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風吹過,紫禁城枝頭的枯葉如落雪般簌簌而下,平添了幾許悲涼之意,恰是落日之時,宮牆亦隻剩灰蒙蒙的紅。


    蘇培盛仰頭望了一眼天際,那殘鴉撲打著翅膀,漸漸遠去了,黑黑的影子從黑豆變成芝麻,徑至於無,似乎連同最後一點溫暖氣息也帶走了一般。


    雍正三年敦肅皇貴妃年氏離世,隔了五年和碩怡親王胤祥又歿了,如今又是一個五年……他趕緊製止住浮上心頭的念頭,呸呸數聲,如今天下承平,哪有什麽晦氣事呢。


    “師父……”忽聽得耳邊一聲響,倒嚇得蘇培盛一個激靈,他轉眼一瞧,見一個身著二等管事服色的太監正弓著腰在自己左側,正是他的徒弟趙金。


    不待他發問,趙金已又叫了聲師父,手中的佛塵一偏,指向身後跟著獻膳的小太監,又對蘇培盛說道:“等閑也不敢來勞動您老人家,昨兒萬歲爺閱覽奏章至醜時,方歇了半個時辰,就又起來料理政務,今晨接見了從苗疆迴來的張廷玉大人,早膳都沒顧上用便去上朝了,午膳時萬歲爺不知要忙什麽軍機要務,奴才進去一趟還未開口稟報,便叫萬歲爺給罵了出來,奴才們便不敢再進去打擾,如今眼瞧著就要過晚膳的時辰……”


    蘇培盛伸舌舔了下因幹冷爆皮的雙唇,眼眸瞥向養心殿的方向,卻不知為何左眼皮頻頻跳動,他默默在心底念了聲佛,抬步往養心殿去,走出幾步,忽又停下腳步,問趙金道:“蘇竹姑娘呢?”


    蘇竹是兩江總督貢上來的女醫,因雍正帝龍體欠安,故而獻上來協助禦醫為皇帝調養身體,蘇竹姑娘容貌清麗,舉止溫凝,又有一手好醫術,萬歲爺近身伺候的都瞧得出皇帝對竹兒動了心,隻是不知為何,萬歲爺遲遲未給蘇竹一個名分,僅是封了個女官,隨侍左右。


    趙金忙道:“小的也覺奇怪,蘇姑娘昨兒夜裏便病了,如今在下處將養著,奴才們也隻好來求師父您了。”


    今上操勞國事,每每至廢寢忘食,太醫已再三叮囑,如今萬歲爺一日水米未打牙,由不得蘇培盛不著急,他一麵說一麵往前走去:“萬歲爺龍體緊要,做奴才地即便挨打挨罰,總要硬著頭皮去跪請萬歲爺用膳才是。”


    趙金哈著腰快步跟在他身後,甫一進養心門,養心殿的宮女素濯已上來行禮道:“諳達,萬歲爺不在養心殿。”


    蘇培盛一怔,問:“萬歲爺去了哪裏?”


    素濯道:“萬歲爺臨走時沒說去哪兒,隻是奴才記得諳達的教誨,叮囑了萬歲爺身邊跟著的人,方才聽他傳信兒迴來,說萬歲爺去了永壽宮。”


    永壽宮?


    蘇培盛神情便有些疑惑,素濯又近前壓低些聲音道:“昨兒蘇竹姑娘打開了萬歲爺那個盒子……”


    蘇培盛眸中閃過一絲驚芒,隨即轉了腳步往養心殿背後的永壽宮去。


    才折過宮牆夾道,便聽遠遠傳來小太監公鴨嗓般的通傳:“寶親王到!”


    一行人連忙唿唿啦啦跪倒一地,四爺弘曆是今上四子,早年得先帝康熙帝親自撫育,地位自與旁人不同,前幾年皇三子弘時因處事不謹慎為今上唾棄暴斃後,弘曆的尊貴更是突出,沒有誰敢不敬的。


    蘇培盛微微抬起眼角,見一個俊朗少年穿了件雲褐色繡龍的緙絲錦袍,頭上一頂紅絨結頂的暖帽,外罩漳絨鬥篷,大步流星走來。


    “奴才叩見寶親王,王爺萬福金安。”蘇培盛熟練地請了安。


    “都起來罷!”弘曆年輕的聲音中帶著活力,麵上淨是充沛的活力與紅光,他瞧了一眼蘇培盛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太監身旁的四提朱漆泥金櫸木提盒,問道:“怎麽,皇阿瑪還未用晚膳麽?”


    蘇培盛便湊近了些說道:“正是,萬歲爺已經一整天未進膳食了,王爺一向最體聖意,又得萬歲爺歡心,何不去勸勸萬歲爺保重龍體?”


    弘曆知道蘇培盛服侍皇上十分得力,又十分討巧,善於逢迎各處,故而語氣也頗為客氣,說道:“本王才從苗疆迴來,便被皇阿瑪召進宮來,公公莫急,待本王進去勸勸。”


    蘇培盛連連點頭,揖讓道:“王爺請!”


    弘曆有禮地微微一頷首,展步在前,由一行人簇擁著向永壽宮走去。


    在弘曆印象中,自祖父康熙爺時起,這永壽宮便一直空著,皇阿瑪即位,六宮中也唯獨永壽宮沒有住進妃嬪,有傳說皇阿瑪在永壽宮中蓄養方士煉丹,也有說皇阿瑪在此藏嬌無數,成日尋歡作樂,這些傳聞,弘曆不過聽聽罷了,皇阿瑪之勤政,朝臣們都看在眼裏,哪有那些閑心思。


    隻是今日,他實在摸不透為何皇阿瑪要在此召見他。


    他也是第一迴邁入永壽宮,偌大的院落左右配殿都黑著,唯有正殿點著燈,弘曆走至廊下,便有太監掀了半舊的墨緞夾棉簾子請他進去。


    弘曆抬頭便瞧見大殿正中懸著一盞薄紗八麵流蘇宮燈,他不經意迴眸,外頭已黑了天,交了十月,天一日比一日短。


    因永壽宮格外靜謐,叫這宮燈暈黃的光線照著照著,隻叫人渾渾然如在夢中,紫禁城中的勾心權術,帝都的繁華喧囂都遠遠隔離。


    曾聽聞昔日永壽宮溫僖貴妃奢靡無度,又慣會恃寵生驕,欺侮旁人,弘曆禁不住好奇,打量起四周來,隻見那正殿中掛了一整套十二扇花卉顧繡掛屏,寶座上鋪了桃紅彈墨鎖子錦的椅袱,隔著明光罩上的柔粉細紗簾子,隱隱瞧見暖閣靠牆處擺著一排黃花梨嵌琺琅的多寶閣,擺設著古彝、瑤琴、玉璧等物。


    這些擺設物件雖都頗為講究,卻也並非傳聞中金碧輝煌、奢華靡費。


    弘曆正揣度著這間宮殿的主人,出神間,忽聽一聲洪亮的男聲自紗櫥內透窗傳出:“是弘曆來了?進來罷。”


    弘曆聽到這話,不再耽擱,大步循著聲音走進去,卻一直進了西暖閣。


    弘曆微微好奇,半晌方反應過來這間暖閣設置與尋常略有不同,與外間正殿間隻隔了一個起居間,似乎是將後麵的兩間屋子連通,所以較尋常的臥室略大些。


    雍正帝便坐在靠南臨窗的寶座上,弘曆不敢多看,隻屏氣定了定神,方叩頭行禮:“兒臣給皇阿瑪請安。”


    “起來罷。”那聲音依舊透著堅毅,卻比以往少了幾分冷清,弘曆又叩了一叩,應一聲是,方才站起身來,用餘光快速逡巡了一圈。


    靠北牆處擺著一張寬大的朱漆瑤柱龍鳳床,懸著柔藍色遍繡花卉帳子,東麵的牆亦是一排書架,整整齊齊擺滿了書,前麵放置一張七巧卷草紋紫檀展腿桌,靠南便是父皇落座的天藍色暗花如意紋寶座。


    “坐罷。”又是一聲傳來,弘曆謝了恩,在一旁撿了張方凳坐的筆直。


    他的父皇今日穿的是件明黃胸前繡團龍常服,係一條嵌玉板的玄金二色禦帶,父皇的容貌肖似祖母孝恭仁皇後,眉目清秀膚色透著幾分蒼白,他不敢細瞧此刻父皇清俊溫潤的麵上是否依舊如往日那般總是露出冷漠和刻薄來。


    雍正帝又說道:“今早張廷玉來迴話,說你在苗疆料理改土歸流之事,甚為妥當,所經之處無一處激起民變,已有幾位大臣上折子要朕褒獎於你,如今調你迴來協助我料理軍機,想必朕也輕鬆不少。”


    弘曆隻是摸不透這話中深淺,隻站起身道:“兒臣不過盡些綿力,不敢當父皇誇獎。”


    “你我父子就不必多這些客套話了,”胤禛說著微微抬手示意他重新落座。


    那晦暗的燈光光線在雍正麵上移動著,神色便似乎染上一絲沉重,外頭忽然響起狂風吹卷之聲,雍正帝側耳聽了一聽,便聽見那狂風裹挾枯葉砂石敲打著窗子,似乎天又冷了一些似的,他轉迴頭來,深深的瞧了弘曆一會兒,唇角卻浮上幾縷笑意:“過一陣子,就將你十叔和十四叔放出來,要過冬了,還是家裏暖和。”


    弘曆先是一愣,迅速冷靜下來,說道:“皇阿瑪宅心仁厚,寬恕他二人的罪行,”他見皇父以‘十叔’稱唿胤礻我,想了想,又道:“皇阿瑪顧念骨肉親情,真真是一片慈兄心腸。”


    慈兄?普天下怕是沒有誰真心願意用這兩個字形容他罷,尤其是他以阿其那塞思黑之名,將老八老九重處之後。


    雍正帝顧自說道:“你皇爺爺留下的兒子不多了,他臨終前囑咐朕,要善待兄弟們,朕盡了力,隻是為了大清江山,卻又保不得他們。”


    弘曆聽到這話更覺慌亂,手腳也不知往何處放置才是,康熙皇帝臨終九龍奪嫡,乃至後頭處置八皇子九皇子之事一直是雍正皇帝的心頭隱痛,卻不知此刻他竟開啟了話頭,似乎還有繼續說下去之意。


    多年監政,他自也曆練出本事,當下靈機一動,說道:“皇阿瑪萬乘之軀,已到用膳之時……”


    話未說完,又被雍正皇帝抬手打斷,雍正帝抬直脊背,問道:“你可知你皇爺爺當初為何遙指你為太孫?”


    這句話讓弘曆無從迴答,他正想著說辭,隻聽雍正帝繼續說了下去:“固然是因你聰敏伶俐,可亦是因為你有個姓紐鈷祿的額娘……”


    雍正帝勾唇笑笑,繼續說道:“可笑罷?那樣一個千古明君,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愛屋及烏至此,因他最愛的女人這永壽宮的主人溫僖貴妃姓紐鈷祿,便也喜歡上這一個姓氏,”雍正帝依然記得,當時皇父原本隻是稱讚孫子聰敏好學,可當真生出那心思,確實是在聽到弘曆額娘的姓氏之後。


    “兒臣不明白,皇爺爺既如此喜愛溫僖貴妃,又為何不直接……”他本自負少年聰穎,為皇爺爺親自撫養,如今驟然聽見這個緣故,心中不免有些憋氣,衝口說出這話,方覺不妥,遂戛然而止。


    雍正帝麵上露出一絲苦笑:“你皇爺爺何嚐不想傳位給老十?”


    此話倒使得弘曆一驚,若說先帝諸子,十阿哥胤礻我,絕非出彩之人,縱是繼承大統,也要排在八、四、一、三、九等之後,甚至連十三子胤祥的唿聲都高過胤礻我。


    雍正帝道:“你皇爺爺早知皇位要由太子來承襲,原打算讓老十做個富貴閑人,誰知後來太子不爭氣,索額圖又犯上作亂,變故橫生,待收拾掉太子,老十早已長大成人,毫無即位之心,也無奪嫡之力。”


    雍正已繼續說了下去:“皇家無父子,這話卻也分對象,直到今時今日,朕才迴過味兒來。隻瞧老八便知道了。當初你皇爺爺發現太子害死溫僖貴妃,麵上雖依舊待太子溫和,暗地裏卻已經盤算上,他縱容老八的奪嫡之心,順水推舟,捧起老八,搞掉了太子,在他發現朝局已脫出掌控,朝臣們一邊倒地傾向於老八之後,你皇爺爺卻能當即立斷,轉而犧牲老大,以太子犯病原為大阿哥巫蠱詛咒為由複立太子,如此便重挫了老八。他還把你十三叔冷落十年,遠離爭儲漩渦,留給朕作為臂膀。說起帝王心術,沒有誰能跟你皇爺爺相提並論。


    我們這些在你皇爺爺眼中既是兒子臣子,關鍵時刻也是一枚棋子,隻除老十。”


    弘曆聽到這些話,後背已是冷汗涔涔,他雖未經曆過奪嫡慘烈,卻聰慧天成,此刻細細想來,便猜到一二,想當年康熙朝,廢太子胤礽是康熙帝費盡心血培養,又多次在皇帝出巡之時監國,早成日月當空之勢,若皇爺爺果真要整垮太子,就勢必在皇子中挑出一個扶植起來與太子分庭抗禮,而這個人因擠垮了皇太子,引起廢太子黨的忌憚,在朝中樹敵良多。他忽然冒出個想頭,莫非當年揆敘、阿靈阿支持皇八子,也是康熙帝暗示和默許的?


    屋內一時陷入安靜,隻有雍正帝談及迴憶的略帶沙啞的聲音:


    “雖他不能承襲皇位,可好處何曾少了他的,你知道從老十府裏查抄到家產光現銀就有六十幾萬兩,你皇爺爺留給他的糧莊、買賣、房產、字畫等等還不在其數,你皇爺爺曆次南巡,雖不帶他同行,可每次都要在南邊兒給他置宅子鋪麵,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了。他把江山留給了朕,卻把家產都留給了老十。”


    這話語裏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意氣,弘曆似乎從這句話裏聽出了些委屈和不甘的意味。


    他又想起胤礻我,雖然他得皇爺爺再三迴護,有萬貫家財,可到底喪失了皇權,那些家財一瞬間變為惹禍根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可……皇太子又如何觸怒龍顏,讓皇爺爺非除掉不可呢?他心中一悚,又悄悄瞧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父皇。


    是皇太子鋒芒太露,膺皇爺爺鋒芒?還是皇阿瑪等幾個兄弟……


    抑或是,是這幾個原因都有。


    弘曆胸膛內砰砰狂跳,隻覺父親的五官在陰暗的光線下更添陰沉,卻又帶著一絲慈父苦心,這些話,皇阿瑪何曾提過一言半字。


    雍正帝麵上流漏出些疲倦之色,不禁抬手揉著額角,囈語般說了句:“曾經她說‘太過求全,便顧慮的多了;擔當的重,便出錯的多了;太過認真,牽扯的就廣了。可隻要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始終以江山為重,萬民為重,敢作敢為,便好’,朕也一直是這樣做的,朕想必沒叫她失望。”


    弘曆聽見皇父教導自己為君之道,隻牢牢記下,見雍正帝麵上淒哀之色頗重,不禁安慰道:“到底皇爺爺慧眼識珠,選定了父皇,此話便可見皇爺爺一番慈父心腸。”


    雍正帝隻是微微牽起唇角,緩緩搖頭道:“朕今個兒話有些多了,隻是突然想起了往事……既然你十叔是你皇爺爺最疼愛的皇子,今後,你也當尊重他才是。”


    “是,”弘曆應一聲,又不便接這個話題說下去,他瞧著父親憔悴疲倦的神色,恭敬站起身,說道:“兒臣服侍皇阿瑪進膳。”


    雍正帝再次擺一擺手,弘曆無聲退下,從暖閣出來,麵上卻多了一分不可說的帝王之氣。


    他轉過身來正要穩定著氣息,卻見眼前一個月白小襖,墨藍色棉布衣裙,梳兩把頭的宮女,那女子生的眉眼溫柔,微垂著頭,不似他人般恭敬作禮,隻是微微屈膝朝自己請了個雙安。


    弘曆也隱約知道有個叫蘇竹的宮女頗為得寵,不由問了一句:“你是蘇竹?”


    蘇竹並不作答,隻又屈膝一禮,遂自顧自端著食盒進簾子裏去了。


    蘇培盛忙迎上來道:“四爺別放在心上,這丫頭出自山林,粗陋不識禮數。”


    弘曆隻隱約覺得此人麵目熟悉,隻是他今日心事重,便也未多想,轉身離去。


    蘇培盛恭敬送弘曆出門,才又放輕腳步迴到暖閣前,透過簾縫兒瞅了一眼,見竹兒正將食盒中的盤盞一一拿出擺放在六角梅花填漆螺鈿炕幾上。


    窗上貼著厚厚的明紙,圍的這屋裏密不透風,蘇竹的鼻尖竟沁出些細細的汗珠,她動作輕柔地拿出一雙銀筷,遞給雍正帝。


    後者卻未伸手接,隻是淡淡道:“撤下去罷。”


    蘇竹心頭微微有些惱火,皺眉望過去,對麵的帝王卻隻是神色平平,這種清淡如茶的神色,襯著那近乎蒼白的麵容,便顯得如此脆弱,蘇竹心頭一軟,放下筷子,跪地道:“蘇竹知錯,蘇竹不該打開那個盒子,願領責罰,隻求萬歲爺用膳。”


    明日還有那樣多的朝政要處理,有那樣多的折子要批閱,蘇竹想起皇帝日日忙至深夜的情景,不由有些心疼。


    “起來罷,”皇帝說道:“朕並未生你的氣,相反朕還要感謝你。”


    皇帝說著從身旁拿起那個錦盒,這枚錦盒的邊角處有些破損,是被他用力摔在地上,磕到櫃子腳上磕破的。


    那日他滿心歡喜的捧了貴母妃送他的生辰禮物出來,沒走多遠,見老五老八老九幾個在禦花園裏說話,八阿哥手裏也有一隻一模一樣的錦盒。


    他便下意識將盒子袖在了袖中,上前與兄弟們寒暄,問老五道:“這個錦盒倒是精致……”


    老九已搶先答道:“是貴妃娘娘提前給五哥的生辰禮,裏麵是隻和田玉牌。”


    他眸中神采微微黯淡下來,隻道:“貴妃娘娘如此看重五哥,到底是因五哥人品敦厚。”


    老九哈哈笑地不以為然:“什麽看重,我們這些人過生辰,貴妃娘娘均會送禮物,都是這樣的盒子,我得的是一對雕花玉盞,八哥是春日裏的生日,得了一枚上好的翡翠精雕扇墜……”


    老九是萬事通,這宮裏自然什麽都知道……


    他憋了一口氣,迴了住所,一進門便狠狠將那匣子遠遠砸在地麵上,他隻當她待他是不同的,即便不能同胤礻我比,也比其他人強些的。


    跟著他的下人從未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均唬的什麽似的,因他不叫扔也不叫打開,身邊的人隻好鎖在櫃子裏,如今卻被她這個小丫頭翻了出來。


    胤禛打開蓋子,匣子裏裏麵隻有一紙泛黃的奏章……


    吾皇親啟:妾紐鈷祿氏拜上。


    今孝懿仁皇後仙逝,膝下之四阿哥無人撫育,臣妾以為皇嗣尊貴,況四阿哥因守孝落下暑疾,務須好好調理,臣妾不才,願撫養四阿哥於膝下,未敢不盡心竭力……


    發黃的故紙將他的思緒帶迴三十年前,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孝懿仁皇後逝世,卻正是酷暑難當的時候,他因守孝染了暑熱,皇阿瑪有心送他會永和宮由生母撫養,可生母竟那般冷硬的拒絕了,皇阿瑪不得已隻得將他安置在乾清宮的暖閣裏將就些時日。


    “可憐的四阿哥,睡夢裏還掛著淚兒呢。”他正在乾清宮睡著,耳邊卻聽見極是溫柔悅耳的聲音傳來,接著便聞到淡淡沁涼的荷花清香,有人拿了帕子為他擦拭去額頭的汗珠,就像他孩提時夢中的額娘那樣。


    “太醫適才說,胤禛這個暑熱怕是要落下根兒了。”是皇阿瑪的聲音。


    那女子便幽幽歎息一聲,說道:“我見藥膳簿子上寫紫孺綠豆飲最是去暑熱,待會子便迴去燉些,皇上和四阿哥都喝些。”


    皇阿瑪似乎走近了些,拉了那女子走遠,聲音也變小了幾分:“四阿哥的事兒,你少管些。”


    他極努力去聽,聽到那女子低聲道:“我明白,若此時永壽宮出麵,德妃姐姐那裏隻怕更是難以釋懷,不若,我改日去勸勸德妃姐姐?”


    “她性子倔強,罷了,胤礻我可都還好,朕今晚去陪你們用膳。”皇阿瑪如是說。


    “還是不要了,四阿哥才沒了養母,這會子皇上該多關心才是,我晚間會做幾個小菜,悄悄打發人送來,隻不知四阿哥喜歡吃什麽?”那女子這樣說,讓他深為感動,額娘不要他,若是這女子是他額娘該多好,他那樣期冀著。


    “胤禛喜愛吃醬蹄筋……”話音落,語音倒提高了:“你到哪兒去?”


    那女子的聲音漸行漸遠:“我迴去醬蹄筋兒去了,那個要多燉幾個時辰,爛爛的才好……”


    晚間他果真吃上了醬蹄筋,而皇阿瑪也一直陪伴著他,胤禛知道,那個女人是永壽宮貴妃。


    他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懷揣著所有期冀,去永壽宮拜見,隻是為了問一句:“貴母妃,你願意做我第二個額娘麽?”


    貴妃曾對他講:


    “第一個額娘,是英親王府的郡主,我還沒出生她就過世了,阿瑪又娶了我第二個額娘,這個額娘待我很好,會很溫柔地教我道理,把著我的手教我寫字,繡花,請師傅教我彈琴下棋,端午節的時候會給我們結長命縷,新年的時候給我們做新衣裳。生病了會很細心地照顧我,從來沒有罵過我們姐弟一句話。”


    而許久許久,他沒有等來答案,不僅貴妃不願意撫育他,後宮裏沒人願意養育他,他卻被皇阿瑪告知,要自己搬到阿哥所去。


    他以為她不肯要他的,卻原來不是……


    原來貴母妃是喜歡他的,願意撫養他,他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隻是皇阿瑪沒有同意,那張奏折下方,是皇阿瑪的禦筆寫著:‘不許,昨日朕考校胤禛課業,均出諸皇子之右,且性格倔拗,遇事急躁,難於馴馭,將來或是弼世之良臣,又或亂世之奸雄,兩種無論何者均不宜養於愛妃膝下’


    皇阿瑪原來也是看重他的,他的才能出諸皇子之右!


    蘇竹服侍皇帝歇下,見皇帝已唿吸勻停,方放下簾子出去。


    那淺藍的帳子那樣碧藍,似乎湛藍無雲的天,翠油油的草地上馬蹄翻飛,踏起春泥點點,馬上的少年一襲淡青衣衫,在前方茅草亭處勒馬停韁,躍下馬去。


    亭子裏便迎出一個孩子,抱住他的腿奶聲奶氣地說:“四哥,我也要學騎馬。”


    “快來,我做了幾樣小菜,正巧你們阿瑪迴來,咱們一家人一起吃飯。”那婦人聲音如此溫柔關切,就像在夢裏聽過的一樣……


    曼陀羅花,花豔麗,辛、溫、有毒,止痛安眠。


    不幾日,雍正皇帝於行宮內駕崩,傳言因服用藥物中毒,又言是過於勤政猝死,大清上下忙亂於新帝登基,誰也沒注意到那個醫女蘇竹,是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隻是很久之後,有人查得,此女並不姓蘇,而姓衛,隻是這時候,這些已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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