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今日要來客人,天蒙蒙亮,奴婢們便開始打掃迴廊,秋日裏晚上掉下許多的落葉,引得她們忍不住發些牢騷。

    若是尊貴的賓客也就罷了,偏偏是浮山縣來的,卷兒揉著手腕,鄙夷的道:“貪心不足蛇吞象,每年拿了許多銀子不說,而今還要上京打秋風,虧得我們夫人菩薩心腸,這都能忍……倒不知一家大小要住到何時呢,千萬莫學了盧家的親戚。”

    小丫頭嘴巴尖刻,不留情麵,張婆子聞言皺起眉,那一家三口是來京投奔,可怎麽說都是老夫人的至親,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令人同情。她手指點點卷兒:“你而今才學規矩,實在是晚了,莫說我忘了提醒,你是要去服侍那姑娘的。”

    上下尊卑如何能分不清?

    哪壺不開提哪壺,卷兒更是不悅,府中有兩位正兒八經的千金不能伺候,要去伺候那鄉下姑娘,也是自己倒黴……不是世仆,她是買來的,能有什麽選擇?不過別人說什麽就做什麽了,卷兒氣得抿緊了嘴。

    遠處有個小丫頭與管事傳話:“客人都到門口了,夫人叫您先去迎著,千萬莫怠慢。”

    管事得令,忙去吩咐奴婢。

    卷兒年紀小,還未分去伺候人,而今第一個主子竟是那寄人籬下的陳家親戚,她惦記自己前途,聽見這話,一拉裙角便是跑去偷看。

    垂花門那裏,果然已經站著人了,中間的婦人帶著一雙兒女,一手牽一個。卷兒瞥過去,發現她半舊的裙衫,心想果真是一窮二白,難怪在浮山待不下去要來京都,這等料子便是她們奴婢都不會穿。

    倒不知那姑娘……

    有幾分好奇,她側過頭。

    才入眼的是一襲藕色的羅裙,比那婦人好一些,色澤明亮,衣料上繡著結香花,雪青色的腰帶上,垂著同色的荷包。她的秋衫是丁香紫的,對開襟上的玉蘭花紋比不上府裏繡娘的手藝,卻煞是好看,點綴了秋日裏的蕭索。

    好奇更深,卷兒目光往上移,這一眼卻是叫她怔住了。

    對麵的姑娘眉目如畫,肌膚似雪,楊柳細腰俏生生,竟好像是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一般,與她想象的絲毫不符,哪裏是饑黃垢麵,哪裏是粗野平庸……腦中轟的一聲,卷兒瞪圓了眼睛,滿心震驚!鬼使神差,她忙偷偷去看那婦人的臉,女兒生得好,想必母親不會差,誰料映入眼簾的肌膚蠟黃,與那姑娘很是不同,正待細看,卻見她身子一搖,蒼白的唇中赫然嘔出了一口血,鮮豔的如同

    朱砂。

    卷兒嚇得倒退一步,蹬蹬蹬的往迴跑。

    竟然是個病人!

    此前怎麽沒有聽說呢?她一溜煙的走遠了。

    母親嘔血,陳瑩心頭焦急,麵上卻鎮定的安慰道:“娘,您總說京都遠,而今不也到了嗎?便隻等京都的大夫來看一看,他們醫術通天,您這小病很快就能治好。”

    女兒的話十分孩子氣,好似這裏的大夫都是神仙,呂氏笑起來,故作輕鬆的拍拍身邊年幼的兒子:“佑兒,你莫哭,聽到瑩瑩說的話了嗎?不是什麽大事,你可是男兒,一定要頂天立地,將來好保護你姐姐!”在她看來,這病十有八-九治不好,隻期望以後不在了,兒子能更堅強些,做女兒的後盾,畢竟一個女人在世道上太過艱難。

    陳佑不過六歲,看到母親吐血心裏害怕,但又不想讓她們失望,連忙抹去眼淚道:“我沒有哭,娘,我也不會讓姐姐哭。”

    弟弟如此懂事,陳瑩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臉。

    在浮山縣時,她一直都很擔心,生怕母親好像父親一樣病死了,所以才會瞞著母親偷偷寫信予叔父,今日來到北平之後,她突然覺得,當初的決定一點兒沒錯。這裏可是京都呢,名醫雲集,梁國天子腳下,怎麽會沒有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眸色璀璨,臉龐似花,像投入湖麵的玉石,令人心起漣漪,常翊站在不遠處,低聲問小廝胡德:“這三個人,真的是從浮山來的?”

    他是陳家夫人的外甥兒,打小就喜歡往這裏跑,陳夫人極為喜歡,便是成了常客,進出自由。

    在不久前,常翊就聽說陳家的大房要來京都,當時是沒有在意的,偏遠地方來的窮人,怎麽會提起他的興趣,可誰想到那姑娘生得如此好看,實在出乎意料。

    胡德道:“迴少爺,便是他們呢,一點兒沒錯。”

    常翊麵露笑意,大踏步走過去:“陳夫人,陳姑娘,”他步履瀟灑,器宇軒昂,身上有著年輕男人的朝氣蓬勃,目光灼熱的看向陳瑩,“想必姨母很快就要過來了,不如我先送你們進去……”瞄一眼呂氏,他越發關切,走上兩步,“陳夫人,您小心些。”

    男人太近,身上的熏香飄過來有些嗆人,她是極不喜歡的,可初次見麵,掩鼻失禮,陳瑩憋得小臉一陣發紅。

    雪膚染了桃色,分外的豔麗。

    少女在麵前嬌羞,常翊嘴角輕挑,他自詡風流,外表出眾,心想陳瑩這

    種從浮山出來的姑娘何曾見過京都的男人,自然是容易局促不安,這等柔弱又叫他垂憐,他笑一笑:“陳姑娘……”

    還未開口,卻被呂氏截斷了。

    女兒已至及笄,花容月貌,不難引人注意,故而這兩年她看得很緊,幾是不讓出門,誰想到今年染了病,不知何故怎麽也治不好。這陣子她是在慢慢考慮後事了,思來想去,來京都許是最好,兒女有個依仗,不怕被人欺負,故而便是她滿心不願,也隻得硬著頭皮前來。

    呂氏輕咳聲與常翊道:“曾是聽說弟妹有個外甥,應是公子你了吧,我們第一次來京,多有叨擾。”

    “怎麽會叨擾,陳夫人您客氣了。”常翊笑道,“你們來,我姨母很是高興呢,還有老夫人……”眼見前方來了一位管事並幾個丫環,他看見了,負手高聲訓斥,“竟然如此怠慢,還不快扶了夫人,姑娘往上房去,真不知道你們是如何做事的!”

    丫環們嚇得疾步過來。

    常翊便走在前麵,他時不時的迴頭借機看一眼陳瑩,但陳瑩總側著頭,將臉半掩了去。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漸漸接近了,奴婢們看見,一時全都躬身稱唿老爺。陳瑩迴眸一看,甬道上的男人穿著深青色的錦袍,長眉鳳眼,器宇不凡,她瞬間有些恍惚。

    那人與父親實在是太過想象了,遠遠的,幾乎像做夢,但他走近時,挺著腰,昂著頭,卻是那麽的不同。父親確實是不一樣的,他自小侍奉祖母,供養叔父念書,二十來歲生出白發,三十歲的時候瘸了腿,哪裏有眼前這個人如此的神氣,自信!

    梁國的吏部左侍郎……父親卻到死也不過是個賣油郎,陳瑩看著前方樓台亭榭,花樹水閣,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諷笑。

    從浮山縣走的時候,左鄰右舍羨慕紛紛,說他們沾了叔父的光要去享福,殊不知,這裏的富貴原就有些是他們該得的,母親,弟弟,他們吃得苦,也該到頭了。

    那笑容從唇角散開來,一時像千樹萬樹的梨花,妍麗不可方物。

    小姑娘上前行禮,叫完“叔父”垂了頭,露出來一截雪白修長的脖頸,這讓陳懷安想到信上的字,秀美又稚氣,他微微擰起眉,當日送信的不是什麽仆役,竟是靖寧侯府的世子。年輕公子溫潤如玉,卻暗藏鋒芒,好像他不去接這母子三人,他就要送他們去靖寧侯府!

    不知是否因這侄女兒?陳懷安深深看了陳瑩一眼。

    沒想到他會出現,常翊

    原本負著手,一下垂在身側,收斂了剛才在下人麵前的倨傲。

    三十五歲能當上吏部的侍郎,陳懷安可不止文采出眾,常翊而今是舉人,將來是要多多依仗陳懷安的,畢竟他們常家,沒有一個能如此成器。所以盡管他把陳家當半個家,在陳懷安麵前卻是從來都不敢造次的,甚至比對他的親生父親還要恭敬。

    常翊彎下身子,賠笑道:“姨夫,外甥不知您竟然在家,早先前聽姨母說楊閣老邀請,您去楊家做客了。”

    “剛剛迴來。”陳懷安語聲淡淡,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呂氏。

    常翊忙道:“我正要送他們去上房,姨夫您迴來最是好了。”

    陳懷安並沒有接話,眼裏隻有呂氏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蠟黃的驚心,仿若已入膏肓,他心頭一震,險些認不出來,看她的眼,看她的鼻,想要尋找曾經那個小姑娘的影子。

    然而物是人非。

    陳懷安眸色暗沉:“病得如此之重,怎不早些來京都?難道是嫌自己的命長嗎?”

    這個人還是一點沒有變,變得是這長長的歲月,呂氏隻覺喉頭刺痛,低頭將手捂在唇上,攤開時,鮮血好似一朵赤團花,灼目的殘酷。

    她想起那天響在耳邊的話——“你的命是我的,你現在該還了。”

    她遂他願,嫁給陳懷林,從此兩不相欠。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次寫本土女主,不穿越不重生,求支持,求鼓勵,給我點信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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