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師,唿~唿,前麵山腰處那片村落名叫黑家口,學生幼時與父親行商,常借宿於那裏。”


    鳳翔府北境一片低矮山丘間,一行四人舉著火把,正在斜峭山路上緩慢爬行著。


    此刻,紅日早已落盡,懸於半空的彎月也因有雲翳遮擋,濟不了大事。


    路麵坎坷加之視物不清,給這趕路的四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所幸,聽這名叫左子明的書生說至多再前行裏許就能抵達目的地,於是大家也就要緊了牙關,將湧至嘴邊的抱怨又給生生壓了迴去。


    深秋夜寒,萬物枯寂。遠遊路上若有一棲身之地,自然比露宿荒野強了許多。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先前在山腳下,當左子明提出他能尋到借宿之所時,其他三人才想都不想的齊聲答應下來。


    隻是,當時答應時,葉蒙和張大成主仆當然是從住宿安全舒適的角度考慮,至於顧堯為何明知有鬼還答應得那般痛快,原因自然也就隻有祂自己知曉了……


    再次繞過一處山坳,手中火把光照之外,依舊是一片無盡黑暗。


    張大成止住步子,轉過身看向左子明。


    “小子,你方才說再走裏許就能抵達黑家口。你是讀書人,好生給老張我算算,咱們從方才開始,走了少說也有兩裏路了,到現在怎麽連這村子的影子也看不到?”


    老張頭低沉的話語中明顯壓抑著怒火,迫著這個叫左子明的紫衣書生麵色發白,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不應該呀,應該就在這附近啊……”書生口中喃喃,臉上竟似有冷汗淅淅滑落。


    見此一幕,葉蒙趕緊走上前去。他先是厲聲嗬斥了自己粗躁的老仆幾句,然後就拍肩撫頸,輕聲安慰起了這個羞澀文雅的後輩。


    當是時,蕭蕭秋風由無漸起,搖曳著路邊荒草,也吹透了眾人衣襟。


    並且隨著風聲漸厲,天上的雲翳也被撥動,冷月幽光沒了阻礙,終於得以揮灑而下,鍍滿此方天地。


    由此,淩亂分布於不遠處的數十間茅屋黑影,也就瞬間越入了四人眼簾。


    “果然在這裏,我沒有記錯!我沒有走錯!”


    左子明當即歡唿一聲,撒開兩腿就徑直往前跑去。


    而葉蒙和張大成見此一幕,當然也不做他想,心情也變得振奮起來。


    隻是,他倆將將隨著紫衣書生跑出兩步,就突然驀地停了下來,齊齊迴頭,看向了跟在隊伍最後的顧堯。


    此刻,晚風刮得愈發兇猛了,塵土飛揚、枯葉漫天。


    此情此景襯托下,前方那片小小村落死寂無聲,丁點光明都無,由不得主仆二人不將其與前兩天的那座荒村聯係起來。


    但是麵對著葉張二人的眼神訊問,顧堯卻隻是咧嘴一笑。


    “不用擔心!”


    大少目光掠過二人,看向了已經奔至村口的左子明。


    “這村子裏麵,無鬼!”


    ……


    比起富人們來說,世間窮人的同情心大抵還是相對廉價的。


    話說當顧堯三人跟在左子明身後進入黑家口村時,這名紫衣書生已是敲開了一戶人家的木門。


    書生向這戶人家的男主人說明了來意,出人意料的,男主人當即就熱情地將他們一行四人請進了屋去。


    接著,燒柴熱水、搭建臥鋪這些瑣碎不必多說,總之,這戶貧苦的三口之家絕對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誠意來招待這四個夜晚來臨的不速之客。


    等到一切稍稍妥當,四人終於可以圍坐在茅屋正中的一根燭燈下安下心來。


    話說這根白色蠟燭還是老張頭從自家包袱裏取出的——山村窮苦,村民們無力晚上點燈,而這,也是他們四人在外邊黑暗裏徘徊,而遲遲尋不到村子的原因之一。


    “咣咣咣!”


    屋外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四人的閑聊亂扯。


    張大成戀戀不舍地離開顧堯身邊,前去開門。


    木門打開,男主人熱情洋溢的話語當即從門口傳來。


    “諸位長途跋涉,遠來是客,奈何莊戶人家貧苦,實在是照顧不周。這裏有一盤剛從地裏摘取得南瓜,在下已讓妻子蒸熟,請諸位千萬不要嫌棄……”


    一邊說著,這名中年漢子一邊端著一個斑駁陶盆走進屋來。


    在他身後,一名七八歲大小的瘦弱男童扯著其衣角亦步亦趨,正是他的獨生幼子。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主人家的此番作為當即就令場上四人心頭劇震,話說自打進入這戶人家,他們從屋內簡陋的布置不難看出,這家人的生活實在是頗為貧苦。


    而此刻,這家的主人為招待他們,竟是取出了過冬之糧,他們豈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葉蒙當即快步向前向男主人推辭,推辭不過之後,老葉又趕緊吩咐張大成取出銀錢塞入男主人口袋。


    奈何這戶的男主人對這些銀錢是堅辭不受,他從口袋裏將銀錢掏出扔迴飯桌後,就拉起戀戀不舍、望著陶盆直流口水的幼子匆匆離開了這間屋子。


    ……


    “哎,重華,這世間民生多艱,可這民心,可大多皆是良善的啊……”


    此刻,陶盆裏的蒸南瓜已被四人分食完畢,左子明和老張頭也聲稱困頓,已是提前睡去。隻留葉蒙和顧堯相坐在昏暗燭光下,聊著一些瑣碎之事。


    葉蒙從包裹內取出一枚銀錠,悄悄壓入茅草床墊下。


    他反身坐迴馬紮上,望著昏黃的燭火悠悠出神。


    “家妻孫氏,也是這般良善。平生最見不得的就是別人受苦,每每遇到他人開口求助,她都會全力以赴,哪怕自己為此忍饑挨餓也在所不惜……”


    “哎,如今已有三十二年未曾謀麵了,也不知老妻獨自在家過得如何?是否還像以往那般樂善好施……”


    暗淡燭光下,葉蒙壓低聲音向顧堯緩緩吐露著心聲。


    隻是他這番思鄉衷情落入顧堯雙耳,大少卻實在有些不知該如何勸慰。


    他總不能告訴葉蒙其實你早已身死,你妻子或許也早就改嫁了吧。


    另外,村子外麵驀然響起的馬蹄聲,也提醒著他此刻不是灌輸心靈雞湯的時候。


    並且,當顧堯目光偏轉望向木板床鋪時才發現,睡於上麵的紫衣書生,也不知何時就已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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