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好。


    星星不多。


    軍城中,一座座行轅宮殿點綴在山林之中,虛空中滿是強勁的禁空禁製特有的波紋不斷閃過。


    自從巫鐵用虛空大挪移神符算計了一位神明老祖,大魏的諸多門閥,就對虛空大挪移神符充滿了警惕。諸位老祖下榻之處,虛空都被徹底封禁,就是專門針對這一無恥手段做了防備。


    一株大榕樹下,青石上擺了一副棋盤,孔成蹊和孟不言分坐兩側,慢悠悠的落下了黑白子。


    “這世道人心,還是好的……一如那些孩童,都是璞玉,加以雕飾,都是俊傑之才。”孔成蹊手持黑子,悠然說道:“所以,老孟,火氣不要這麽大。白天吃虧的,是青丘國人,火氣不要這麽大。”


    端起手邊的茶盞喝了一口,孔成蹊輕聲道:“所以,你不要咋唿著傾巢而出,一戰分出生死勝負來,這樣不好,不好……大家好容易活到這個歲數,死得稀裏嘩啦的,你於心何忍呢?”


    孟不言冷哼了一聲:“老孔,不要和我說世道人心,這玩意,我比你懂。”


    搖搖頭,孟不言冷笑道:“我們不占先手,你就等著瞧吧。嗬,令狐珛是那令狐青青嫡親的二伯父,他隕落了,令狐青青今日沒有做出半點兒反應……等著,就是這三五天的事情了。”


    孔成蹊沉聲道:“老夫還是以為,以靜製動。”


    孟不言眉頭一挑,眼裏閃過一抹煙火紅塵煞氣:“老夫偏偏認為,搶占先機,才是取勝之道。”


    兩人目光交錯,棋盤上的一小片虛空扭曲,塌陷,化為一個小小的漩渦,數十顆棋子‘哢哢哢’的就碎成了一縷縷煙霧,被這小小的漩渦一口吞了下去。


    從孩童時起就認識、相知、交手較量了一輩子的兩人相互望了望,同時一笑,大袖一揮,將這虛空漩渦抹平。


    “你我二人,誰說了都不算。”孔成蹊淡然道:“總歸,還是要大家商量個章法出來。商量著辦,這樣好,這樣好,省得你這樣火辣辣的作出決定,坑了族中的兒郎。”


    “協商,商議,太平時節,這自然是好的,國務國政的效率低一些,無妨。”孟不言冷然道:“但是,戰爭關頭,不需要協商,不需要商議,一個意誌,一個堅定、絕對的意誌,就足夠了。”


    孟不言搖頭道:“夏侯鹿鳴,我是看不起的,既然個大門閥,已經將最高決策權上交給了他,他現在就應該做出絕對的決斷……他猶豫不決,我是看不起他的。”


    手指輕輕在棋盤上敲了敲,孟不言沉聲道:“此戰之後,我要提出彈劾,讓夏侯鹿鳴養老去吧。你覺得如何?”


    孔成蹊沉默了一會兒:“罷了,夏侯鹿鳴,是太優柔了一些,此事……唔,那心狠手辣的小子動了。”


    孔成蹊、孟不言,還有夏侯如龍等大魏神國無論是實力還是身份都屬於頂尖的老祖,紛紛抬起頭來,向著一座位於山頂的行轅宮殿群望了過去。


    盜逍客身軀筆挺的站在這一片宮殿群的門口,冷然看著站在門內的公孫秀娘。


    “我對你說過,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在酒宴上表演的。唯有殺戮無數的劍,才是一柄合格的劍。”盜逍客指了指公孫秀娘:“你不認可我對劍道的理解,你強行將我趕下論劍堂堂主之位。”


    搖搖頭,盜逍客譏誚一笑:“可是這些年來,我越來越強,你卻停步不前,可見,我是對的。”


    公孫秀娘冷然道:“劍道,不僅僅是用來殺戮。”


    盜逍客大笑了起來:“唯有殺戮的劍,才是最強的劍……或者說,唯有殺戮的劍,才是有用的劍。你,還有你的那些族人,都是廢物。而廢物,是沒有存在價值的。”


    盜逍客傲然迴首,‘叮叮叮’一連片刺耳的劍鳴撞擊聲傳來,他的目光擊碎了上千道窺視這邊的神魂之力,將諸多大魏神明老祖的神魂力量劈成了碎片。


    孔成蹊、孟不言等人紛紛低聲咒罵著,一個個揉著眼睛收迴了目光。


    盜逍客指著公孫秀娘笑道:“盜無輸了,不是因為我的劍道錯了,而是因為他還不夠強,他殺的人還不夠多……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要對你們公孫氏做什麽,有人反對,有人支持,但是我相信,今夜之後,支持我的人會變很多,而支持你的人,會變很少。”


    公孫秀娘美麗的麵孔驟然扭曲。


    盜逍客猶如一頭齜牙的惡狼,咬著牙,微微向前俯低身體,輕聲道:“我不怕告訴你,其實你也知道,當年你丈夫是如何死的,後來你召進門去的幾個入贅的、想要傳承血脈的夫婿是怎麽死的……都是我幹的。”


    “你這萬年老寡婦的名頭,是我送給你的……我不許別的男人碰你,你是我的。”盜逍客麵容扭曲的獰笑著:“我會在你所驕傲的所有方麵擊潰你,然後,你是我的,你的公孫氏是我的,嘿……”


    公孫秀娘終於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她身邊有無數重花瓣一重重的綻放開來,無數朵綺麗的鮮花異草迅速籠罩了方圓數裏的虛空,每一片花瓣都是無數道細細的劍芒組成,瘋狂的向著盜逍客淹沒了過去。


    漫天劍芒中,一道漆黑的,筆挺的,淩厲、肅殺,帶著一股瘋狂的邪魔一般殺意的劍光直衝天空。


    隻是一劍,漫天花雨崩碎。


    隻是一劍,公孫秀娘渾身衣衫炸成了碎片。


    隻是一劍,公孫秀娘手中長劍脫手飛出,化為一道寒光飛出百裏。


    隻是一劍,公孫秀娘大口大口的吐著血,白皙的身軀上密布著數十道深可及骨的傷口,血糊糊的向後飛出,一頭撞在了後方大殿的大門上。


    數十名公孫氏族女驚唿湧出,一座花團錦簇的劍陣瞬間成型,一片劍芒凝成一片青天蒼月般巨型畫卷,帶著夢幻一般的美麗意境向盜逍客碾壓了下來。


    “土雞瓦狗,不堪一擊。”盜逍客大聲的笑著:“諸位,看好了,公孫氏於國何用?將她們交給老夫,不用萬年,老夫給大魏增添一批真正有用的鐵血劍客。”


    黑色劍芒起處,劍破青天,劍斬蒼月,數十名修為極高的公孫氏族女齊齊吐血倒地,被盜逍客一劍劈得五髒欲焚,差點就暴斃當場。


    “如果不是想著,你們這些小丫頭,以後還能給老夫生出一大群活蹦亂跳的小崽子……老夫現在就劈了你們。”盜逍客齜牙咧嘴的笑著:“老夫可沒什麽憐香惜玉之情,老夫看重的,是實效!”


    長笑一聲,盜逍客無聲無息的憑空消失了。


    “這樣,好麽?”孔成蹊撚著一粒白棋子,輕輕的敲打著棋盤。


    “或許,很好。”孟不言沉聲道:“老夫這些年,看過無數紅塵之事,軟弱就是取死之道,有時候,無論善惡正邪,歸根到底是實力強弱做最後的決斷。”


    “公孫秀娘或許無辜……盜逍客所為,卻一如他所言,於國大有好處。”孟不言撚著一粒黑色棋子投入了棋盤:“隻要盜逍客不侵犯孟氏利益,老夫不會插手。”


    孔成蹊臉色變得有一絲愁苦,他輕歎了一聲,同樣落下了一粒白子:“老夫心有不安,很難受……為什麽會突然爆發這等層次的戰爭?滅國之戰,怎會突然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就沒有認真查查清楚,究竟是如何引發的麽?”


    夏侯如龍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榕樹下,他坐在了青石旁,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查了,暫時沒有結果。我也擔心……可是擔心,有什麽用呢?與其坐而論道,不如奮起,將青丘滅殺,如此大魏可保太平。”夏侯如龍看著棋盤,突然笑著往棋盤上一指:“不如,老孟,在這裏落子。”


    孔成蹊微怒:“觀棋不語真君子!”


    夏侯如龍笑:“我是一個真小人……我在準備祭品,向諸神獻祭,以換取大武那邊和我大魏簽署契約。若是我大魏順利滅了青丘,大武不會向我大魏發難、出手。”


    孟不言呆了呆,從善如流的在夏侯如龍所指之處落下了一子:“此舉,大善。唔,若是能聘用一些蠻神作為打手護衛,這就更加妥當了。所需費用,我們各家都籌一點,也就如此了。”


    夏侯如龍笑著點了點頭,開始指指點點的,指點起兩人該如何落子。


    一小會兒之後,夏侯如龍被孔成蹊、孟不言聯手毆打了數十拳,打得他抱頭而竄。


    距離大榕樹能有數十裏,另外一處行轅宮殿,光線陰暗的大殿內,一身披陰陽太極袍的老人,正肅然向地上灑下了幾枚銅錢。‘叮叮’聲中,銅錢落地,旋轉了一陣子,然後停了下來。


    老人蹲下身體,左手舉著一支蠟燭,皺眉看著地上的銅錢。


    “唔,大兇?”


    老人姓李,名玄龜,大魏李氏太上。


    青丘神國將門李氏,以箭道聞名;而大魏李氏,則是以卜卦之術著稱。隻是大魏李氏的卜卦之術,據說深受天嫉,動輒損傷壽命,故而輕易不卜。


    李玄龜,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親自打卦了。


    六枚包漿油亮的古老銅錢,在他的手中,就有了包羅宇宙、窺視天地的無窮玄機。


    手指在六枚銅錢上輕輕劃過,李玄龜抿嘴笑了起來:“果然,大兇……不過,我李氏,有一線生機。如此,大善……嗬嗬,苦海無邊,能超脫苦海的船兒,可裝不下太多人。”


    “我李氏,獨善其身,已經難能可貴了。不過,這投名狀麽。”


    抬起頭來,李玄龜眯起了眼睛,緩緩點頭,笑了一笑:“投名狀,是一定要有的。嗯,老八,你偷偷走一趟,帶著孩兒們,去當年我們準備的那所在避一避。”


    “孩兒們性命重要,那些身外之物,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隨他去吧。”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老祖宗的話,聽了不吃虧。”


    昏暗的大殿中,一道細細的陰風旋了旋,順著門縫竄了出去。


    李玄龜站起身來,六枚落在地上的銅錢無聲的消失,他右手一指,一柄古色斑斕的三尺青銅劍無聲無息的浮現,被他隨手塞進了右邊的袖子裏。


    大殿的大門無聲的開啟,李玄龜搖搖擺擺的,左手舉著那支蠟燭,一步邁出,就到了那株大榕樹下。


    “兩位,好雅興,半夜下什麽棋?去喝酒不?”


    李玄龜一巴掌掀飛了孔成蹊和孟不言的棋盤。


    孔成蹊和孟不言的瞳孔一凝……同時深深的看了李玄龜一眼。


    大魏李氏,最是低調不過,平日裏族人一個個悶頭蹲在自家院子裏讀書,輕易不和外界交流。


    李玄龜很難開口邀請人做什麽,但是他一開口,一定會有大事情發生。


    甚至有人在背後,給李玄龜起了個外號叫做‘李烏鴉’,意思是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有禍端到來。


    孔成蹊笑著站起身來:“下棋而已,沒什麽滋味,走,走,走,喝酒要緊。”


    孟不言也笑著站起身來:“老夫這些年,也養出了一副好酒量,嘿嘿,我那裏,有好酒。”


    李玄龜側頭,‘唿’的一口吹滅了左手的蠟燭。


    四周光線驟然一暗,三人的身影就這麽消失了。


    令狐青青行轅所在的軍城之外,令狐珛隕落留下的那根光柱光焰衝天,照得半邊城池通明。


    令狐青青背著手,一個人站在半空中,眺望著那根光柱。


    那根光柱中隕落的,是他令狐氏的核心族人,更是他令狐青青極親近的長輩。


    就這樣,沒了啊。


    令狐青青心很痛。


    哪怕那些螻蟻一樣的小卒子,他們哪怕死傷億萬,在令狐青青眼裏,那不過是軍情統計表上的一個數字,白紙黑字,看過了,也就忘記了。


    可是,令狐珛的死,讓令狐青青心痛如絞。


    “大魏……嗬嗬。”令狐青青右手緊緊握拳,突然低聲詢問:“幽若大人,這些隕落的神明境老祖,算是我們的祭品麽?如果用這,換取某些援助……我們可以換取多少?”


    令狐青青身邊沒有人影,幽若的聲音直接從空氣中傳來。


    “唔,是人,還是物呢?嗬嗬,如果算作祭品的話……那當然,很值錢嘍!”


    “看來,你終於是下定決心了,這樣很好,非常好。”


    軍城外,盜逍客悄然從黑暗中顯出身形,一臉譏誚的看向了籠罩在軍城上方的薄薄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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