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的經書,在七日之後抄好,送去佛前開光。

    南,由竹苓雙手捧著,帶著甘草,一路往佛堂去。

    從畫屏閣去佛堂,途徑微雨湖。正五月,楊柳絲絲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紅的白的粉的,星星點點,綴了一路,有小小粉蝶在枝頭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麵上。嘉敏踏上九曲橋,就看見嘉言迎麵走來。大紅軟羅琵琶衣,纏枝海棠繡紋,雙臂各戴一套玲瓏金臂釧。身後跟著白蔻、白蘇。

    怎麽不見白芷?一閃而過的念頭。自瑤光寺之後,嘉敏這還是頭一迴看到嘉言。在嘉敏想來,王妃的態度是這樣,嘉言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卻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個禮,又熱絡地問:“阿姐這是往哪裏去?”

    嘉言這樣的態度,嘉敏心中欣喜,指著竹苓手裏的木盒說:“我給太後準備的壽禮,正要去佛堂請一塵大師開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竹苓身上一掃,又迅速收迴來:“我要去母親那裏問安,就不耽誤阿姐了。”

    嘉敏想問白芷,又覺得九曲橋上不是細問的地方,也就點頭笑道:“快去吧。”

    雙方交錯而過,忽聽得竹苓“啊”了一聲,迴神看時,紫檀描金木盒已經斜飛出去,一段弧線,落進了湖裏。

    嘉敏盯住竹苓。

    竹苓也知道自己闖大禍了——後天就是太後壽辰,就算不經佛前開光,嘉敏要臨時再抄一份佛經,也來不及了。當時嚇得臉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敏麵前,哭著說:“是六娘子、六娘子沒走穩,撞、撞了我一下。”

    這邊問答,嘉言像是全然沒有聽到,帶著白蔻、白蘇,一行三人,漸行漸遠。

    是報複。嘉敏腦中閃過這個念頭:這次是經書,下次就可能是人了。退一步,以後步步都得退……哪裏有那麽多餘地可退!嘉敏前世就退過,那時候的她任性,也懦弱,她在南平王府有多任性,日後在宋王府中就有多懦弱,最初是為蕭南,後來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無可退。

    這樣的日子,不會重來,無論在哪裏。嘉敏垂下手,手在袖中,五指蜷攏,淡淡地說:“站住!”

    嘉言沒有止步,連速度都沒有減緩,三步兩步,就要下九曲橋。嘉敏提高了聲音:“元嘉言,我長你幼,如今長姐訓話,你是不肯聽嗎?”

    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卻占了一個“長幼之分”的理。

    嘉言和嘉敏雖然是姐妹至親,但是多

    年來,一個在洛陽,一個在平城,見麵極少,除了溫姨娘,南平王也沒有別的妾室。嘉言就是南平王府唯一的千金,除了南平王和王妃,從來都隻有她訓斥人,哪裏有人訓斥她的。

    但是不同於嘉敏被困平城、少有交遊,嘉言是很有幾個手帕交的,自然見過別家長姐訓妹,知道“長幼”兩個字非同小可。一時站住,又大不服氣,猛地轉身來,蹬蹬蹬幾步上橋,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長我幼,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當長姐的!”

    嘉敏深吸了一口氣。

    她自然知道嘉言說的是瑤光寺的事。她忽然發現自己之前的做法是錯的。她想在王妃麵前澄清,王妃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她就退縮了。這個退縮的結果,隻會是心結越結越深,積重難返,到時候她在王府,隻會步步為難,莫說逆天,就是想過幾天風平浪靜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們會怎麽想,想了些什麽——明明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嘉敏心一橫,索性撕破麵皮,單刀直入問:“我問你,白芷現在人在哪裏?”

    嘉言的眼中登時就冒出火來:“白芷——你還有臉提白芷!”

    嘉敏心裏咯噔一響,勉強穩住,重複:“白芷現在人在哪裏?”

    嘉言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良久,終於確認了嘉敏是真的一無所知,心裏實在悲憤,大聲說道:“她死了……你害死了她!”

    死了?

    嘉敏愣住。她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辦事不力,被嘉言責罰,或者做錯了什麽事,被王妃厭惡……但是嘉言說她死了。嘉敏對白芷,印象並不深刻,以前世嘉敏的淡漠,對大多數人的印象都不過如此。但是她知道白芷,知道白芷一直都活著,一直到她離開燕國南下,白芷都還在嘉言身邊。

    如今嘉言說她死了,嘉言說她害死了白芷,嘉言的聲音猛烈而尖銳地撞擊著她的耳膜:“你口口聲聲說是我姐姐,有你這樣當姐姐的嗎?你是以為我迴不來了是吧,我迴不來了就沒人戳穿你在瑤光寺裏搖尾乞憐對吧?你是怕白芷對你起懷疑,怕白芷戳穿你,所以帶她迴來害死了她對吧……”

    “啪!”在嘉敏反應過來之前,手已經揮了出去,嘉言麵皮極薄,當時就浮起五個指印,嘉言呆住——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挨打,在此之前,無論南平王還是南平王妃,哪裏舍得動她一個指頭。

    嘉言捂住臉:“你、你憑什麽打我——我們到母親那裏說理去!”

    說著拽住嘉敏,就要去見王妃。

    嘉敏雖然多活一世,這具身體卻隻大嘉言兩歲,當時要拽住橋頭柱才勉強穩住身形。一旁白蔻、白蘇、竹苓、甘草瞧見兩姐妹說得好好地忽然動了手,哪個不是嚇得魂飛魄散,忙忙一個抱住一個,一個勸說:“姑娘有話好好說……六娘子年幼,有什麽不能教訓的,何至於動手。”

    另一個勸說:“三娘子是長姐,她說話姑娘就好好聽著,哪裏有還嘴的道理。”

    “都給我住嘴!”好容易掙脫嘉言,嘉敏大喝一聲,“元嘉言,你沒憑沒據,這樣誣陷長姐,莫說是到母親麵前,就是到父親麵前說去,我也不怕!”

    這話裏的意思,就算嘉言仗著南平王不在,王妃偏袒,責罰了她,迴頭遲早還要鬧到南平王那裏去。

    嘉言雖然吃了打,卻也明白自己不全占理,而長姐訓妹,原本就沒個尺度——難道要白挨一巴掌?

    一時雙方都僵住,嘉敏忽然問:“白芷怎麽死的?”

    嘉言一扭頭,不理。

    嘉敏冷冷掃了白蔻一眼:“白蔻你說!”她點了名,白蔻不敢不說,被嘉言瞪一眼,又不敢實說,隻得期期艾艾地道:“奴婢、奴婢當時不在……”

    當時在場的,除了王妃和周家人,就隻有賀楊和幾個侍衛,另外是九華堂的下人。嘉敏自然不好到二門外去問侍衛,而九華堂的人,是母婢,也不是她能問的。嘉敏心裏一沉,風從手心裏過去,有微微的涼意。

    當晚……當晚會是個什麽情形?當時她並沒有在白芷身上寄托更多希望,而最後也確實是賀蘭初袖救了王妃。那白芷做了什麽?如果白芷什麽都沒做,那她就不會死……她做了什麽?

    嘉敏閉一閉眼睛。那其實是個不難推測的事實,隻是她從來沒往那方麵想過,她總以為白芷還活著,還好好活著,哪怕是被懲罰或者被厭惡——如果白芷用她給的銼刀割裂了繩索,如果白芷出了手,那麽毫無疑問,中年男子和他的手下不會放過她。殺雞儆猴這種事……沒做過也聽說過。

    嘉敏長長舒一口氣,緩和了語調說道:“我當時帶白芷迴來,是怕她留在瑤光寺會沒命。白薇死了你是知道的,鎮國公府的下人,也一個都沒留吧。如果白芷和周嬤嬤兩個人我都要帶走,瑤光寺的那些人肯定不會信我,不會放我走,如果我不迴府,那麽勢必……他們還會騙王妃前去。

    “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說的話,我當時說‘周嬤

    嬤是王妃的心腹,您想要知道什麽,就問她’,是讓他們意識到,周嬤嬤是個很重要的人,留下有用。

    “是,我搖尾乞憐,如果我有更好的辦法,我也不想,如果我能保全所有的人,我也想,但是當時我能做的,就隻是這些,我盡力了,你信或者不信,我都盡力了。

    “至於白芷……我當時不可能料到母親會出門來迎,自然也就沒有辦法預先通知。當時混亂中,我給了白芷一把銼刀,我問你,那晚我進宮之後,白芷是不是割裂了繩索,被周家人殺了?”

    嘉言呆著麵孔沒有迴答,一記耳光,一番話,給她刺激太大,她頭一次意識到,嘉敏這個姐姐的存在感。

    嘉敏站了一會兒,也沒有再說話,該說的都說了,嘉言又不傻。她和嘉言是姐妹,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人家不會因為他們姐妹關係的好壞,而否定這種關係的存在。所以瑤光寺裏,中年男子要殺她,嘉言才會衝出來,也所以,她才會威脅周城,無論如何,至少要救出嘉言。

    血脈是割不斷的,哪怕是到最後的最後,她送她一杯酒,說一路順風。

    嘉敏轉頭往佛堂去。雖然丟了佛經,她還是想到佛堂去。雖然她說得雲淡風輕,白芷的死,不是她的錯,她盡力了。但是……但是隻有她知道,白芷原本可以活多久……她的重生,提前結束了她的性命。

    她什麽都沒有改變,她害死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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