以為人生在世,唯吃睡二字,他日我若得誌,必吃飽便睡,睡起又吃。” 汪書生甚是肥胖,滿臉臃肉,笑道:“梁兄之言,小弟頗有同感,隻是有一處不敢苟同:吾若得誌,必吃飽又吃,哪裏還有空閑睡覺!”眾人皆笑。

    葉書生似有不悅,道:“我等男兒,當頂天立地,做一番功名,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那梁書生淡然一笑,道:“葉兄言之輕巧,縱使汝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又將如何?卻不知官場何其險惡?”葉書生冷笑一聲,道:“梁兄非是官吏,又怎知官場之事?”梁書生笑道:“湖州前任府尹張睢、現任府尹蘇軾,皆是經天緯地之才,皆遭貶謫,何也?適才葉兄亦言:今日我朝,幾多冗官閑吏,蒞其官而不謀其職,又往往多是狼貪鼠竊之輩。諸官皆濁,獨汝清否?張、蘇二人皆不肯同流合汙,故遭貶謫。葉兄他日果若得誌,官場之事,爾虞我詐,全然由不得自身矣。”眾人皆歎道:“梁兄言之有理。”

    葉書生冷笑道:“常言道:富貴在天。此張、蘇二人之天命也。”梁書生急忙道:“莫非葉兄知自己天命否?”葉書生得意笑道:“相士言吾有懷金紆朱之相。”那梁書生淡然一笑,道:“吾卻觀葉兄眉目之間有股晦氣。”那葉書生聞聽,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手指梁書生,道:“你這醃髒直娘賊,老子看你滿臉陰氣,必不得好死。”那梁書生聞聽,怎肯罷休,當即反駁。二人你言我語罵將起來。眾書生見二人動火,遂上前相勸。好一番勸解,二人各座一方,雖已止言,依然怒目相視。袁書生見狀,笑道:“諸位可知那晴畫橋陸家客棧?”譚書生連忙笑道:“袁兄又有甚新奇之事?”梁書生取笑道:“袁兄莫不是相中了陸家客棧那女掌櫃?”袁書生笑道:“如此言來,梁兄早已光顧過陸家客棧。”汪書生不解,詫異道:“甚麽客棧女掌櫃?梁書生道:“汪兄不解風情,可隨袁兄同往。”譚書生甚是不屑,笑道:“莫非袁兄垂青此村野婦人?”袁書生笑道:“譚兄可識得那女掌櫃?”譚書生搖頭道:“不曾見過。”梁書生插言道:“那婦人甚是妖豔,譚兄若去,恐消受不得。”眾人皆笑。葉書生隻是冷笑。

    袁書生笑道:“諸位可知,那客棧新來一女子,絕色俊俏,嬌媚無比,聞言是掌櫃表妹,在客棧幫閑。”那杜書生急忙道:“休言這些閑話,我等且飲酒吃菜。”袁書生笑道:“莫非杜兄已心猿意馬否?”眾人皆笑。那杜書生笑道:“來來來,飲酒飲酒。”袁書生歎氣道:“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隻為貧。此般美妙之事,袁某唯望梅止渴也。”眾人皆笑。梁書生笑道:“卻不知是望梅止渴,還是望妹止渴?”眾人益發大笑。譚書生笑道:“聞袁兄之言,譚某心甚癢之。明日你我前往,春風一度如何?”杜書生連連歎息,道:“說些閑話,不如飲酒快活。”一旁葉書生冷笑一聲,遂起身告辭。譚、杜、袁、汪四書生百般挽留,葉書生執意離去,四書生無奈,任葉書生摸黑離去。四書生迴屋飲酒,梁書生似有所思,道:“諸位,小弟之言果真得罪葉正之?某不過是玩笑之言,他怎生作真?”杜書生道:“葉正之素來好吉言,適才他在興意之上,梁兄卻潑以涼水,他怎生不惱?”汪書生歎道;“早知如此,便不該喚他來,兀自掃興。”梁書生思忖道:“此事因小弟而起,若傳說出去,恐壞了我桃林六友名聲,招惹鄉人笑話。待小弟追去,好生陪個不是,懇請葉兄原諒,休壞了朋友交情。”譚書生道:“如此甚好。”梁書生遂告辭出屋,取傘追將而去。譚、杜、袁、汪四書生自飲酒作樂,皆爛醉而眠,不題。

    次日,天色大亮,譚、杜、袁、汪四書生醒來,未待洗漱畢,門外有人高聲唿道:“汪步雲!汪步雲!”叫喚不止。譚書生急忙出院開門,卻原來是汪書生之兄長。譚書生急忙施禮,道:“汪兄急喚步雲何事?”汪步雲兄長道:“譚言兄,步雲可在貴府上?”譚書生然之。汪步雲聞聲出來,見是兄長,道:“大哥何故至此?”汪步雲兄長似心石落地,噓口長氣,又急道:“禍事矣。你等好友梁漢卿被殺了。我知你等六友昨夜相會,恐步雲有變,故急急趕來。”譚言、汪步雲聞聽,驚詫不已。譚言驚疑道:“梁漢卿被殺?怎生可能?汪兄可曾看得仔細?”汪步雲兄長一本正經道:“人命關天之事,焉可胡言?你等快且去看,其屍首尚在莊西頭,地保已遣人報官去了。”譚言驚恐萬分。汪步雲急忙喚出袁方升、杜成二人。二人聞聽,亦驚恐不已。五人遂出了桃林,急急往莊西頭而去,遠遠見得官道上圍聚數十人,果然出事了!譚言、汪步雲、袁方升、杜成膽戰心驚,奔將過去。

    圍觀鄉人議論紛紛,譚言等四書生撥開人群,卻見道旁置有一具屍首,滿身汙血,滿麵驚恐之情,赫然便是梁漢卿!杜成雙股戰戰,驚恐道:“果然是梁……梁兄……”譚言見好友慘死,頓生傷悲之情,不由淚下。汪步雲麵如死灰,口中念念有詞,卻不知言語甚麽。忽見人群閃出一條道來,六七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近得屍首旁。譚言看得清楚,原來是梁漢卿家眷,急忙擠將過去,扶住梁母。梁漢卿長兄俯身屍首旁,手捧梁漢卿頭顱,認出弟弟,嚎啕大哭。梁家人頓時哭作一團,好不淒慘。江南村鎮,百姓善良,民風淳樸,見此命案,無不同情,皆紛紛譴責兇手惡毒。地保上前勸慰梁家人,隻道已遣人快馬報官去了,待官府前來查案緝兇。

    但聞得有人高聲道:“諸位鄉親,且退閃一旁。”眾人尋聲望去,卻見一男子正揮手示意,麵相陌生,有人喝道:“你是甚人?在此聒噪叫嚷!”那男子道:“某乃湖州府衙公差趙虎。”眾人皆疑。那男子見鄉人不信,遂摸出腰牌。眾人看那腰牌,果是衙門公人。趙虎高聲道:“諸位鄉親,且各自後退十丈之外,不可毀卻兇犯疑跡。”眾鄉人甚是疑惑,又不敢多言,紛紛後退,唯有梁家人撫屍哭泣。

    趙虎亦後退數丈,低頭見滿地足跡,雜亂不堪,哪裏辨認得出。地保急忙過來,道:“端公大人,但有吩咐,隻管使喚小人便是。”趙虎道:“你便是地保?”那地保道:“小人正是李家巷地保李善。”趙虎道:“那死者何人?”地保李善道:“乃是莊中書生梁漢卿。”趙虎手指前方眾人,道:“他等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然之。趙虎道:“何人先發現屍首?”地保李善道:“乃是莊中拾糞的羅三。那時刻,天色尚早,迷糊間見得一團物什,隻道是過路人遺失的包袱,奔將過去,不想是一具屍首,唬得半死。”趙虎道:“且喚那羅三來。”地保李善遂高聲叫喚羅三,叫了四五聲,方見羅三怯怯過來。那羅三約莫五旬,衣襖破爛,蓬頭垢麵,滿麵驚恐,近得前來,哆哆嗦嗦。地保李善惱道:“你這廝,恁是喚你,怎不應聲?”羅三正欲言語,地保李善又道:“府衙端公大人有話問你,你且好生迴答。”那羅三甚是惶恐,雞啄米般點頭不已。

    趙虎道:“你喚作羅三?”羅三點頭哈腰道:“小人羅三。”趙虎道:“羅三,且將前後細細道來。”那羅三見趙虎言語隨和,少了幾分畏懼,道:“小人今日早起,取過糞箕便出家門,那時刻天尚未亮。”趙虎淡然一笑,道:“天既未亮,你怎生見得糞堆?”那地保李善笑道:“他拾糞二十餘年,練就一番絕技,隻將那鼻子嗅一嗅,便在糞之所在。”趙虎笑道:“如此言來,亦是奇人。羅三,且往下言。”羅三道:“小人一路前行,也拾得四五堆人畜糞。近得此來,忽聞得一股異味,隱約間見得路坡下一團物什。小人心中一喜,隻當是過路之人遺失物什,下路去拾,覺得怪異,細一看,唬了一跳,卻原來是一人!小人隻當他是活人,大聲喚他,喚了十餘聲,不見其動。小人心中疑惑,莫不是死人不成?此時刻天色漸亮,小人見得血跡,驚恐不已,便奔走高唿,喚來鄉眾。”

    趙虎指那屍首,疑道:“那時刻,屍首非在此處?”羅三道:“屍首本在道路下側。”趙虎令羅三引路,原來鄉眾發現屍首後,便將屍首移至道中。羅三指點屍首所在,果見路下枯葉嫩草間一灘鮮血。趙虎張望四下,並無血跡,心中疑惑。

    趙虎近得屍首旁,忽見梁氏家眷中一人神情怪異,心中一動,喚過地保李善,低聲詢問:“那麵白身胖者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望了一眼,道:“那廝喚作汪步雲,乃是梁漢卿同窗好友。”趙虎遂令地保李善喚汪步雲前來,那汪步雲近得前來,膽戰心驚,哆哆嗦嗦。趙虎上下打量汪步雲,一番鷹揚虎視,暗道:“這廝怎生如此驚恐?莫不是殺人兇手?”不由厲聲嗬道:“你是甚人?與死者是何幹係?”汪步雲驚道:“小……小的汪……汪步雲,乃……乃是梁……梁漢卿……好友……”趙虎冷笑一聲,道:“梁漢卿何故遇害?”汪步雲顫栗道:“小……小的不知……”趙虎喝道:“大膽汪步雲!你知罪否?”汪步雲驚恐不已,急忙辯解,羅羅嗦嗦。汪步雲兄長笑道:“端公大人,我家小弟素來膽小怕事,斷然不會欺蒙大人。昨夜他與杜成、袁方升等書生同在譚言家中。”譚言、杜成亦附和。趙虎淡然道:“死者梁漢卿昨夜亦在否?”汪步雲慌忙答道:“同在。”譚言斜眼瞪汪步雲,怪他多言,忙道:“初始,梁……梁漢卿確在小人家中,不過早早便離去了。”趙虎疑道:“何故離去?”譚言無奈,隻得將夜間之事全盤道出。趙虎聽得分明:原來葉、梁二書生因閑語口角,那葉書生罵梁書生“滿臉陰氣,必不得好死”!果如其言,當夜梁書生竟死了。趙虎暗自冷笑:若非巧合,那葉正之難脫幹係。

    眾人聞聽,你一言我一語,早已認定兇身是葉正之。梁家兄弟豈肯善罷甘休,與眾鄉人一窩蜂湧向葉家,趙虎唯恐事大,與地保李善追將而去。那葉家在莊頭,不過半裏遠近,遠遠見得其門閉合,眾人皆疑:想必那葉正之早已逃之夭夭。近得前來,卻見那大門虛掩。梁家兄弟早上前一腳踹開大門,厲聲喝道:“葉正之!滾將出來!”高唿數聲,未見迴音。梁家兄弟衝進房中,卻見滿地鮮血,地上躺著一人,雙眼圓睜,正是葉正之。梁家兄弟驚詫萬分,皆不敢上前,怯怯叫道:“葉正之,葉正之!”那葉正之毫無動靜,原來早已死去多時了。梁家兄弟驚恐而出,眾人聞聽葉正之亦喪命,個個驚詫,有人暗忖:卻不知是葉正之殺了梁漢卿,還是梁漢卿殺了葉正之?趙虎驚訝不已,不敢怠慢,急忙喚地保將眾人趕出院去,封了葉宅。

    自上任湖州,蘇軾大興便民之舉,興修水利,又親曆親為,多有善績,深得民心。這一日暮色時分,蘇公迴得府衙,尚未落座,夫人王氏呈過一封書信,蘇公拆封取出尺牘,細細閱看,看罷,拈須思忖,半晌未語。夫人細聲詢問,蘇公長歎一聲,道:“臨川先生走矣。”夫人道:“果如老爺所言,新法非長久之策。”蘇公憂道:“荊公離京閑居江寧府,大權旁落,朝廷必有岸穀之變。”夫人道:“卻不知何人得勢何人失?”蘇公苦笑道:“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世間之事,何人能預之?”夫人道:“老爺自在地方為官,難得一份清靜。”蘇公默然,歎道:“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隨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今之聖上,重任呂惠卿、李定之流,可謂耳塞目蒙。”蘇公又何曾料到,即便遠離京城,亦難逃此劫。

    正言語間,蘇仁來報,隻道是後衙門外有人求見。蘇公詢問何人,跟隨家丁道:“迴老爺話,來人兩位,一老一少,老者藍袍青巾,少年白袍素巾,手中一個青布包袱。小的問那老者名姓,他道是林三……吉……”家丁幾將忘記來訪者姓名。蘇仁疑道:“林三吉是何人?”蘇公甚是疑惑,手拈長須,道:“我卻記不得有喚作林三吉者。”轉念思忖,不免一愣,道:“莫不是林三琪?”家丁不免滿臉通紅,垂首道:“似是如此……”

    蘇公奇道:“難道是正之先生到了湖州。”急忙令家丁引路,親往迎接。蘇仁跟隨在後,嘀咕道:“這正之先生又是何人?”蘇公急急奔至後院,但見門口兩人,老者正四下張望,見著蘇公,快步過來,兩人四手緊握。蘇公驚喜道:“果然是正之先生!卻不先使人告知,好令子瞻在十裏亭外相迎。”那老者見著蘇公,甚是激動,道:“子瞻兄休怪。”原來此人是禦史林棟,字正之,號烏石,又號三琪,與蘇公頗有交情,隻因蘇公常年外任,少有見麵,卻不時有書信往來。蘇公問道:“正之兄家眷何處?”林棟道:“城南劉家莊。”蘇公不解,林棟道:“劉家莊莊主劉子直,乃是林某故交。”蘇公奇道:“卻不知這劉子直是何許人?”林棟笑道:“便是十年前離京辭任的前禦史劉愨劉大人。”

    蘇公驚詫不已,道:“劉愨大人怎在湖州?我竟絲毫不知。熙寧二年,某與子由進京,劉大人正是此年離去,我早聞父親言及劉大人之名,可惜不曾見過。”林棟歎道:“劉愨為人正直,深諳官場之道。十年前,他離京時便勸我歸隱,可惜林某遲鈍,未從其言。十年後,方才幡然

    蘇公見其似有隱言,急忙攙扶入室。二人坐定,那少年侍立其後。蘇公好奇,正待詢問,林棟召喚少年上見拜見蘇公,卻原來是林棟三子林澗。蘇公拈須思忖,感歎道:“我之記憶,那年先生於府中設宴,我曾見過他,遮莫七八歲光景。”林棟幽然道:“光陰恍惚,不覺竟有十年了。”蘇公笑道:“我還記得,那正是荊公青苗法推行之時。”林棟似有所思,歎道:“子瞻兄坦白直率,先後兩次上奏聖上,直言不諱。今迴想起來,曆曆在目,棟不及也。”蘇公笑道:“正之先生此言,羞煞子瞻了。”林棟道:“子瞻為人,光風霽月,林某素來欽佩。此番歸田,路經湖州,特來相敘。”

    蘇公聞聽,甚是驚訝,道:“先生何故歸田?”林棟歎道:“先年眾禦史,去者十之七八;今之禦史台,皆是些唯利是圖、落井下石之徒。林某已無立足之地矣。”蘇公長歎道:“可惜今之賢良,或貶謫、或歸隱,或囚禁、或斷頭,如此不知害卻多少黎民百姓呀。”林棟歎道:“今小人得勢,朝廷混亂。不知子瞻兄作何思想?”蘇公思忖半晌,反問道:“正之先生之意……?”林棟道:“朝中風雲漸起,子瞻兄當激流勇退。”

    蘇公笑道:“我遠離京城,外任湖州,避開是非,尚可為百姓謀些生計事。”林棟道:“我知子瞻奏折,屢言百姓疾苦,敘說青苗、捐稅、征兵之患,真大宋忠良也。但事與願違,李定之流甚是惱怒,屢在聖上麵前言你是非。”蘇公笑道:“我心天地可鑒,聖上自有分曉。”林棟歎道:“子瞻切勿大意,小人之心,非君子可度之也。”任憑林棟如何勸說,蘇公不為所動。約莫兩個時辰,林棟起身告辭,時近天黑,蘇公怎肯放他離去,百般挽留,林棟無奈,隻得令其子迴去通告,獨留在府衙。二人把酒夜談,至子夜時分方才歇息,其間蘇公做詩兩首,贈與林棟。

    次日一早,單說李家巷發生命案,報信人馬不停蹄趕至湖州城,報知官府,三班捕頭李龍聞聽死了一名書生,急忙來報蘇公,蘇公正與林棟言語,聞得命案,不覺眉頭一皺,遂令李龍將報信人喚來。林棟道:“我在京城聞聽,子瞻屢破奇案,甚是了得,不知有何訣竅?” 蘇公笑道:“但凡命案,或謀財、或爭利、或奸情、或仇隙、或嫁禍,多有陰謀,又極力毀滅罪證,或偽造現場,或逃匿、或串供。任憑其如何狡詐,不免留下蛛絲馬跡。”林棟好奇道:“若僅依此痕跡,恐生冤案?”蘇公道:“正是,若依表象,妄加論斷,必生冤案。表象之下乃真實也。如此便須好眼力、好頭腦,而非刑具。”林棟道:“其中可有規矩道理?”蘇公笑道:“萬事萬物,皆有因果。”

    言語間,李龍引報信人入得堂來。報信人跪拜,蘇公令他站立迴話。報信人遂將梁漢卿被殺情形細細稟報。蘇公拈須思忖,把眼來望李龍,道:“李爺,此案如何?”李龍道:“迴大人,小人以為:李家巷乃郊野村莊,民風淳樸,少有毆鬥,從未有過殺人之事。梁漢卿者,不過一介書生,又非富裕人家,往來者多是學友同窗。其中情形,不難推斷,定是兇手與梁漢卿有甚瓜葛,惱羞成怒,遂起殺心。”蘇公道:“欲殺人者,若非癲癇,定有意圖。”遂令李龍召集衙役、仵作,趕往李家巷。林棟一時好奇,意欲前往,蘇公欣然相邀。

    一路無話,蘇公一行趕至李家巷,遠遠見得大道旁圍觀數十人,為首兩人,正是趙虎與地保。眾鄉親欲一睹蘇公真容,皆擁上前來。蘇公翻身下馬,趙虎上前參拜蘇公,又細聲稟告葉正之被殺之事。蘇公暗忖:“可惜兩條人命。”遂引趙虎頭前引路,其餘閑人等退出半裏地外。至梁漢卿屍首旁,但見一草席遮蓋了屍首,趙虎揭去草席,蘇公令仵作勘驗屍首,但見屍首滿身泥血,衣衫褲管尚有荊刺。仵作褪去其上衣,卻見梁漢卿腹部有一傷,長約兩寸。趙虎於一旁道:“其背部另有一傷。”仵作翻轉屍首,果見背後有一傷,長半寸餘。蘇公蹲下身來,細細察看傷口,又勘驗屍首頭顱,觀其眼瞳、舌苔。林棟立於一側,甚是好奇。蘇公察看屍首手足,又脫下其鞋履,泥跡斑斑,忽立起身來,道:“趙虎,且引本府察看發現屍首原處?”

    趙虎引蘇公、李龍至道路側坡下,指點發現屍首處,卻是枯葉雜草、荊棘藜木,尚沾有汙血。蘇公四下張望,皆是人行跡,坡腰中一簇荊棘亦被壓倒,歎道:“可惜上下人眾,痕跡多遭毀壞。”俯身撥草查看,趙虎似有所思,道:“大人,那梁漢卿必是自此處奔下路來。”蘇公反問道:“何以見得?”趙虎道:“小人曾細細查勘四下,想是那兇手自梁漢卿後偷襲,刺了一刀,梁漢卿忍痛狂奔,那兇手怎肯放過,追將上來。天黑路滑,梁漢卿慌不擇路,奔下坡來,不想失足跌倒,被兇手追上,一刀便結果了性命。”李龍道:“趙爺所言有理。”

    蘇公微點額頭,道:“不過我以為梁漢卿卻是自路麵滾將下來的。”忽眼前一亮, 但見伏倒荊棘叢中有一物,自趙虎腰間撥出腰刀來,挑開荊棘,小心拾將出來,置於掌心,卻是一鋼鏢,長約三寸,鏢身尚有汙血。李龍、趙虎驚詫不已,蘇公取出一方手帕,小心包將起來,納入袖內,笑道:“此即傷梁漢卿背部兇器也。”趙虎思忖道:“那葉正之竟有這般武藝?人家道他是書生,卻原來是個武生。”李龍疑道:“卻不知這梁漢卿因何得罪於他?”蘇公笑道:“依你等之意,是葉正之殺了梁漢卿,而後自刎身亡?”李龍、趙虎然之。蘇公默然不語。

    三人上得路來,蘇公指一方,問道:“那葉正之家宅便在那方?”趙虎道:“正是。”蘇公目測遠近,似有所思。趙虎引蘇公前往葉家,蘇公問及葉正之其家其人。原來葉正之父母早亡,隻有一個姐姐,早嫁在百裏外,地保已遣人前去報訊。葉正之孤身一人,尚未成家立業。蘇公聽得明白,徑直來得葉家,先沿房屋四周察看一番,無有發現,方才進門,一眼便見地上躺著一人,死者葉正之滿身汙血,雙目圓睜,難掩驚恐之情。屍首旁有血鞋印五六個,蘇公俯身細看,有兩個較為清晰,其餘模糊不清。蘇公看罷,令李龍拓下鞋印。

    蘇公環視四下,但見房間物什甚是零亂,進得裏屋,更是零亂不堪,床上被褥皆拋在地,木櫃、衣箱亦開啟未合,衣服、雜物、書籍四下散落。李龍疑道:“莫不是謀財害命?”趙虎很是意外,道:“方才未進裏屋,不曾見得這般情形。如此看來,想是強盜入室搶劫。”李龍歎道:“可惜一書生,哪裏有什麽錢財,妄自送了性命。”蘇公拈須思索,道:“你二人且細細搜尋一番。”李龍、趙虎唯喏,滿屋找尋。出了裏屋,仵作正勘驗屍首,蘇公正欲問話,仵作歎道:“好生厲害。大人且看,死者隻有一處傷痕,卻在咽喉,兇手所用必是利器,自咽喉入,後麵出。”蘇公驚詫,俯身細看,果然刺個透穿。蘇公道:“梁、葉二人可是死於同一兇器下?”仵作道:“依二人屍首傷痕之形狀、大小、兇器似是劍,可見那兇手非同尋常之輩。”蘇公拈須道:“梁、葉二人不過是尋常書生,怎與江湖中人瓜葛?此案當自二人平日往來情形入手。”

    不多時,李龍、趙虎出來,隻道並未尋得可疑物什。蘇公環視四下,道:“你二人且裏外細細找尋。”二人唯喏,分頭去了。蘇公邁步入得裏屋,滿地是被褥、衣裳、書籍,暗自思忖:屋內如此零亂不堪,兇手是何意圖?果如趙虎所言,兇手是謀財害命?如此書生又有甚錢財?莫不是這書生意外之間得了甚寶貝,不想走了風聲,招惹來殺身大禍?蘇公轉念思忖:或是兇手故弄玄虛,有意為之,意圖誤引我等視力,其真正目的又是什麽?為了仇怨?或是奸情?

    蘇公環視四下,但見地上書籍凡如《大學》、《論語》、《中庸》、《孟子》、《楚辭》等,散落一地。蘇公不免感歎:真所謂斯文掃地。又轉念思忖:那兇手為何要將卷籍拋於地上?蘇公自地上拾起一卷,看去:“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感也。”正是《論語顏淵第十二章》卷。蘇公自言自語道:“人之情多如此,憑好惡行事,難進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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