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字跡潦草。


    寫信之人,大約是在緊急狀態下寫出來的。


    夜雨連綿,山風唿嘯。


    隨著遊廊燈籠一盞盞被打濕吹滅,黑暗猶如鬼怪,逐漸侵蝕到每個角落,就連遠處嘈雜的宴會聲都變得隱隱綽綽,令人更加不安。


    “蕭家哥哥,不如咱們明日叫上南小五,暫且離開劍閣?我師父雖然混不吝,但對我還是相當仗義的。他說有事,定然就會有事。”


    蕭弈不語。


    濺進遊廊的雨水打濕了他的袍裾,暈染開一片深色。


    良久,他拿過薑歲寒的紙傘,“我去一趟覺苑寺。你好好待在江家,務必照看好寧晚舟和南寶珠,不許他們出門招惹是非。”


    薑歲寒凝重地點點頭。


    他目送蕭弈離去,正要轉身迴屋,卻撞上了寧晚舟。


    他急忙撫了撫胸口,倒退幾步,罵道:“來了也不出聲,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這麽晚了,蕭弈要去哪裏?”


    寧晚舟問道。


    “去覺苑寺找南小五唄,還能去哪兒。”


    寧晚舟抿了抿淡粉菱唇,“都深夜了……”


    “就是深夜才要去啊,這才是英雄本色。”


    “薑神醫,你又亂用詞語。”


    “英雄,本‘色’,你品,你仔細品。”


    寧晚舟緘默不語。


    半晌,他道:“我剛剛走過來時,聽見你們在議論劍閣。劍閣會有危險嗎?蕭弈這趟劍閣之行,恐怕並不隻是為了保護南寶衣吧?”


    “小孩子家家的,與你說了你也不懂。”薑歲寒搖著折扇,“快去睡覺吧,小孩子睡得早,容易長高高。”


    寧晚舟正色:“我並非小孩子,這趟出遠門,是為了擺脫我爹娘的名聲,建立自己的功業。我希望我及冠時,別人會指著我說,看,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寧公子。而不是,看,那就是鎮國公府的小公爺。”


    少年塗脂抹粉,襦裙精致。


    雖然才十三歲,可眉目間卻自呈英氣風流,言語更是擲地有聲。


    薑歲寒肅然。


    正要鼓勵他一番,南寶珠提著裙裾找來了。


    她朝薑歲寒福了一禮,輕輕拽住寧晚舟的袖角,“晚晚,孤男寡女的,你怎麽能和薑神醫站在這種黑黢黢的地方呀?傳出去,名聲不好的。咱們迴屋就寢吧,我要你伺候我沐身。”


    沐身……


    寧晚舟的狐狸眼瞬間亮起。


    他親親熱熱地牽起南寶珠的小手,柔聲道:“姐姐,都怪薑神醫非要拉著我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輕薄我呢。咱們迴屋吧,我伺候姐姐沐身去。”


    主仆倆顛顛兒地走了。


    薑歲寒:“……”


    說好的建立功業呢?


    怎麽建到人家小姑娘的閨房裏去了?


    還有,他何時要輕薄他了?!


    薑歲寒懊惱地拔了拔頭發,又望向茫茫雨幕。


    他心中不安。


    這趟劍閣之行,隻盼蕭家哥哥和南小五,都能平安無事……


    南寶衣拒絕了老婆婆要她離開劍閣縣的提議。


    她又幫她安撫好那群小孩子,才從朱漆槅扇裏出來。


    剛掩上屋門,轉身就撞上一個人。


    是顧崇山。


    穿藏藍繡金海紋的常袍,黑靴在地麵洇開一層水漬,大約在門外站了許久。


    南寶衣惱怒,“堂堂九千歲,怎麽也學人偷聽牆角?”


    “夜間聽見小孩子哭,因此尋了來。”顧崇山盯著南寶衣,“本督主甚是好奇,你與那婆子,怎會是有緣人?”


    南寶衣也不明白。


    她是頭一迴來覺苑寺,素昧平生的,怎麽就成了有緣人?


    “許是我生得美,她見了心生歡喜,因此認我是有緣人。”南寶衣嘟囔,“這都不打緊,關鍵是屋子裏藏了十幾個孩子,莫名其妙都沒了娘親。這麽大的案子,卻不見劍閣縣有所動靜,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風雨淒厲。


    遊廊裏的燈火被盡數吹滅,隻餘下顧崇山手裏的燈盞。


    南寶衣走到遊廊邊。


    她伸手觸碰冰涼雨絲,輕聲道:“我聽見山風唿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像是關在大山深處的鬼怪想要潛逃,像是成千上萬的魂靈在控訴冤屈……九千歲,這般淒風苦雨的深夜,真叫人不安。”


    顧崇山注視著她。


    小丫頭背影窈窕,深緋色鬥篷獵獵翻飛。


    三千青絲隻簡單地束著一截紅繩,側顏白嫩精致,丹鳳眼內勾外翹,像是寶殿壁畫裏那手捧海貝殼的龍女。


    卻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被蕭弈圈養的金絲雀。


    遇上淒風苦雨的金絲雀寶寶,該如何是好呢?


    他揚了揚紅唇,忽然道:“想來今夜,南姑娘是無法入眠了。不如本督主帶你去個地方?”


    南寶衣注視著漫天落雨。


    顧崇山在意的地方,必然不尋常。


    她迴眸,笑靨嬌甜:“好的呀。”


    顧崇山要帶她去的地方,居然是劍門山懸崖峭壁。


    站在巍峨峭壁上,可以清晰俯瞰整座劍閣縣的燈火。


    往下看,山崖上隱隱綽綽懸著漆**索,一條古老陳舊的棧道,順著峭壁,蜿蜒著通往雨夜黢黑的遠方。


    南寶衣撐著紙傘。


    四周雨聲鋪天蓋地,黑色樹影婆娑如鬼魅。


    她輕聲道:“九千歲帶我來這裏,是為了看什麽?”


    “我在想,把你從這裏推下去,靖西侯可會知曉,可會生氣?”


    大掌貼在南寶衣的後背上,透著冰涼清寒。


    南寶衣不在意,“督主有千萬種殺人於無形的手段,不會大費周章叫小太監把我抬上山,再殺我。”


    “南姑娘似乎很了解我。”


    從飲酒的習慣,到與他對賭,再到這個風雨夜……


    南寶衣給他的感覺,像是她曾陪伴過他很長一段光陰。


    “督主誤會了。”南寶衣從容解釋,“平日常常侍奉兄長,督主和兄長性情相似,因此我才能勉強投您所好。”


    這麽說著,心裏麵卻很是鄙夷。


    所謂的性情相似,不過是蕭弈和顧崇山都很變態。


    她常常覺得自己因為不夠變態,而無法融入他們。


    顧崇山低笑兩聲。


    他饒有興味地注視棧道,“看。”


    恰逢一道閃電驟然亮起,曲折著橫貫天際,仿佛撕破夜幕而來。


    天地明亮。


    南寶衣望去,棧道盡頭,無數士兵騎馬而來。


    被大火焚燒後的旗幡在雨水中招展,生鏽破敗的盔甲極盡森寒。


    他們臉色慘白,隱約可見點點斑痕,像是死人身上的屍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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