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賽玉的歸來讓整個十方村熱鬧起來,齊齊聚在暫居著盧氏的劉家院子裏,林賽玉一手抱著金蛋,一手抱著曹三姐,笑嗬嗬的跟村人們說話,問今年的收成,可有什麽難處等等,村人們見林賽玉穿著大紅絲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梳得整整齊齊,攢了幾個釵,臉麵也開了,哪裏還有半點當日在村中遊蕩的鄉野樣子,一時間心裏不自覺的敬畏起來,卻又見她身上被金蛋揉的黑漆漆的幾塊泥,曹三姐也不認生,小髒手揪著林賽玉的肩頭,看的村人們都心疼那好衣裳,獨林賽玉絲毫無察覺一般,隻顧抱著弟弟妹妹玩,那樣子分明又跟以前沒什麽差別。

    盧氏叉著腰,笑眯著眼喊英兒,給大家煮茶,英兒正跟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起,一麵發著糖果,一麵指著自己身上穿的戴的讓人看,根本沒聽到盧氏的話,女兒這一趟迴來,讓盧氏長足了臉麵,也不惱笑嘻嘻的罵了一句,轉頭讓曹三郞燒水去了,村人們都謝過,看天色也不早,又知道林賽玉趕路累了,忙忙的都散了。

    盧氏看著村人送來的雞蛋並一些家養的雞鴨,挽袖子就往房裏拿,一麵問林賽玉:“姐兒,想吃什麽?昨日才割了豬頭,燒給你吃吧。”

    林賽玉還沒說話,金蛋從身上滾下來,嚷著吃豬頭,林賽玉便依著他說娘看著做吧,一麵問可安排車夫並那幾個排軍,聽曹三郞道安排了才放了心坐下來,看著當日劉氏住的屋子,如今是盧氏兩口子的起居室,格局沒什麽大變,收拾的幹幹淨淨,隻不過梁上掛著幹菜,隔間屋子裏掛著豬肉,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腥氣,表明了主人的家世品味,低頭又看懷中的曹三姐,這孩子如今大了許多,臉麵越發跟曹三郞一樣,就連性子隻怕也一樣,自從見了林賽玉,半日沒說過一句話,隻是瞪眼瞧著。

    “可會走了?”林賽玉將她放下來,曹三姐便依著桌子腿,瞥了她一眼就是不動,看的林賽玉笑了,盧氏從裏間取了豬頭來,便說:“悶葫蘆一般,怪性的很,也不走也不說話,理她作甚。”

    林賽玉伸手抱起曹三姐,笑道:“我們三姐兒是有大主意的人,這叫淡定。”說著跟著盧氏拐進廚房,盧氏燒水剃刷豬頭,一麵道:“你婆婆給你臉色看了沒?”

    林賽玉笑著搖頭,盧氏撿了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說道:“量她也不敢,你也別怕,她如敢給你氣受,你就拿出跟我吵架的氣勢,怕她怎的。”

    說的林賽玉隻是笑,道:“那怎麽敢,她跟你怎麽一樣。”

    盧氏哼了聲,將風箱拉

    了兩下,燒得火旺旺的,說道:“倒是如此,咱們娘倆打斷了骨頭連著筋,鬧到哪裏去也割不斷血脈,你到他們家就是個外姓人,娘我雖然沒富貴過,但也知道,那些富貴人家最是眼皮高,”說著站起身,看林賽玉道,“怎麽說她們也打不得你,過日子拌兩句嘴也沒啥,你該吃吃該喝喝,不理她就好。”

    林賽玉聽了,就覺得鼻子發澀,忙指著灶上說水開了,引開話,盧氏舀了油醬,在罐子裏翻了幾個茴香大料,澆在豬頭上,蓋上蓋子拉著林賽玉出來,到院子裏說話。

    林賽玉看著院子裏英兒正跟金蛋鬧,一個跑一個追,一隻半大的蒼狗也撒著歡的跟著叫,叫得牆角一群雞亂飛,盧氏大嗓門的喊,讓他們滾出去,仔細嚇跑了雞,看的正入神,冷不丁盧氏在耳邊問道:“女婿可有在外邊偷養老婆?”不由一愣,聽清問的什麽,忙搖頭說沒有。

    盧氏拿眼瞧了她兩下,哼了聲道:“你是我養的,我還不知你想什麽,瞧你那一臉的哭喪樣,又沒受你婆婆的氣,那不就是被女婿嫌棄了?”

    林賽玉說的笑了,忙說道:“哪有錢外邊養老婆,娘你不知道,在京城養了老婆花錢流水一般,他哪裏有那個錢。”

    盧氏將信將疑,聽林賽玉接著道:“我隻是在那裏住不慣,不是在家悶著,就是到外邊赴宴,膩煩的很,哪裏有種地自在,娘,不如我明年迴來在家裏住吧。”不由唬的一跳腳,揚手在她身上拍了下,瞪眼道:“哪裏起的這糊塗心思,也就奇怪了,怎的那千萬人眼熱的享福日子到你這裏就跟受罪一般?人都往好處走,怎的你偏要往地下鑽?”

    林賽玉不樂意,說道:“種地怎麽是受罪了?那好處你們都看不到……”話沒說完被盧氏聲聲打斷,拍著手大罵,罵的林賽玉噤聲不言,再看懷裏的曹三姐依舊安靜的忽閃著大眼睛,隻是饒有興趣的研究她頭上垂下的釵子,不由噗嗤笑了,忙抱著溜走了,盧氏罵了一通,自去看火,燒了一時辰,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倒在盆裏喊了一嗓子吃飯了,便起身往後走去,林賽玉好奇的看著金蛋撒腳跟去,問道:“怎麽去後邊吃?”

    金蛋抹了把掉到下巴的鼻涕,說道:“姐,姥娘在這裏住咧,姥娘癱了,不能出來,娘讓吃飯都到那裏去。”

    說著話,已經走到後院,英兒見盧氏進了當時林賽玉住的屋子,不由跺腳道:“那麽好的屋子,竟然讓個老婆子住……”話沒說完,就被金蛋一個雪球砸在臉上,頓時蒙在原處。

    “敢罵我姥娘,打你個小蹄子。”金蛋叉腰喊道。

    英兒又羞又氣哇哇哭起來,林賽玉隻得安慰她幾句,哄著她進屋,屋內燒著地爐,擺著夾竹桃,開的正盛,熱氣花香混著一股尿餿,林賽玉強忍著作嘔看兩間屋子被打通了,盧氏正將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嫗從裏麵自己那張值錢的床上抱起來。

    那老嫗穿著幹淨衣裳,臉皺成菊花一般,流著口水傻笑,身前圍著一塊布,已經濕透了,盧氏將她放到外間的大椅子上坐好,大聲道:“娘,吃飯了。”那老嫗隻是流涎水傻笑,盧氏也不在意,給她換下一條幹的圍巾,嘴裏說著:“我家大的迴來了,咱們今天吃豬頭。”一行說,自己坐下來,先挑塊好的爛爛的肉,一口一口喂老嫗吃,那老嫗吃一口掉半口,盧氏大嗓門的數落著,手裏仔細的喂著。

    金蛋與曹三郞早已習慣了,見盧氏先挑了,忙坐下下筷子快吃,看到林賽玉與英兒呆立在一旁,金蛋大聲道:“姐,快吃啊,吃慢了可就沒你的了。”

    林賽玉咽了幾口口水,才忍住沒掉下眼淚來,哎了聲抱著曹三姐坐下,撿著嫩肉喂她吃,曹三姐咿呀指著麵前的碗,示意要吃粥,英兒雖然聞著肉香嘴饞的厲害,但看那老嫗不斷的口水,以及鼻頭縈繞的怪味,拿著筷子半點咽不下去,再看曹家眾人紛紛埋頭吃著,隻得悶頭往嘴裏撥粥。

    眾人吃完,林賽玉將曹三姐交予英兒帶著出去了,看盧氏給姥娘擦幹淨臉,才坐下來忙忙的吃,那眼淚忍不住往下掉,盧氏看到了,吃了一驚,問是怎麽了?

    林賽玉忙摸摸眼淚,看著靠在一邊望著盧氏傻笑的姥娘,道:“姥娘前年不是好好的麽?怎麽就癱了?”

    盧氏便鬆了口氣,瞪眼道:“可是進城當夫人了,也學會那嬌嬌樣,沒事掉眼淚兒玩,下頭一遭雪的時候,你姥娘出門摔了,就這樣了,你那白眼狼的舅舅也不管,扔在一個黑屋子裏,我如今托姐兒的福住了好房子,多的是地方,就跑去跟你舅舅打了一架,把你姥娘接過來。”一麵說一麵指著林賽玉,對老嫗大聲道,“娘,你看,還認得大姐不?以前你眼裏隻有你兒子一家人,我們過年去了,總是給白眼嚇得大姐不敢往你跟前走,如今,她可是大造化了,你吃的好住得好,可都是托大姐兒的福,讓你以前總說我們家大姐是個傻的,可是打了嘴!”說著想起以前的氣,少不了罵幾聲,那老嫗哪裏知曉,隻是望著盧氏咧嘴笑,一會又咧嘴哭,盧氏便放下碗,說道:“又尿了?”一麵伸手摸,果然濕了,嘴裏罵著抱

    起來到床上換去了,林賽玉看著那放在桌上沒一點熱氣的半碗飯,嗓子辣疼。

    吃過飯林賽玉走出家門,沿著路走到地裏看,大棚依然有人守著,看到她來,都忙忙的迎了過來,林賽玉挨家看了,一麵問澆過幾迴水了,施過肥沒有,又蹲在地上用手挖土看,囑咐明年要換樣子種,以免傷了地肥,村人們聽了便問種什麽,林賽玉歪頭想了想,拍手道:“明年後半年,咱們統一推倒了大棚,種雲苔。”

    村人嚇了一跳,以往都是拿那個當菜吃,也不是稀罕物,為了這個推了大棚豈不是可惜?林賽玉笑道:“別急,等明年種成了,將來隻怕有人搶著來收,價格比這菜可要貴多了,這雲苔可不是用來吃的,而是榨油。”

    眾人議論紛紛,林賽玉一時也說不清便丟開不說,沿著地一路走去,野地裏的寒風一吹,覺得是格外舒暢,走的腳疼了,便坐下來,拿手摳著濕濕的泥土,今年雪都依著時令來,明年一定是個豐收年。

    “夫人,夫人,”正悠然自在,英兒大遠處跑過來,“老爺接你來了。”

    林賽玉原本不理會她的喊聲,聽到這句話,訝異的轉頭,果然見劉小虎瘦瘦的身子跟在英兒後麵,裹著皮襖慢慢走來。

    “你怎麽來了?”林賽玉站起來,等他走到跟前,問道。

    劉小虎笑道:“我特意請了假,讓娘子一個人迴來,我終是不放心。”說著拍拍她身上的土,又握住她的手,皺眉道:“這麽涼,別凍了。”

    林賽玉看著他的臉,那臉上的關切真真實實,忍不住撲到他懷裏,將頭埋在他的身前。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了,劉小虎被她這突然的熱情撞的站不穩,伸手抱緊她,笑道:“迴來整個人果然不一樣了,你放心,離得又不是多遠,以後咱們每個月都迴來,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應酬,別為了我強要去,哦,對了,咱們迴去到家,我給你準備了好東西,保準你喜歡。”

    林賽玉嗯嗯兩聲,抬頭問是什麽,劉小虎隻是笑不說,此時天色晚了,風刮的厲害,便拉著她走迴家去,盧氏原本提著的心早已放下了,拉著劉小虎又囑咐不許欺負我們姐兒,不許偷養混帳老婆,劉小虎笑著都應了,盧氏見女婿答應的痛快,更加高興,說道:“女婿好好做官,等送走了她姥娘,我們一家人就跟你,到時候,給金蛋也謀個好前程。”

    林賽玉聽了咳了一聲,覺得她娘終於迴魂正常了,說道:“那城裏的日子艱難著呢,娘去了怎麽過?

    ”說的盧氏即刻瞪眼,張口就罵,劉小虎忙好話攔住,避免了一聲口角。

    因為要趕迴去二十三送灶,第二日一早夫妻二人便告別鄉鄰上路,幸好接下來都是好天,沒有大風雪,用了三天時間一行人就到汴京,路過淤田,林寒玉跳下來查看一番,一麵給劉小虎說一定要蓋土蓋幹糞進行防凍,明年一泛青要及時摟去蓋土,淺除鬆土保墒,促進春發,劉小虎含笑一一應了,看她還喋喋不休的要說,便拉住她道:“這個等到時再說也不遲,怎麽今日非要一次說清?倒好象咱們日後不說話一般。”林賽玉聽了眼一紅,忙轉頭借著查看雲苔葉麵掩蓋了。

    劉氏與阿沅都守在門口等著,見他們進來,都鬆了口氣,林賽玉上前見過劉氏,劉氏裝著生氣的樣子道:“這下可能安心在家過年了?”林賽玉便笑了,上前拉著說話逗她,劉氏摸著她冰涼的手,臉上具是心疼,忙讓她去屋子裏換衣,帶著阿沅準備飯去了。

    “娘子,”劉小虎拉住林賽玉,林賽玉因看到阿沅大有含義的眼神,要跟去悄悄說話,卻被劉小虎一把拉住,拽著向後院走去,“你跟我來看。”

    當初買這座住宅,看中的是那大大的花園子,依著劉氏的意思是要好好整修一番,種些好花好樹,在家也可以遊玩,因為家裏沒了錢就暫時放下了,除了前些日子為了待客簡單收拾,蓋了卷棚外,一如剛買的樣子沒變,但此時林賽玉一腳邁進來,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片片修葺平整的土地,新翻了土,拔了界,而那作為待客的卷棚也做成了大棚,比外邊地裏的大棚還要好,完全就是一個封閉的溫室。

    “你,你怎麽做的?”林賽玉被這突然的場景驚得失態,掩住嘴。

    劉小虎拉起她的手,一麵走一麵指著平整的土地道:“這裏可以種菜,可以種麥,那邊我日後打通口子引了水來,就可以種水稻。”到了大棚前,推開門說道:“我按著小時候看到父親那個溫棚的樣子做的,記不清了,也不知道對不對。”

    說著迴頭一看林賽玉掩著嘴,那眼淚斷線般的掉下來,嚇得不由一怔道:“娘子?”

    聞著滿屋子潮濕的泥土香氣,林賽玉覺得心揪的生疼,用盡最後一點力量,抬頭看向劉小虎,緊緊抓著他的手,道:“二郞,你托吳姐姐的那些話,她已經轉告我了,我也聽明白了。”

    劉小虎身子一僵,竟也忍不住微微發抖,聽林賽玉接著道:“可是,二郞,我如果說不行,你要待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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