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高,有一乘轎子從金玉街抬出來,榮安伯喝多了酒,歪在軟墊上,手裏還拿著酒壺不放,時不時得倒幾口。

    他近日不順,想要的沒得到,在呂氏身上栽了跟鬥,每每想起來都滿腹鬱悶,可偏偏絞盡腦汁,想不到一個好法子,便是借酒消愁。

    誰料從暗中走出來一個人,將轎夫們嚇一跳,轎子猛得頓住,他的酒壺將將到嘴邊,撒的一臉都是酒,榮安伯怒不可遏,欲將氣撒在那人身上。掀開簾子,把酒壺砸過去,厲聲罵道:“哪個不長眼睛的攔路,還想不想要腦袋了?”

    “打攪伯爺興致了。”那人隱在夜色裏,瞧不清容貌。

    榮安伯卻一下清醒了,連忙下了轎子:“怎麽是您呀,您大晚上的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那人不說話,走到旁邊小巷中。

    榮安伯越發奇怪了,隻他知道這個人在趙軒身邊的地位,便是跟了上去。

    “昨日有官員彈劾,說高家的下人仗勢欺人,為在蘇州占地蓋一處園子,將人都打死了……還有軍倉庫的事情,伯爺一度掌管兵器,在宏德十二年,出倉許多劣質槍戟。”

    八月秋涼,榮安伯聽得渾身發汗。

    這些事情,皇上要真的徹查,隻怕不止他的爵位不保,人頭也要落地,他緊緊握住拳頭:“是不是蕭隱那小子使人彈劾的?”

    他原就想要自己去請罪,他不去,蕭隱這就開始使絆子了!或者陳懷安也插了一腳,他們這些文官更是殺人不見血的,榮安伯唿吸沉重,猛地一拳砸在了身側的右牆上。

    碎石迸裂,露出一個洞來,那人瞧得一眼:“故而我才來與伯爺相商。”

    “多謝您了!”榮安伯作揖,“此事高某必有重謝。”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情,這人不惜提前告知他奏疏上的事情,定然是有其目的,而多半是為錢財,他髙綸倒是不缺。

    那人卻好似不屑,淡淡一笑:“過幾日我再來拜見伯爺。”

    他慢慢走了,融入夜色中。

    被風一吹,榮安伯因身上的汗越發冷了,他疾步走入轎中,命轎夫抬轎,但卻並不是去向伯府,他是去了王家。

    蕭隱要對付他,他也不是傻子,隻今日之勢看,不是蕭隱死就是他亡了!

    陳家今日大早上,門口便是排起了長龍,豫王府下得聘禮,足足有一百二十擔,堪比那宮裏皇子娶妻

    ,爆竹嗩呐雙聲響,整個京都都為之熱鬧起來。

    許多的百姓來看熱鬧,一個個都在羨慕陳家大房出了個好女兒,能攀上這種親事。

    為放那些聘禮,家裏許多倉庫都騰出來,可就這樣恨不得還放不下,羅嬤嬤站在窗口瞧見這番景象,心頭酸溜溜,想到原先大房來投奔的樣子,而今陳瑩卻飛上枝頭變鳳凰,她忍不住歎氣,偏偏自家夫人又落得如此境地,兩相比較,豈止是淒慘兩個字。

    她這奴婢跟在身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因陳懷安的關係,許多管事都拿呂氏不吃勁,她自然也沒有以前那般的滋潤。

    她正唉聲歎氣,突然聽到小丫環稟告,說常夫人過來了,便是連忙迎到門口。

    常夫人是才聽到這消息,坐到袁氏床邊道:“你是不把我當姐姐了,病成這樣也不告訴我,要不是今日豫王下聘,我使人來問,還不知呢!”

    這算是一種恥辱了,袁氏怎麽會告訴常夫人?她輕咳聲道:“不過是小病,歇息陣子也就好了。”

    真是打腫臉充胖子,常夫人心想,陳懷安都不住在這裏,誰不曉得是他們夫妻之間出了事情了?隻是不好拆穿了,讓袁氏下不來台。隻要她在陳家,便是陳懷安的夫人,如今陳家又攀上豫王府,更是一步登高了,她真是沒有想到那個小姑娘,有一日會做王妃。

    常夫人而今是有些後悔的,得罪過陳瑩,她笑道:“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們家有這種喜事兒,想必你會很快好起來的,你還要幫著老夫人替瑩瑩準備嫁妝罷?”

    這樣親昵的叫小名兒,袁氏眸光一閃,暗想她這姐姐大抵是想借著她討好陳瑩,可她哪裏想多看那母女倆一眼,便是病著不想起來。

    袁氏淡淡道:“嫁妝母親都準備好了,無需我做什麽的。”

    “王府送來這麽多聘禮,你們嫁妝定也不少,便這些妥當了,出嫁之日又有許多的事情,還有將來迴門,”常夫人笑道,“你隻怕忙不過來,或者我……”

    聽她還要來幫忙,是不是想借著豫王府與那些皇親貴族親近親近?袁氏便是一陣生氣,惱道:“姐姐,這是我們家的事情,自然會安排好的。”

    常夫人嘴唇抿了抿,心想袁氏在京都就她一個親人,不知道拉攏她還往外麵推,真是不知道以後依靠誰了,她道:“你心裏得有一本賬才好!”

    她起身走了。

    袁氏氣得連聲咳嗽。

    羅嬤嬤忙上前拍她的背脊,輕聲道:“常夫人也是關心夫人,夫人或者該與她商量商量。”

    袁氏冷笑了一聲。

    她這親姐姐要真的關心自己,不該一開口就是說陳瑩的事情了,她原先就想借著陳懷安為常翊謀個好親事,後來因為陳瑩又疏遠了,說到底不過是利益相關。就同家裏的那些下人一樣,看陳懷安搬走了,一個個都跳上跳下。

    微微閉了閉眼睛,她心想,這事兒得有個什麽轉機才好。

    清和苑此時卻是喜洋洋的,石燕笑著告訴呂氏,陳瑩,說蕭隱親自送這些聘禮來,還有一對活得大雁,拿紅繩紮了,在院子裏喳喳的叫。

    陳瑩好奇:“真的是活得嗎?”

    她以為射下來必是要死了。

    “活得,聽說叫大夫治過。”

    陳瑩忍不住笑,輕聲同呂氏道:“母親,我去看看。”

    呂氏點點頭。

    陳瑩便是從苑裏出去,遠遠看到好些小廝抬著東西,那箱籠都是紅木的,雕刻著精致的花紋,也不知有多少,絡繹不絕的樣子。

    走到老夫人院門口,她聽見陳佑的聲音:“這大雁是用什麽弓箭打下來的?”

    小孩子第一迴見到活得大雁,正同陳彰圍著看呢。

    “用牛角弓打的,這筋也是牛筋。”蕭隱打量陳瑩的弟弟,見他生得五官清秀,依稀有幾分姐姐的影子,臉色更是和藹了些,“你會射箭嗎,要是不會,本王可以教你。”

    陳佑才七歲,個子還小,看蕭隱的臉很吃力,得抬高了脖子,聞言歡喜道:“真的嗎?我在書上看到說楚霸王有弓重百斤,可以射很遠,不管是天上飛鳥還是河中遊魚,牛角弓也可以嗎?”他指著遠處的一棵樹,“像這麽遠的地方,真的可以射到嗎?”

    “這算什麽遠?”蕭隱從袖中抽出一把飛刀,隨手一擲,穩穩的便刺進了樹幹。

    陳佑連唿厲害。

    連陳彰都瞪圓了眼睛。

    他們從小認識的都是文人,包括陳懷安,哪裏會與蕭隱這種武將相熟,故而十分的興奮,陳佑道:“這功夫也不錯,您能教我嗎?”

    他學會了要給姐姐看,姐姐肯定會稱讚他的!

    見他實在太矮了,蕭隱彎下腰將他抱起來:“自然可以,不過你得先叫本王姐夫。”

    陳佑眼睛轉了轉。

    想到第一次見到蕭隱時,姐姐害怕的樣子,說他不是什麽好人,可後來姐姐卻嫁給他了,可見姐姐又覺得他是好人了。今日看來,威風凜凜,器宇軒昂,陳佑心想,姐姐反正很快就要嫁過去了,叫姐夫也沒什麽,他甜甜道:“姐夫。”

    在門口聽著的陳瑩,嘴角一動。

    這孩子怎麽就那麽好哄呢!

    她原本要去見一見蕭隱的,卻收住了腳步,而今他興許得意的很呢,她便不去見了再讓他得意了,陳瑩轉身迴了去。

    等到聘禮搬完,蕭隱也走了,老夫人叫呂氏與陳瑩去,拿了禮單給她們看。

    “都在上麵呢,你們要什麽便讓下人取了給你們。”她的意思,這些東西她是不會動的,全都是他們大房的,旁人不得染指。

    母女兩個連忙道謝。

    出來的時候,呂氏看一眼禮單,惴惴道:“這麽多的東西,真是聞所未聞,我們這些嫁妝一比,真是少得可憐了。”

    是怕拿不出手,陳瑩笑道:“我們本來就是門不當戶不對,何必強求,王爺又不是不知,宮裏也不是不知,不會在意的。”

    蕭隱這種人不拘小節,恐怕成親就她一個人過去,什麽都不帶也是可以的。

    看女兒坦坦蕩蕩的,呂氏也就罷了,真讓要她拿,也實在拿不出更多的。

    過得幾日,又提起宅子的事情,這日呂氏便要同陳瑩去外麵挑選宅院,老夫人坐在堂中叮囑,讓她們好好看一看,切莫買得差了。

    陳敏聽了不高興,嘟囔道:“我們陳家又不是沒有地方住,偏偏要他們住到外麵去,祖母您這是好心辦壞事!我不依!”

    見妹妹舍不得,陳靜勸解道:“便是在附近的,你每日去見堂姐也很方便,又有什麽不好?難道你希望他們還住在清和苑嗎?他們要買的可是大宅院,襯得上王妃的身份。”

    陳敏不樂意的噘了噘嘴,卻無法反駁,陳瑩要當王妃了,要是住在陳家,被人說寄人籬下不好聽,且蕭家這般的富貴,還讓親家擠在清和苑,也說不過去。

    老夫人道:“好了,這是喜事兒,看把你愁得,別在這裏胡說八道了,你堂姐也喜歡你,必定不會住遠了,是不是,瑩瑩?”

    “當然,必定是幾步之遙。”陳瑩笑道,“要不你也同我們去選?”

    陳敏眼睛一亮,連聲道好,從椅子上跳下來就走到陳瑩身邊。

    老夫人看她

    是不會撒手了,便準許她去。

    三個人去門口坐馬車。

    陳敏嘰嘰喳喳的好像小喜鵲,一會兒讓她們去同瑞街看看,一會兒又讓她們去鳳翔街看,呂氏瞧她也是摸不著南北的樣子,忍不住笑。

    “我們找了孔太太了,她來到京都之後,最是喜歡出去的,說有合適的地方。”陳瑩道,“你就別瞎嚷嚷了,看你也是沒個數,你定是不知道那些宅子賣多少錢吧?”

    不過是個小姑娘,哪裏懂這些,陳敏搖搖頭:“我算術本來也不好……”說話間,目光撇到陳瑩的裙衫,忽見她腰間掛了一塊十分漂亮的玉佩,好奇道,“你何時買的?”她手伸過去,隻覺觸手滑膩溫潤,更是驚訝了,“這種玉可貴呢,我上次看中一塊拇指般大的,都要幾十兩銀子!”

    那日蕭隱送給她,讓她日日戴,今日出來便是戴著了,陳瑩笑道:“是王爺送我的。”

    “難怪。”陳敏羨慕,“你往後可是有數之不盡的好東西了,”她撲過去挽住陳瑩的袖子,“一定不要忘了我!”

    陳瑩笑開了。

    呂氏見她春風滿麵,也是微微一笑,可見女兒得了這姻緣,心裏真是歡喜的。

    馬車到得孔家門口停下來,瞿氏早就等著了,提著裙角坐上來道:“我這就帶你們去,真的離陳家很近的,便是在左手邊。”

    “真是麻煩你了。”呂氏道謝。

    “我們之間還談麻煩?”瞿氏性子潑辣,直爽的道,“我就等著你們搬出來呢,到時候我每日都來找你,我們出去喝茶,賞花,明春明山來找佑兒也方便。”

    聽得這話,陳敏撇了撇嘴角,她可是不想他們搬出去的,無奈罷了,立時就不太喜歡瞿氏了。

    瞿氏讓馬車停在華英橋。

    華英橋與他們陳家隻隔了一條巷子,比起陳家更幽靜些,橋下有條小河,兩丈寬的樣子,站在橋上能看見許多婦人拿著木盆在洗衣。

    陳敏眉頭擰了擰,這裏多數是平頭百姓住的,可堂姐不是要當王妃了嗎,她正要反對,卻聽呂氏笑道:“有些像我們浮山呢,我們家門口就有一條河,不過這條河小了些。”

    “是吧,我也覺得像。”瞿氏笑,“我要帶你們看的這院子呢,挺大,也很清爽,是顧家的,顧先生是教書的夫子,他過兩年要去欽州了,原先多出來的院子便想賣掉當做盤纏。我們明春明山現在就是他教的,他學問好,人也和善,我有迴說起

    你想買宅院,他主動與我們提的。”

    說話間,她們便是來到一處大院前。

    兩株很大的西府海棠長得茂盛,枝葉都伸到了外麵,瞿氏有鑰匙打開了門,隻見眼前是一道寬闊的甬道,上頭鋪著的青石磚好像被水洗過一樣,十分幹淨。

    沿著甬道往前走,牆壁雪白,黑瓦完整,要不是看見幾處窗棱有舊日的印記,恨不得都以為是才修葺過的院子了。

    “顧先生很珍稀這院子,見著破損的便會親自修補,隻是有些地方沒有辦法。”

    陳瑩越看越覺得這院子格局也不錯,雖然東西少,但寥寥幾樣擺放著便是頗有神韻,且坐南朝北通風寬敞,心裏便很是滿意了,詢問道:“這處院子的價錢如何?”

    “一點不高。”瞿氏笑道,“我告訴你們,你們再四處打聽打聽便知,顧先生這個人很是實誠。”

    陳瑩點點頭。

    但置辦宅院不是什麽小事兒,絕不會看一處就定下來,故而她們這一日又看了好幾處,第二日也是,但比來比去,到底還是覺得第一眼相中的最好。不過陳瑩想象了下,母親與弟弟將來住進去,自己卻在王府,由不得一陣惆悵,輕聲與呂氏道:“其實也未必要買,不如等我嫁了,娘跟佑兒跟我一起住到王府去罷。”

    這樣日日不分離才好呢!

    誰料得呂氏連連搖頭:“這怎麽使得,從不曾聽說嶽母與女婿住一起的,這是你同王爺的家,為娘不應該去打攪,再有佑兒,他是男孩兒,將來也要娶妻的,難道也住在王府嗎?”她自己的身份還是寡婦,並不想拖累了陳瑩,也許女兒不介意,可保不得外人說。

    弟弟現在小沒什麽,大了是不太合適,陳瑩沉默。

    “我看就顧家的了,住在那裏像迴到浮山一樣呢。”呂氏拉一拉陳瑩的手,“你要是想我們了,隨時都可以過來的,又不是分隔兩地!”

    看呂氏這樣說,陳瑩便罷了,這日去同老夫人商量,誰料剛剛進去就聽見鳳娘的聲音:“衙役都去榮安伯府拉人了,連榮安伯都不能幸免,怕是惹上了了不得的官司。”陳瑩心頭一喜,結果又聽鳳娘道,“但昨日下午榮安伯便放了出來,好像有人認了罪,反正外頭傳來傳去說什麽的都有。”

    那是被榮安伯又逃脫了嗎?陳瑩眼眸一眯,看來榮安伯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可能還有王家罷,他們兩家是姻親,髙綸有難,肯定是要相幫的。

    她走進去。

    老夫人見孫女兒來了,擺擺手讓鳳娘住了口,陳瑩馬上要嫁人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少聽些。

    “祖母,我們打算買華英橋下的宅子了。”陳瑩笑著道,“您覺得如何?”

    那位置不算好,不過她們看上了,老夫人也無意反對,隻要呂氏住出去,家裏就能太平,她住得舒不舒服,她自己選,畢竟陳瑩又不去那裏,她是要去豫王府的,至於陳佑,老夫人心想,從早上就來陳家念書,晚上迴去,跟現在也沒什麽兩樣。

    “既然你們喜歡,就買下來吧。”老夫人叫鳳娘去管事那裏支取銀子。

    陳瑩挽住老夫人的胳膊:“祖母您真好!”

    “你真念著我的好就行了。”老夫人摸摸她的發髻,“別到時候去了王府,成日都不曉得迴來。”

    “怎麽會,隻要您願意,我三天兩頭迴來。”

    老夫人笑起來:“別渾說,這豫王隻怕要不肯的!”

    祖孫兩個其樂融融。

    說得會兒,陳瑩從上房出來,誰料竟在園子西邊遇到蕭隱,那裏離集萃苑很近,她一下想到剛才聽到的榮安伯的事情,連忙迎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比較肥,兩更並一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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