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九年末的冬寒來的格外早,早在十月初時就半雨半雪的下了一場,天多是陰晦之日,這一日,劉氏有午後小睡的習慣,林賽玉囑咐英兒仔細守著聽喚後,先到廚房準備晚上要吃的湯,十方村的收成已經及時送來,她們總算結束了一段素食日子,這是讓看門的張四從早市上買來的新鮮的魚,準備熬清淡的魚湯,利落的收拾了,用小火燉著,一麵在廚房坐下來,拿出藏在菜板下的筆記,開始繼續研讀婦德婦容以及迎來送往的禮儀。

    到了晚間,等了許久也不見劉小虎迴來,這個月幾乎天天如此,劉氏臉色十分不好看,拉著臉吩咐她們先吃,林賽玉忙勸慰幾句,吃過飯,三人坐在劉氏屋內,一麵做女紅,一麵說話,林賽玉往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問些劉低往年家裏的事,怎麽擺宴席招待客人啦,迎來送往怎麽備禮啊,稍帶著怎麽治家號令那成群的奴仆,問得多了,劉氏也看出意思,笑道:“咱們的榆木疙瘩也開竅了,可是長進了。”

    林賽玉便莞爾一笑道:“老子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什麽地方過什麽日子,順大流不挨揍。”

    說的劉氏並英兒都笑了,劉氏問道:“媳婦竟然還知道老子?”

    林賽玉聳肩嘿嘿一笑,低聲道:“我的老子。”

    劉氏聽了便呸了一口,道:“才好了兩句,又沒正形。”

    英兒嗬嗬笑道:“曹老爹說的話好,我都能聽明白。”

    一身寒氣的劉小虎在此時掀簾子進來了,笑道:“說什麽呢這樣高興,在外邊就聽到你們笑。”

    見他迴來,林賽玉忙高興的站起來,接了衣裳,英兒去備熱茶。

    “二郎,這些日子又忙什麽?天冷了也沒什麽農事,怎麽日日晚歸?可不許在外養混帳老婆。”劉氏放下手中的活,看著劉小虎吃了酒而帶些春意的臉。

    林賽玉便靠近暗自嗅了嗅,除了淡淡的酒味,還有一絲脂粉香氣,臉就不自覺的沉了沉,說道:“原先滴酒不沾,如今倒也吃的滿身味。”

    劉小虎便笑了,說道:“我沒吃,宴席上沾了味迴來,不信,娘子你聞聞。”說罷張開嘴在林賽玉麵前吐了口氣,林賽玉伸手捶了他一拳,感覺果真口氣清香並無半點酒味,這才歡喜起來,劉氏咳了一聲,說道:“成什麽樣子!你們這些為官的,竟然每日都聚在一起吃酒?”

    劉小虎嘿嘿笑了,說道:“娘,不是這樣,今日司馬相公來京城,我有幸赴宴,別的時候,都

    在官衙翻看資料,爹爹去的早,二郎所學有限,不敢懈怠。”

    說的劉氏點頭,道應該如此,一麵感歎咱家的書如果留下來就好了,林賽玉卻豎起耳朵聽到司馬相公,按理說王安石還沒正式退休呢,怎麽司馬光現在就來了,忙追問。

    劉小虎整容,慢慢說道:“今日早朝,王安石罷。”

    這話一出口,林賽玉隻覺得室內一片寧靜,然就見劉氏淚如雨下,起身就直奔裏間的祖宗案去了,劉小虎自然跟去,獨林賽玉在外愣愣站著,好一會才跟過去。

    伺候劉氏睡下,夫妻二人慢慢走迴房中,林賽玉還有些愣神,她的心緊張的蹦蹦跳,腦中反複一個問題,要不要讓二郎提醒沈括大人,別上書去反駁新法,別在河北做出陰沮壞新法,有所希合的讓皇帝壞了印像的事,要不要?要不要?話都到了嘴邊,還是不敢出口。

    “娘子,怎麽了?”劉小虎見林賽玉心神不定,忙喚她,一麵探了探她的頭,想起她這段日子又要操勞家裏的吃穿用度,還總是捧著書偷偷看,怕是要累壞了,“我們買幾個婢子吧。”

    林賽玉迴過神,打個激靈,瞪眼道:“你想做什麽?”

    劉小虎笑道:“不是我想做什麽,是想讓你清閑些,我的娘子,你又想到哪裏去了。”

    林賽玉哦了聲,扔給他個威脅的眼神,一麵去鋪床一麵嘟囔道:“才不要那麽多閑人,閑來閑去就閑出麻煩了,我們家三人就挺好的,還有英兒與張四,就夠用了。”

    劉小虎便笑了,一麵換衣服想起一事,忙幾步過來抓住林賽玉道:“娘子,我想起一事,這些日子你也悶壞了,明日帶你出去看看,你定然喜歡。”

    林賽玉問什麽事,劉小虎任她百般問隻不說,等到第二日早早的起身,給劉氏說了一聲,也不帶英兒,夫妻二人叫了輛車,隻向城外麵去。

    熙寧九年十月,皇帝在朝堂上聽聞了關於京東以及各地引淤田的事,當聽到管轄京東淤田的李孝寬引淤田一萬頃,深州靜安令任帵淤溉南北岸田二萬七千餘頃,又看到權判都水監程師孟,監丞耿琬上奏聞董村田畝舊直三兩千,所收穀五七鬥,自淤後其直三倍,所收至三兩碩,頓時大喜,責令將此法推廣,並親自前往開封城外的萬畝淤田察看,而劉小虎跟隨左右,皇帝說到高興外,問劉小虎可否將他們家的高產水稻以及大棚蔬菜種到此處,劉小虎思忖片刻,便說臣願一試,皇帝十分高興,立刻下旨將劉小虎調任總領淤田司。

    消息傳來整個京城嘩然,如今誰人不知成安大棚菜,一時間官者爭搶淤田,指望在劉小相公的指導下大發其財,引得禦史上書責難劉小虎,言辭懇切陳述利害,其實說起來淤田是王安石農田水利法的直接後果之一,此法在推行初期就開始被指責,所以那些朝議也不是單單針對劉小虎。

    如今王安石已經罷退了,但皇帝卻依舊堅推新法,還提撥了王安石黨人為相,這讓一心準備迎來“新時期”的人怎麽不惱火?所以有樞密院說淤田其薄如餅,種植無益,學浪費民力國財,也有官員聽說要在開封種植水稻,並推廣到河北一帶,頓時嘩然,紛紛指責嘲笑,這其中就有大才子蘇軾,斷言“汴水獨流,自生民以來,不宜種稻。”

    此時林賽玉跟劉小虎來到的地方就是開封府界內的淤田,走在汴河邊,看著河水正蜿蜒流淌,關於淤田的爭論她不出門一點也不知曉,此時聽劉小虎簡單說來,不由心疼心酸,這個少年,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啊。

    “二郎,十方村守著河,往年村人也常常引河淤田,收成一定大增,我跟著也做過,你放心,此舉百利無一害,富國惠民,咱們這就開始種,等明年就讓那些準備看笑話的後悔。”林賽玉將頭上的幃帽緊了緊,好你個蘇大才子,竟然不知道水稻能在北方種,要知道能種出最好水稻的就是在最北邊的東北,但是,這話如今是不能說,那裏可不是他們大宋的疆界,禦史耳尖牙利,聽到了指不定給她安個什麽罪名,直接就能讓他們一家發配到廣東去。

    劉小虎沉默片刻,目光掃過這大片的淤田,道:“新法多是倒行逆施,隻是這農田水利法尚算國之幸事。”

    林賽玉聽了自然點頭,心裏讚歎二郎果真是個清楚明白的孩子,不似其他反對黨人,能分清利弊,自古以來說起水利農事,人人均道李冰的功績,王安石卻很少被人提起,大約是因為他新法總體來說失敗了吧,而事實上,正是有著豐富基層經驗的王安石推行的農田水利法,中國的農業技術從宋朝開始才有了跨越式的發展。

    “淤田之法,耗費財力,所以才引來諸多垢議,這次如果能種好,實乃朝廷之福,陛下之喜。”劉小虎說著握了握手,眼中滿是激動,這將也是他的一項大事業!“說起來,我多是紙上談兵,種地遠不如娘了有經難,這次就有勞娘子相助。”

    說著話劉小虎伸手輕輕牽了下林賽玉的手,這已經是最大限度了,四周田裏不時有人經過,再親密了就會被說有傷風化的。

    林賽

    玉臉一紅,道:“哪裏,我會什麽,還不是跟你學的。”她現在已經不是很擔心自己這異與平常農婦的才能了,因為自從進了京城,已經從劉小虎口中聽到許多奇人異事了,其中也不乏女子,比如去年轟動朝野的水利工程木蘭陂,最初就是治平年間長樂女子錢四娘興修的,就算太過突出而實在無法自圓其說時,就說某某時刻被神靈附體靈光大開猶如神助雲雲也可以應付過去。

    種地這件事當然合林賽玉的心意,如今的她身心悶得隻想發黴,管它給朝廷種,還是給自己種,隻要讓她種就是喜事。

    對於這件事劉氏雖不樂意,說畢竟不是在鄉下,婦人家怎麽能拋頭露麵,待聽到是皇帝要求種的,便立刻不言語了,千叮萬囑林賽玉仔細聽好二郎的話,用上心,這不跟在家收拾自己的地,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說的林賽玉與劉小虎都笑了,安慰她皇帝是從不輕易殺人的,說了是一試,種不成也沒什麽,林賽玉本想高興地說一句大不了去官迴家,又想劉氏受不得這個刺激,硬生生收住了。

    接下來一段日子,林賽玉先是派人到十方村取了庫房裏的稻子,接著又開始在市場上轉悠,采買各種菜種,劉小虎也四處奔走,尋些新鮮物種,就連蘇錦南聽到消息,也從南方給他們運來些農作物種子供選,但林賽玉看了基本都是明年春暖才能種的,除了水稻以及大棚竟然無物可種,一時間坐在屋子裏有些不甘。

    十月中旬刮起一場大風,幾乎將站在汴京河邊的人吹得東倒西歪,細細的雨隨後飄落下來,一層秋雨一層涼,縱然是穿了夾祆,在這野地裏也繞不住要打個寒戰,但這並不能影響民眾排隊承受雇於官府耕種淤田。

    一個小兵衛舉著一把傘小跑跟著急行而來的劉小虎,半遮半掩他的官服已經打濕了,走進被風吹的東倒西歪的棚子,官吏們紛紛起立行禮,劉小虎按住要放下紙筆的書吏,看到已經寫了十幾張的名字以及田地的畝數。

    “還有多少?”劉小虎問道。

    “迴大人,隻剩三畝了。”書吏還是站起身來,恭敬地迴答。

    三畝?不過兩天就要被搶完了,因為禦史以及眾多言論的嘲諷,京中士大夫們紛紛拒絕收購淤田,皇帝絲毫不急,冷笑一聲,宣布淤田由官府雇人耕種,也可以直接拍賣給農民,並且承諾當年不收稅,一時間京中百姓四起,更有甚者連夜排隊求購。

    看了看外邊依舊長長地隊伍,劉小虎不得不跟官員們商量讓他們散了去,消息傳出去,外邊一片哀歎,

    更有人鬧了起來,一時間有些混亂。

    劉小虎大步而出,試圖安撫民眾,卻見官兵與民眾推搡擠倒了一片人,頓時哭喊聲起,劉小虎搖頭跺腳,順手去攙扶跌在腳邊泥地裏的一婦人,此人身材消瘦,本就破爛的衣衫又沾滿了泥,因為淋雨衣裳頭發都濕噠噠的,看著十分狼狽。

    “大人,大人,求求你,給我幾分地,幾分地就好。”那婦人尚未起身,就看到麵前的人身著官服,一時間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著劉小虎的袍子連連叩頭哀求。

    劉小虎心內不忍,硬拉她起身,口中道:“這位大娘子,本官。。。。。。”話沒說完,那婦人有些慌亂的抬起頭,伸手摸了兩下臉上的雨水,露出一張凍得青白的臉,雙目相對,二人竟都愣了。

    劉小虎用力眨眨眼,不可置信的道:“你,你,玉樓姐姐?”

    那婦人聞言,先是一驚隨即一喜,繼而臉色煞白,啊的一聲,用手捂住臉轉身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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