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醒來的時候,淡金色的陽光正從天青色金絲軟羅簾外照進來,在水杏紅菱被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是玉色玫瑰芯夾紗枕,懸空的忍冬紋鏤金銀薰球幽幽吐著香,靜逸,微冷,甜而不膩。簾外隱隱,是櫻草刻絲屏風上千岩競秀,是細腰美人聳肩瓶裏清水桃花,盈盈。窗下瑤琴。

    一切都還在。

    一切都如從前,就仿佛之後種種,生離死別,鮮血與痛楚,都隻是一場噩夢,夢醒,她還在自己的閨房裏,等窗外一樹櫻花開如雪。

    但是不。

    嘉敏像所有做夢時候會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的人一樣,她清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她曾經失去,她曾經被嫌憎,被怨恨,被拋棄,被侮辱,被千夫所指,被……置於死地,然後她活轉過來,在正光四年,她十三歲,剛剛被繼母胡氏從平城接到洛陽。

    悠悠生死別經年,不思量,自難忘。嘉敏緩緩舉起手到眼前,十指纖長如玉,粉白的指甲一片一片,柔嫩如新展的花瓣。誰會想到呢,十年之後,在冰天雪地裏,在風塵中,這雙手皸裂如龜甲。

    一如她最後的結局。

    其實在那之前,她並不恨。

    燕國皇帝催她南行的時候,徒步三千裏苦不堪言的時候,哪怕蘇仲雪如旋風一樣趕到,侮辱她,恐嚇她,她都並沒有太強烈的恨意。如果一定要恨,大概是恨自己有眼無珠,遇人不淑——人年少的時候,總以為自己能得到這世上最好的,最合適的良人,最美滿的姻緣,最皆大歡喜的結局。

    也許這世上並沒有這麽幸運的人,至少在生前——如今也許應該說前世,她沒有見過,嘉敏惆悵地想。

    所以她不恨。

    直到……直到她聽到蘇仲雪的最後三個字,在靈魂將散未散的時候,很清晰很清晰的三個字,因為你。輕如鴻毛,重逾泰山。因為她。是因為她,父親才帶哥哥入宮的嗎?是因為她,父兄才慘遭屠戮的嗎?

    是……因為她嗎?

    茫茫荒野,浩浩長空,沒有迴答。所有怒吼與質問,都被風吞沒,暮色鋪天蓋地,淹沒所有,鮮血與屍體,背影與怨恨,再沒有人聽得見,再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而記憶……記憶鮮明。

    隔著十年的時光。宮車轆轆輾過青磚的聲音又響在耳邊,當時因疲倦而微合了眼瞼,被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醒,東走西顧的馬蹄,嘈嘈人聲,一雙血手攀住了車窗,她嚇得縮成一團,然後繡簾被粗

    暴地扯下,惡魔一樣的臉躍入眼簾,血汙滿麵,猙獰的刀傷,從額頭一直劃開到下巴。

    她想要尖叫,但是叫不出來。

    惡鬼似乎在朝她微笑,至少是一個努力微笑的表情,試圖安慰她的驚惶,但是沒有能夠成功,但是她終於看清楚他的麵孔,或者說,是看明白他的口型,他說:“別怕是我。”——是哥哥。

    她的哥哥元昭詡,是洛陽,乃至大燕出名的美男子。這時候形如惡鬼,隻來得及說最後一個字給她聽:走!

    走、快走!走得遠遠的,不要迴頭!

    當時她就該有這種覺悟,但是她沒有,她呆呆看著哥哥死在自己的麵前,呆呆任由車夫把她送進宮裏,看到一地橫流的血,橫七豎八的屍體,有很多她熟悉卻叫不上名字的麵孔,還有……她的父親。

    是一刀入腹,幹脆,利落,果斷。

    最後是一個詫異的表情,也許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明明前一刻還權傾天下,縱帝王不能掠其鋒,而下一刻,身死人手。

    當時她昏了過去,過去很久很久才醒過來,醒過來麵對這個血腥的人世。

    據說自我欺騙是人的本能。自我欺騙的意思就是,當痛苦無法忍受的時候,人會欺騙自己說,那一切沒有發生,或者那一切已經成為過去,那一切與我沒有關係。所以嘉敏從來沒有想過,父兄的死亡,會是因為自己。

    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到這時候,蘇仲雪沒有必要再騙她——也再沒有什麽話,比真相更能讓她死不瞑目。

    三個字。就像在她心口撒下一把火種,所有,恐懼,怨恨,痛苦,所有她以為早已死亡的情感,在瞬間都活轉過來,明明是荒蕪之地,卻灼灼迸出火光,熊熊燃燒,疼痛,照亮她的靈魂,照亮靈魂裏的恨意,也照亮這一生荒唐,到最後的不甘心,那也許是一個祈求,但更像一聲質問。

    然後她活轉過來,迴到過去,十三歲的身軀裏。那就仿佛是執念太深的鬼,能從地獄裏爬上來。

    蘇仲雪說,是因為她。是因為她做了什麽,還是因為她沒做什麽?嘉敏默默地想。那樣的一生,實在讓人不想去迴憶,但是那是她必然要麵對的,如果她想不起來,所有痛楚都會再次到眼前來。

    忽然簾影一動,柔和悅耳的聲音響起:“姑娘,溫姨娘來了。”

    話音落,不等她開口,溫姨娘就坐到了床前。

    溫姨娘是元景浩的

    側室,也是嘉敏的姨媽。嘉敏的母親溫浣初過世之後,不,在溫浣初過世之前,寡居的溫姨娘就一直在元家照顧嘉敏。當時元景浩尚未發達,溫家也沒那麽多講究,溫浣初臨死時候抓住妹妹的手和元景浩放在一起,雖然沒有說破,意思已經很明白,是希望丈夫娶妹妹做繼室。

    溫浣初是一片慈母之心,把夫君和兒女托付給妹妹,但是後來……人永遠無法預料到後來,無論是後來元景浩的飛黃騰達,還是背棄初盟。她會不會有怨恨呢,嘉敏默默地想,微垂的眼簾,剛剛好遮住眼睛裏的陰影。

    十年前的嘉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想這些的,那時候她都想什麽呢,無非一些更瑣碎的煩惱,哪句話應對不得體,哪個舉止不夠優雅,哪個首飾沒有配好,哪件衣裳又被貴族少女們嘲笑了,以及……以及什麽時候會碰上蕭南。

    蕭南,嘉敏迅速跳過這個名字,如蜻蜓點水,是不敢深想,怕深想下去,百孔千瘡。

    “王妃找來的這個嚴嬤嬤,到底什麽居心啊,”溫姨娘坐在床沿上,撫著錦被抹淚,“沒見過這麽折騰人的……”

    燕國首都原在平城,是孝文帝時候遷的洛陽。當時爭議極大,孝文帝是以南伐為名把文武百官皇親國戚“騙”來的洛陽。當時仍有大把守舊的官員和宗室留在平城。洛陽畢竟是天下之中,又是前朝故都,風流繁華都遠非平城能比,幾十年下來,留平城的人一個一個都把腸子悔青了。

    嘉敏的祖父元安明就是當年留平城的宗室之一。所以嘉敏生在平城,後來元景浩外出闖蕩,當時嘉敏年歲尚小,也怕繼妻對嘉敏不好,隻帶走了長子元昭詡,而把溫姨娘和嘉敏留在了平城。

    一直到……最近。嘉敏默默地想,最近,是出了什麽事,才讓繼母胡氏把她和溫姨娘從平城接到的洛陽呢?

    當時的嘉敏沒有想過,如今卻不能不想。

    畢竟隔得久了,嘉敏也隻恍惚記得來洛陽後,胡氏就找了宮裏的嚴嬤嬤指導她禮儀進退,嚴嬤嬤就和她的姓一樣嚴苛。嘉敏在平城也是一直嬌養的,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嚴嬤嬤讓她行第二十次稽首禮的時候,嘉敏昏了過去。

    當時是怎麽解決的?

    當時溫姨娘也是來她床前一番哭訴,王妃悄無聲息撤走了嚴嬤嬤——自然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至於是誰,完全不可考。王妃畢竟是元景浩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洛陽南平王府主持中饋十餘年,王府上下,哪個不是她的人。

    之後

    的太後壽宴,嘉敏和嘉言都在被邀之內……嘉敏打住了迴憶。在一個孩子看來,嚴嬤嬤無疑是可惡的,王妃自然是別有居心,而溫姨娘的哭訴,更強化了這一點印象,這大約就是後來,嘉敏和王妃衝突不斷的開始。

    父親固然寵她,但是……父親哪裏有這麽多的時間和心力,去體貼別扭的少女心事呢?

    嘉敏苦澀地笑了笑,溫姨娘不是壞人,溫姨娘也不會想到,嚴嬤嬤的離開,禮儀教導的中斷,王妃的撒手不管,會讓嘉敏在太後的壽宴上丟盡顏麵,從此抬不起頭,她隻是……眼皮子淺了點。

    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不是壞人,大多數的人之所以作惡,有時候就隻是因為……眼皮子淺了點兒,隻看到眼前,隻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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