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瞧著嘉敏看她的神色不對,忍不住縮迴手摸摸麵孔:“沾上墨了嗎?”

    這一摸,卻在麵頰上,沾了老大一塊墨色,嘉敏說:“……是,我給你打水擦擦吧。”

    “哎喲,難得勞動阿姐一次。”嘉言笑嘻嘻地說,又問,“今兒晚上的事,到底怎麽迴事,阿姐你給我說說?”

    嘉敏一麵打水一麵問:“竹苓怎麽和你們說的?”

    “竹苓還能怎麽說,她就說你想家想得厲害,要連夜出宮,誰都勸不住。她也沒法子,隻得和綠梅約定,讓綠梅跟了你去,一路留著記號,當時姨母可氣壞了,說了好多不中聽的話,還說由得你去了,反正出不了宮門。然後竹苓就一直磕頭求啊求的,姨母被她纏得沒法子,隻得打發人來叫醒我,叫我找你去,但是竹苓又說我定然是勸不住的,隻能是姨母或者母親來,母親……母親當然不能來。”

    南平王妃有孕在身,太後自然舍不得她連夜奔波——太後對這個妹子是真心好。

    “那竹苓沒事吧?”嘉敏拿絲帕浸了水,過來給嘉言擦臉,嘉言略揚起麵孔:“竹苓能有什麽事啊,姨母氣頭上,也就叫她跪著,後來阿朱姑姑迴去,自然會讓她迴去歇下了,這一趟,竹苓這丫頭可吃了不少苦,迴頭咱們得賞她。”

    難得嘉言說一次“咱們”,嘉敏在心裏暗笑,嘴上隻道:“那是自然,這次可多虧了她!”

    “你還沒說怎麽迴事呢!”嘉言抱怨道。

    “還能怎麽迴事,”嘉敏避重就輕地說,“想家想得睡不著唄,半夜裏聽見外頭有人吵嚷,扒開窗子一瞧,竟然是謝家姐姐。謝姐姐你也知道的,咱們進宮這麽多天,從不和人拌嘴的,也就她了。我就多聽了幾句,那個死奴才,根本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我一想,要真讓她們這麽迴去了,太後的麻煩可不小。”

    這句話嘉言倒是讚同的:“可不是——那後來呢?”

    “我追上去,就質問那個死奴才奉了誰的旨意,帶這些姐姐到哪裏去,死奴才當然是顧左右而言他了,到逼得沒辦法了,就說是太後的旨意。我肯定是不信的,就一直追著要他拿出懿旨來給我看,反正就這樣吧,拚命地拖延時間,拖呀拖地……你們就來了。”嘉敏說。

    “聽起來也不太驚險嘛,”嘉言做出結論,“怎麽那幾個姐姐都和見了鬼似的,特別於家姐姐,我還沒見過她這麽差的臉色呢。”

    嘉敏有些哭笑不得,隻得道:“你想想啊,

    你要是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被一個不知道什麽居心的陌生人,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裏去,發生什麽事,完了好不容易沒事了,這時候想想,難道你不後怕?”

    嘉言果然想了想,很認真地點頭說:“好像也是——好了墨磨好了,你畫人吧,我還沒見過阿姐你作畫呢。”

    嘉敏:……

    她作畫的時候,嘉言倒是難得地不聒噪了,歪在軟榻上,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像是睡著了的樣子——沒熬過夜的孩子都這樣。嘉敏低頭笑一笑,又想,於烈和魚公公的事,還是要說給太後知道。

    他們把這一群貴女哄出宮去,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呢?

    嘉敏把頭緒拉迴到畫舫上——事情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小潘兒被杖斃,她被推落水,然後她想出宮,是了,她想出宮,對方不許,更準確地說,是皇帝不許,之後,卻是領軍將軍於烈要帶貴女出宮。

    真是的,想出去的出不去,不想出去的——

    誰想讓她們出宮迴家?自然不是於烈。於烈隻是從中獲益。能把皇後的位置許給於櫻雪的,普天之下,就隻有兩個人,除了太後,就是皇帝。如果太後能夠做主,就輪不到皇帝,但是如果太後做不了主呢?嘉敏近乎冷血地得出結論:於家這一次,是把寶壓在了皇帝身上——就和上一次,他們把寶壓在胡太後身上一樣。

    所以,是皇帝要她們出宮迴家。

    但是不,皇帝並不以自己的名義,而以昭陽殿的名義,也就是太後的名義。他驅逐了其他貴女,卻單單留下和胡太後有關係的胡嘉子和賀蘭初袖。這群貴女在深夜裏狼狽歸家,當晚就能引起洛陽城的震動。這個震動,是太後引起的,所以震動的後果,也由太後來承受。而之後……之後皇帝自然不想天下離心,所以他自然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不過是一群貴女的閨譽而已。對別的人,也許是天大的難題,對皇帝,卻是不難的。就算一並都納了,他的後宮,也還空得很呢。

    世家怨恨太後,卻感激皇帝,會引發怎樣的後果?太後失去權柄,皇帝天下歸心。

    如果沒有這件事,皇帝要收群臣之心,大約要三五年,這件事之後,時間能縮短到一年半載。

    好陰狠的局。嘉敏越想越是心驚。所以,皇帝理所當然地不能放她迴家。一來她知道得太多,二來以南平王妃與太後的關係,他對南平王沒有把握,雖然南平王是宗室,但是他得以被重用,卻純然是太後的關係。

    他沒有把握,所以必須隔絕太後與南平王之間的消息。這廂囚禁了嘉敏、嘉言、王妃,甚至賀蘭初袖,那頭調南平王南征北戰,不得歸家,同時慢慢架空他的兵權——有世家相助,要做到這一點,難度並不大。

    至於胡嘉子,就更不能出宮了,一視同仁的話,那些奸猾似鬼的世家怎麽能相信事情是太後的手筆呢?

    還好還好,謝家、李家、鄭家、穆家、陸家,連於家的姑娘都被留下了。

    嘉敏正在慶幸,忽然視野稍暗,抬頭看時,竟然是太後。太後麵色鐵青,由阿朱扶著,幾乎是跌跌撞撞走進來,嘉敏忙放下筆,迎上前去:“姨母這麽快就下朝了?”

    太後看她一眼,見室中除了嘉言和嘉敏,再無他人,方才說道:“今兒……沒上朝。”

    “什麽?”

    阿朱代為解釋道:“永巷門……被關了。”

    永巷門被關了。

    永巷門,是後宮通往前朝的門。從永巷門出去,就是朝會的含章殿,以及先帝處理朝政的清徽堂。永巷門的關閉,意味著太後不能臨朝,也不能召見群臣——太後終究是女流,總不能把男人召到後宮來。

    ——能進到後宮的男人,不是宗親就是麵首。

    太後不能臨朝,皇帝就會臨朝。他有大把的時間,把太後手裏的權柄,一一都收迴來。畢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天下之主。

    這是釜底抽薪了。

    有之前的推測打底,嘉敏聽到這個消息倒並不十分驚慌:既然皇帝是打定主意要不孝了,他的行為就是可以預期的。

    太後瞧著她絲毫不動容的臉,卻是想:我真糊塗了,阿敏雖然聰明,也就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又是閨中女流,她能知道什麽,怕是連永巷門往哪裏開都不清楚……我真是慌過頭了。這些事,沒必要讓孩子知道。就算是要商議,也該找阿嫵才是,隻是阿嫵如今,唉,阿嫵如今身子重,也勞不得神……太後強打起精神,問嘉敏昨晚貴女被驅逐事件始末。嘉敏知道輕重,在太後麵前,不比在嘉言麵前可以胡謅,隻掐掉開頭綠梅推醒她一節,其餘就都一五一十,從實道來。

    太後聽得嘉敏劫持於櫻雪做人質,自然知道其中驚險,不足為外人道。也知道昨晚到今晨,是一環套著一環,要是昨晚嘉敏沒有強行留住那些貴女,隻怕她眼下處境,還要更艱難百倍。

    一麵想,一麵吩咐阿朱:“去,把於姑娘的行李搬到昭陽殿來

    ,讓於姑娘暫且在昭陽殿裏安置。”

    “是。”這是防著於櫻雪被羽林衛帶走。這張牌雖然未必能起什麽作用,但是多一張牌,是一張牌。

    “把嘉子的東西也一並搬來。”

    “是。”太後能把於櫻雪捏在手裏,自然也要防備對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還有阿敏和阿言。”太後說,“嚴守宮禁——用宮女和寺人,不用羽林衛,這些吃裏扒外的東西!”

    “太後!”

    “好孩子,你不必擔心,”太後說,“哀家定然保你們周全——畫像畫完了嗎?”

    “嘉敏聽姨母的,”嘉敏應道,“——已經畫完了。”

    “來,給姨母瞧瞧。”太後拿過畫紙,但紙上的人物,卻連過目不忘的太後,也瞧著眼生。隻得道:“我先瞧著,你帶阿言去你母親那裏吧。”

    嘉敏乖巧地點點頭,過去搖醒嘉言,姐妹倆手拉手行禮,手拉手退了出去,留下太後一個人。阿朱道:“太後——”

    “你別說話。”太後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再沒有什麽打擊比背叛更傷人了,姐姐背叛妹妹,兒子背叛母親,丈夫背叛妻子。嘉敏在退出書房的最後一刻,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太後是個軟弱的人。其實如果太後就此放手,榮養天年,也未嚐不好。

    但是嚐過權力滋味的人,都不會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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