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王朝。


    永臨十九年冬。


    深林中,大雪傾覆。


    所有侍衛都在竭盡全力獵捕一匹狼,策馬奔騰。


    那是陛下欽點送給昭懿公主的禮物。


    更是昭懿公主親口所要。


    她不要黃金千兩,不要良宅好馬,當著宮宴所有人的麵,年僅八歲的小女孩一襲白衣,木簪別發,笑意溫溫和和,說:“昭懿要養一匹狼。”


    震驚眾人。


    就像是沒人能想得到,一個孩子會在治理江南水災的政事上,足智多謀,才思敏捷,立下大功。


    那說起這位昭懿公主的故事,那真是從白骨如森裏一步步爬出來的。


    妖孽,侍衛心裏想。


    可惜了,天生病弱,全靠藥吊著,隻怕是個短命的,活不了多久。


    已深入深山百裏,還未捕捉到野生孤狼的蹤影。


    “公主。”侍衛長走到她麵前,輕輕搖頭。


    大雪紛飛,淹沒了千年古樹,八九歲的小女孩袖手站在林中深處,雪白宮裝外頭,披了身沉厚古韻的大紅狐氅,映襯著蒼白病態的皮膚,仍擋不住纖瘦到隻剩下骨頭的身軀。


    “沒找到嗎?”她的聲音輕輕柔柔,伴隨著壓抑虛弱的咳嗽聲,不容抗衡,“沒關係,繼續。”


    昭懿公主說繼續,那就隻能繼續。


    沒抓到,別迴去。


    蘇卿安靜靜望著遠處的青山,那頭青絲已及腰,風吹拂著,飄過伶仃纖細的頸項,還有右眼角下的朱紅淚痣,為溫潤的麵容平添三分妖冶。


    站在那時,像是一卷青燈古佛的舊畫,慈悲為懷,恍若謫仙。


    隻可惜,那眼中是烈火過後的餘燼,深藏著野心勃勃,殺戮殘忍。


    是對權力的,最崇高的渴望。


    禦前侍衛整整在高山上搜尋了一天,終於在天黑前,尋到了一匹狼!


    接下來是天羅地網的獵捕——


    狼嘯聲劃破山頭,雪越下越大,今夜山頭無月,應是百鬼夜行。


    但凡是蘇卿安想要的東西,她會不擇手段能得到。


    “夜裏風大,公主身子怕受不住,不如先迴去吧。”


    侍衛長勸道,唯恐這位金尊玉貴的公主出了什麽意外,他們可承擔不起。


    “本宮要親眼見它。”蘇卿安溫淡道,皇室威儀,“本宮的寵物。”


    夜越來越深了,腳步雜亂無章,步步緊逼。


    狼在嘶吼,獵人在追。


    昭懿公主騎在駿馬上,雪光流淌在她的身上,像是寺廟中供奉著的一尊佛像。


    半張玉麵,絕色傾城。


    暗中……


    狼群棲息之地。


    一雙冰冷的眼睛注視著這一幕。


    大雪下,充斥著殺機、血腥、兇戾,那是一雙人類的眼睛,卻完全沒有人類的情感。


    雪光照不到的地方,四五歲的狼孩活在狼群中,被母狼飼養,野蠻生長。


    他單膝跪地,壓在枯木地上,一丁點的聲響都沒有,令人心驚膽戰。


    那張稚嫩青澀的麵孔,初見鼻梁挺拔的弧度,隱在陰影中,是與年齡不符的冷血麻木。


    瞳孔像狼。


    盯上了蘇卿安。


    攻擊性,無聲彌漫著。


    嘶吼聲從喉中溢出,傳遞著什麽信息,成年野狼慢慢爬上小少年的背,用狼耳親昵地蹭著他的臉。


    那四五歲的孩子偏頭,纖軟的睫毛下,瞳孔透著獸性的殘忍,分明長了張柔軟生動的臉。


    聲音幹啞。


    “殺了她。”


    成年銀狼嘶吼著,幽綠色的瞳孔與他對視,身後是一匹又一匹的狼群。


    遠處。


    蘇卿安有所察覺的蹙眉,抬眼看過來,風過林稍,大雪猛烈,什麽也沒看到。


    小姑娘豔紅的鬥篷,雪白的裙,極致的清靜詭豔。


    她一步步走過去。


    雪白昂貴的錦靴踏過地麵,在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發出細微的嘎吱聲。


    一步,兩步。


    近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公主,狼抓到了!”


    蘇卿安腳步頓住,轉身,看過去。


    她有一雙最溫柔的眼,卻盛滿了世間最狠辣的野心,望著那匹鮮血淋漓的幼狼,不顧侍衛的勸阻,義無反顧靠近它,聽得到它喉嚨中警惕的嘶吼,連自己體內的血緣都開始興奮。


    “小家夥。”她甜蜜一笑,聲音尚且稚嫩,“抓到你了哦。”


    “嗷——”幼崽兇殘長嘯,奄奄一息,那雙綠晶色的眼睛死死盯著蘇卿安。


    她伸出手。


    旁邊侍衛臉色大變:“公主!”


    蘇卿安讓他閉嘴。


    那狼一口兇狠地咬住她手腕,她冷了眉眼,硬生生掰起它的下巴,聲音很輕:“咬吧,看看是我短命,還是你先死,嗯?小畜牲。”


    這狼有靈性,能聽懂她的話。


    僵持,死寂。


    山中隻有寒風凜冽,滿目瘡痍。


    那夜無月。


    後來昭懿公主同禦林軍離開了山林,馬匹的腳印被大雪淹沒,身後,狼少年從陰影中走出,周圍盡數是狼群。


    雪花落在他黑長的睫毛上,呈現出懵懂弑殺的殘忍感。


    那年大雪封山,少見明月。


    …


    十年後。


    永臨二十九年夏七月。


    大梁昌盛,京都繁榮。


    天子腳下,三千盞燈長明。


    那條由建安城通往洛陽的路,山脈連綿不斷。


    正逢天災,田地幹涸,昭懿公主久居寺廟,吃齋念佛,祈求大梁風調雨順,天佑大梁。


    日夜祈福,在公主登上祭台那日,大雨將至,人人皆道公主誠心,感動上蒼。


    兩日後,公主鳳架從洛陽姑蘇寺啟程,返迴京都。


    無人知曉,念佛是避禍,祈福是算計,天時地利人和她俱算,精心謀劃,決勝千裏,隻為終於一日,登上白骨如森的皇位。


    不出意外,這洛陽,她不會再來了。


    蘇卿安好心情地靠著車廂,素手挑簾看向外頭,眼角淚痣傾城,溫潤絕美,菩薩心腸。


    陽光照在她的半張臉,病態虛幻的美。


    她身子太弱,吹不得風,於是放下了簾子。


    與此同時。


    一錠銀子放在酒桌上,少年拎著壇桂花酒瀟灑離去,策馬疾馳洛陽道,風揚起衣擺,獵獵桀驁。


    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馬蹄高高揚起又落下,踏過洛陽道,濺起滿地塵土。


    一襲黑衣,一把劍,一壇酒。


    行俠仗義,無愧於心。


    蘇卿安從洛陽離開那日,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騎著馬的少年與公主的鳳架在那條長街擦肩而過,背道而馳,越來越遠,此時相見不相識。


    “昭懿公主。”


    遠處,少年打馬迴眸,眉目冷冽,俠氣硬朗,年少意氣,自是不可一世,可比天高。


    那雙純黑的狼眸,映出十裏繁華洛陽街,還有公主鸞駕。


    岑舟不甚在意收迴目光,陌生也疏離,低頭,看到怯生生仰頭的乞兒:“哥哥,可以給我買個包子嗎?”


    少年騎馬轉身,扔給他幾兩銀子,聲音低冽:“去買。”


    他生而自由,長於江湖,愛也無畏。


    “昭懿公主。”身邊的侍女喚道,“風大,公主莫要著涼。”


    蘇卿安淺眯著眸,應了,懶倦收迴視線,閉目養神。


    一人走向皇權富貴路,一人走向山高水遠地。


    山鳥與魚不同路,相逢何必曾相識。


    此時他們尚未不知,他們的命運會在永臨三十二年初春,連接到一起,宿命般的錯過,又注定的重逢。


    後來漫長歲月,誰也別低頭。


    …


    永臨四十五年秋。


    邊境,黃沙漫天,一劍霜寒,劃開這山河蒼茫。


    朕與將軍解戰袍,百世修得共枕眠。


    …


    再後來。


    君王高堂上,俠客江湖遊。


    冬雪不可替白頭,從此山水終相逢。


    九萬裏山脈延綿不斷,有客自遠方來,是他們至死不渝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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