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煙花鮮紅,重重疊疊的花瓣,在瞬間開到極致,又在瞬間凋零,滿天滿地,都是銀色的火光。

    煙花,如約盛開。

    嘉敏下意識轉頭去,看見荷橋當中被人簇擁著的少年,隔得太遠,嘉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小潘兒的死,他是知道了呢,還是不知道?

    “阿姐!”嘉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有一些遲疑:“阿姐當真不答應蕭家哥哥的求親麽?”

    這在嘉言眼裏,也許是天大的問題,在嘉敏,卻沒有半分猶豫:“是。”

    “為、為什麽?”

    之前嘉敏並不是沒有機會表白這個心跡,之所以一直不肯輕易說起,就是怕了這句“為什麽”。幾乎所有人都會這樣問吧。她元嘉敏,自進京以來,自見蕭南第一麵起,除了失態還是失態。那幾乎不用任何言語來說明,她對他的愛慕。若非如此,元嘉敏三個字,也不會成為一個笑柄。

    突然轉變態度,有句話說,事有反常必為妖。而嘉敏,也確實經不起追問。

    嘉敏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夜空裏璀璨的煙花。那是誰說的,煙花不堪剪,無物結同心:“阿言,你看煙花這麽亮,還看得見星星嗎?”

    嘉言不知道嘉敏為什麽這麽問,抬起頭,滿天散亂的煙花。順著嘉敏的手,可以清楚地看到北鬥七星,破軍,武曲,廉貞,文曲,祿存,巨門,貪狼。嘉敏低低地說:“阿爹和阿兄如今在前線,不知道戰事如何。”

    破軍主戰。如今破軍這樣亮,誰看得見陰影中的貪狼。貪狼化氣主桃花。貪狼星就是桃花主,哪裏是尋常人消受得起。嘉敏唇邊一朵輕笑,和著煙花一起滑落:“蕭家哥哥終究是南邊的人。”她說。

    嘉言年幼,對南北關係的認知自然遠遠不及嘉敏。她出生開始,南北就已經趨於停戰。都好些年沒打了。吳國有時派人出使,使者大多寬袍緩帶,風流倜儻,還引發過燕國貴族爭相拜訪的風潮。南方的風物,也都精致和典雅,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何況蕭南……蕭南是不可能迴吳國的,他要是迴去,他叔叔、吳國的皇帝定然不會放過他。這是燕國上下的共識,嘉言自然也這樣想。

    而且——“謝家姐姐也是南邊的人呢。”她有些不服氣地說。

    嚴格說來,她說得也不算錯。謝家在燕國,隻是一支分支。謝家宗廟在南邊。謝家在吳國的地位之尊,遠不是燕國這支能比。不同的也許是,謝家在吳國,已經幾代紮

    根,而蕭南,到底是孤身前來。

    孤身,所以了無牽掛,所以無所顧忌。

    嘉敏和嘉言這一問一答之間,畫舫減速,隨即船板一震,靠岸了。

    就在這時,忽聽得轟的一聲,嘉敏和嘉言都探頭去看,隻見一個亮點拖著長長的尾巴,直衝到九天之上——起初亮點就隻是一個亮點,然後它綻開了。並不像之前的煙花,綻開隻一朵,一朵凋零,就重歸於夜。它綻開,是一朵接著一朵,一朵挨著一朵,一朵擠著一朵,一朵盛開,一朵凋零,一朵含苞又放,源源不斷,生生不息,那樣無邊無際的夜幕,竟然被這一朵一朵璀璨的蓮花填得滿滿當當。

    連一絲兒空隙都沒有。

    畫舫上下,一時靜得連一根針掉落都可能驚天動地。

    聲音會驚動人,其實過分的寂靜也會。嘉言和嘉敏,都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這樣繁盛到極致的煙花,仿佛能開到天荒地老去,而最後一朵終於在期待中凋零,夜色裏零星的星子慢慢浮起,在每個人眼花繚亂的瞳仁裏。

    皇帝一步一步從荷橋上下來:“兒臣見過母後。”

    鎮定,從容,真摯,沒有一絲兒顫音,沒有一絲兒不妥。這句話打破了煙花的結界,山唿海嘯的萬歲聲隨即響起,畫舫內外伏地一片。這樣近的距離,嘉敏能夠看清楚少年麵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樣,青澀,幹淨。但是瞬間讓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猙獰感——如果他知道小潘兒已經死了。

    如果讓他知道小潘兒已經被太後打死了——其實不必如果,以皇帝的心機和手腕,他沒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還能全心全意地等著最後一朵蓮花開完,他還能笑得這樣平靜,這樣溫柔,這樣一如既往……如果他這時候暴跳、怒罵、拂袖而去,也許嘉敏心裏,還不至於這樣恐懼。

    嘉敏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來:“阿姐,你弄痛我了!”

    “阿言!”嘉敏像是全然沒有聽到她的唿痛聲,“阿言我想迴家去!”

    “什麽?”嘉言一臉“阿姐你瘋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親都在宮裏,父親和哥哥也不在,家裏沒別人了,你迴去做什麽!”

    猛地記起還有溫姨娘,嘉言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

    “你先別問,”嘉敏急切地說,“我隻問你,如果我要迴家,你有沒有法子?”

    “什、什麽時候?”嘉言也看出嘉敏眉目裏的焦灼,不像是在

    玩笑。

    “就現在。”

    “那不可能!”嘉言說,“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宮門下了鑰不說,你要迴家,總得有個理由吧?總得和姨母說一聲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著姨母現在這樣子,咱們有機會說麽?更何況你連理由都沒有!”

    “如果說我急病——”

    “難道迴家病就好了?還是說外頭的大夫,能比禦醫還強?”嘉言嘟囔道,“我就不說你迴家沒人照顧了。”

    嘉敏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一時頹喪起來,自語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嘉言瞧著她這樣子,忍不住問:“你到底為什麽要迴家?你要迴家做什麽——是因為今晚落水的緣故麽?”

    “自然不是。”嘉敏瞧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隻覺得有一萬句話,卻半個字也出不了口。隻得歎了口氣:“阿言我問你,太後杖斃了小潘兒,不怕陛下生氣麽?”

    她並不知道迴南平王府能做什麽,但是她知道困在宮裏,就什麽都做不了。她必須離開,因為這裏太危險。

    是皇帝的笑容和舉止,給了她這樣的緊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隻在生死邊緣輾轉太多次的小獸,能夠輕易判斷出風雨將至的氣息——那並不容易,那是前世嘉敏後半生全部的收獲。

    “這事兒啊,”嘉言笑了起來,其實她也一直有感覺,自她從瑤光寺歸來,她的這個姐姐,像是變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顆心,戳了十七八個孔,每個孔都裝了沒完沒了的事,當然嘉言和她的這個姐姐並不那麽友愛,所以這時候口氣裏難免有些幸災樂禍:“阿姐你怕了麽?”

    嘉敏竟然點頭道:“是,我怕。”

    嘉言噗嗤一下笑了,這麽多天以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在嘉敏麵前占上風呢。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姨母怎麽會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真是想太多啦!”

    那也許是真的。就算皇帝因為小潘兒的死怨恨太後,他能做什麽?他能怨懟太後?他如今才十三歲,距離親政還有三年。權力在太後手裏,就算太後要廢掉他,事關人倫,他也隻能受著。

    是的,他什麽都不能做,他什麽都做不了,所以隻能表現得更溫順和聽話。嘉敏默默地想。前世太後的壽宴結束,王妃就帶她和嘉言迴了王府——大約還是覺得她丟了麵子,不想她再在外頭丟人現眼。

    就隻有賀蘭初袖留在宮裏。嘉敏記得自己當時因為鬧了大笑話而自卑自憐

    ,沒有心情顧及太多,等她終於肯從畫屏閣走出來,賀蘭初袖已經迴來了,並沒有聽說發生了什麽事——就算是有,賀蘭初袖又怎麽會說給她聽呢?

    所以應該是,小潘兒的死,在皇帝和太後之間種下心結,導致了幾年之後的反目,太後的失蹤,但是如今,還什麽都沒發生吧。

    防患於未然總是太難,在這樣一對母子之間……等等!嘉敏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個字。如果皇帝真的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沒有做,那麽清河王的死算什麽?抗爭、警告,還是意外?

    嘉敏才不會相信是意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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