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替她贖罪,溫姨娘和賀蘭初袖母女衣不解帶服侍了昭詡好些天,直到昭詡慢慢好轉。

    嘉敏是不敢去見昭詡的。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直麵哥哥。

    嘉敏記得父親在那段時間裏,帶她去了母親墓前。是在深夜裏,明月如鉤,渺渺茫茫的霧氣在月色裏彌漫。墓地在很荒涼的地方,有幽藍色的鬼火,閃爍。小小墳頭,墳上有草。有碑。那時候嘉敏已經識字,認得墓碑上鐵筆銀鉤寫著:“愛妻溫氏之墓”。

    父親說:“你阿娘在這裏。”

    四月的風還有些料峭。年幼的嘉敏縮了縮身子,惶恐地想:阿爹這是要殺我嗎?我傷了哥哥,所以阿爹帶我來見阿娘,是要殺了我吧?

    但是並沒有。

    她模模糊糊記得父親摟著她,在墓前說了好些話,父親的聲音這樣低沉,低沉得就像溫姨娘的催眠曲,漸漸就聽不分明了,夜這樣長,這樣倦,這樣冷。父親是冷色裏唯一的暖意,她偎在父親懷裏,隱約聽見父親說:“……對不起。”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醒來,是新的一天,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溫姨娘說,父親迴洛陽了。

    不知道為什麽哭了一場。

    要很多年以後才明白,父親是在和母親說對不起,沒有教好他們唯一的女兒。他能夠把兒子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卻沒有辦法帶著年幼的女兒東奔西跑。嘉敏隻能在平城,因為他不敢賭胡氏的良心,他想等她大一點,再大一點,大到足以自保的時候,大到他可以安安穩穩呆在洛陽的時候,再帶她迴洛陽。

    隻是那時候不懂……雖然不懂,總記得父親的眼淚,在風裏被吹幹的樣子。

    後來……南平王來平城的時候漸漸多起來,漸漸不再帶王妃和嘉言,隻帶昭詡。但是平城對於昭詡來說,最深刻的印象莫過於九歲時候的中毒了——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比之尋常兄妹,昭詡和嘉敏,始終少了那麽一點親密和默契,雖然都知道彼此是自己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總要隔一段時間看過去,才更清楚。嘉敏默默地想,到底是誰在她麵前說的那些話呢,又是誰,讓她得到了藥?

    都無從追究了,因為那次意外之後,元家上下被南平王親自梳理了一遍,死的死,賣的賣,她當時的大丫鬟甘鬆就是因此被發賣了出去。

    想到這裏,嘉敏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沒有人能把幼時往事記得毫厘不差,哪

    怕有重生一次的運氣。但是後來的事她還記得。記得離開平城的那晚,表姐怎樣憂心忡忡地提起,說當初下毒的事,不知道王妃知道多少,王妃會不會記恨她,對她不好,那時候表姐抱住她,低低地哭泣,說:“咱們都命苦,你沒娘,我沒爹。”

    那時候嘉敏昂起頭,就好像多年前在父親麵前昂起頭一樣,她說:“誰都別想欺負我!”

    沒有人欺負她,滿世界都是她的假想敵。她不斷鬧出笑話,被嘉言笑話,被仆從笑話,去穆家做客,被貴族千金們笑話……每次,每一次,賀蘭初袖都以守護者的姿態擋在她的麵前,為她解圍,為她打圓場,為她說好話。所有人都說,雖然南平王府的三娘子是個不著調的,卻有個難得仁義的好姐妹。

    好姐妹,嘉敏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在她的貼身丫鬟甘草眼裏,表姐都比她靠譜得多,何況是其他人呢。

    “姑娘你笑什麽呀,奴婢猜得……不對嗎?”看到嘉敏沉默,甘草心裏的不安像烏雲一樣越積越多,忍不住小心翼翼開口問。

    嘉敏撩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說呢?”

    甘草:……

    “我問你,”嘉敏問:“王妃會聽表姐的話嗎?”

    “王妃……”甘草囁嚅著,有些糾結,要說“不聽”吧,那不是說明她猜錯了,要說“聽”呢,她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但是,除了表姑娘,這府中上下,還有誰會為姑娘出頭?難道是……“溫姨娘?”聽到甘草衝口而出這三個字,嘉敏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她似笑非笑看住甘草:“溫姨娘?”

    甘草也意識到王妃更不可能聽溫姨娘的話。張口又要猜。嘉敏豎起手指:“……隻有一次機會了。”

    隻有一次機會了,是進宮,還是青燈黃卷三個月,在此一搏!甘草咬了咬唇,一跺腳,說道:“還是表姑娘!”

    嘉敏:……

    嘉敏指了指書桌上的經卷:“去吧。我會和一塵大師說,讓你在這裏多住些日子。”

    隻說讓她在佛堂住,卻沒說什麽時候迴畫屏閣。

    嘉敏這樣幹脆利落下了判決,甘草一呆,看了經卷一眼,又迴頭瞧嘉敏的臉色,再瞧瞧經卷,再迴頭瞧嘉敏,猶疑之中,眉目裏漸漸滲出恐懼的神色,忽然帶著哭腔問道:“姑娘是不要我了麽?”

    這一點倒是想得明白,嘉敏在心裏吐槽:明明不蠢嘛。

    甘草那頭已經抽抽噎噎哭起來:“奴婢做錯了什

    麽,姑娘和奴婢說,奴婢改……奴婢一定改……姑娘不要不要我……”

    嘉敏不做聲。

    甘草是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委屈:“……姑娘是打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帶奴婢去哪裏吧……奴婢猜的表姑娘不對麽?不是表姑娘,還能有誰……難道是六娘不成……姑娘讓奴婢死個明白……”

    嘉敏微合了雙目靠在床頭,也不開口,也不阻止,聽甘草哭了半晌,漸漸氣息弱下去,睜眼看時,原本就紅的眼睛,這會兒已經腫得像桃子,不由歎息一聲,道:“青天白日的,說什麽死不死的。”

    甘草收了哭聲,隻時不時還打個嗝。嘉敏道:“我問你,如果王妃這會兒惱我,表姑娘去給我求情,王妃會不會惱她?”

    好容易等到嘉敏肯開口,甘草雖然聲音啞著,心中恐懼,也不得不盡數壓下去,思忖片刻,據實答道:“……會。”

    “那我再問你,”嘉敏語聲淡漠:“袖表姐這麽多年來,每每替我說好話,打圓場,可有哪一次,惹惱過誰?”

    這個問題,讓甘草張大嘴,連哭都忘記了,愣愣看著嘉敏麵無表情的臉。

    她從沒這麽想過。在她眼裏,表姑娘是個大好人。每次姑娘有難,全靠了她挺身而出。是有她在,她們這些姑娘身邊的人,日子才過得下去。可是要說,表姑娘因為維護姑娘,而惹惱其他人……那是真沒有。

    無論王爺還是溫姨娘,無論府裏的人,還是府外的人,哪個不交口稱讚表姑娘呢,表姑娘知書達理,溫柔善良,生得又好,特別對姑娘,簡直仁至義盡,姑娘得罪的人,她代為賠罪,姑娘做錯的事,她多方彌補……莫說別個,就是她這個別人眼中姑娘身邊第一人,也都暗地裏想過,要是她不是姑娘的人,而是表姑娘的丫鬟,沒準還能少被人為難些吧。

    甘草一麵想,一麵不由自主低下頭去。

    看來還不是無可救藥。

    嘉敏又問:“我再問你,袖表姐這麽些年來,為我擋災,挨罰,被罵,可有哪一次,有誰,不知道表姐是冤屈的?”

    沒有,一次都沒有。這一次,甘草迅速得出了結論。一來姑娘自己做錯的事,從不推諉;二來大家也都長了眼睛,是誰的錯,就是誰的錯,就算表姑娘陪姑娘挨罵,挨罰,但總有個是非分明。

    想到這裏,甘草的嘴張得更大了,簡直收不迴來——她雖然呆了點,不用心了點,到底不是真傻:難道說、難道說表姑娘她……別說是付

    諸於口,光是想想,都遍身冰涼。

    “到如今,你還覺得,說服王妃讓我進宮參加壽宴的人,是表姑娘嗎?”嘉敏問。

    甘草沉默地搖頭。

    “那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甘草垂著頭,良久,方才掙紮似的說:“我……奴婢……不想離開姑娘。”

    她身邊有什麽好。嘉敏想著前世她們幾個丫頭的結局,又想起白芷,歎氣說:“你眼下年歲尚小,放你迴去我也不放心,好歹陪我這麽多年。等你再長大一些,我就去求父親,銷了你的奴籍,你……迴自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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