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半晌都是靜的,梁帝抬起頭,凝視著她,頓在蘇卿安的眉眼上:“坐吧。”


    “謝父皇。”蘇卿安抿唇一笑,琉璃眸溫淡而幹淨。


    這些孩子裏,蘇卿安長的是最像他的,不僅臉像,性情也像,梁帝總喜歡在這時候見見蘇卿安,就像是看到曾經的自己。


    也正因為如此,很少對蘇卿安動怒過。


    “長大了。”梁帝低歎一聲。


    “兒臣小時候總盼著為父皇分憂,如今終於可以了,兒臣心裏高興。”


    “長大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人總歸要長大的,父皇不開心嗎?”


    “過來。”梁帝挑了下眉,“給朕研墨。”


    “是。”


    蘇卿安走過來,站在桌案前,十根青蔥玉指不疾不徐的研磨,皮膚病態的白,腕骨也瘦削的厲害,動作行如流水。


    她看了眼,梁帝正在批閱奏折,旁邊還堆著顧飛白呈上來的證據,大刺刺的,絲毫沒避諱她。


    證據上的字跡是她親手所寫,蘇卿安當然知道。


    她沒多看,專心研磨。


    “皇上!”


    “皇上!求你放過兄長吧——”


    外麵淒慘的哭聲伴傳進來。


    蘇卿安漫不經心的問:“父皇不見見母後嗎?”


    梁帝頭也不抬:“你希望朕見嗎?”


    “兒臣隻願替父皇分憂,其餘不是兒臣能左右的。”她嗓音平靜,“父皇是明君,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也是為天下著想。”


    這馬屁拍的,梁帝忍不住笑,鬱結心情一掃而空,尤其是蘇卿安說這話時,那味跟自己年輕時候對上了。


    就像是小時候的自己在拍現在自己的馬屁。


    “你話少,說得好。蘇茉歡要是跟你一樣,也不用人操心了。”


    “阿歡還年幼。”


    梁帝搖搖頭,沒說什麽,把奏折擺在蘇卿安麵前:“這些老東西,成天正事說不出什麽來,如今倒是一個個廢話連篇。”


    “兒臣可不敢這麽說。”


    “你想看就看,還是有幾個有用的,江南夏季發生旱災,七縣受難。寒冬時節朝堂上發下去賑災的銀兩,不知多少都進了貪官的肚子裏。”梁帝像隨口一說。


    蘇卿安想了想,很認真的給了他建議,字句清冷銳利,一陣見血,話罷:“兒臣拙見,讓父皇見笑了。”


    “你是個聰慧的。”梁帝說。


    禦書房很久都沒有聲音,才響起帝王的後半句話。


    “太子終究是太子。”


    蘇卿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垂下眸,細密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色,聲音如常;“皇兄德才兼備。”


    兒臣卻不心悅誠服。


    梁帝批完奏折,看她還在那裏站著,心神微動,衝她抬了下手。


    蘇卿安疑惑靠近。


    下一秒,帝王修長寬厚的手掌落在腦袋上,重重揉了一把她的頭發,手心有薄薄的繭。


    那雙手落在頭頂,像一座沉穩又具有安全感的山。


    蘇卿安微僵,一時忘記了反應,指尖蜷縮,睫毛慌亂顫了兩下。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從未擁有愛的人,越渴望愛,越畏懼愛。


    “小九……”


    旁人喊蘇卿安,大多是封號昭懿,或是連名帶姓,再或者像顧飛白那樣喊卿卿。


    梁帝是第一個這麽叫她的人。


    他拍了拍她的腦袋,最終什麽也沒說:“不早了,迴去吧。”


    蘇卿安後退一步:“兒臣告退。”


    梁帝神色複雜的看著蘇卿安單薄的背影,眼神莫測。


    可惜……是個女子。


    梁帝是所有孩子的父親,但首先,他是整個天下的君主。


    所有考慮,都出於江山社稷。


    “兒臣想請求父皇一件事。”


    這聲音來的突兀。


    蘇卿安走出去時,臉上微慌的神色漸漸變得平靜。


    她剛剛的表現,梁帝應該很滿意。


    一個有點聰慧的,又缺愛的,渴望著父愛的孩子。


    也許曾經真的渴望過。


    但在漫無目的的黑暗歲月裏。


    沒有愛可以拯救她。


    隻有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皇後在外麵跪了一夜,求見皇上,最終還是沒見到聖上一麵,直接暈了過去。


    梁帝是鐵了心,這段時間都沒踏入後宮一步,也無視了朝堂上的爭論。


    蘇子恆現在站在峰尖浪口上,所有人都觀望著梁帝對他的態度,讓人失望的是,梁帝麵上看不出任何變化,對誰都冷淡。


    蘇子恆仍不敢鬆懈,每日精疲力盡,迴家還要看到哭著流淚的張淑涼。


    張家還是流放去了西北。


    離開那日,蘇子恆甚至沒敢露麵,唯恐聖上猜忌。


    他站在城牆上,發誓自己一定要讓顧飛白和蘇卿安付出代價!血債血償!


    丞相府倒了又如何?隻要他沒有犯錯,他依舊是太子!誰都不能把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等他當上皇帝,他要讓蘇卿安萬箭穿心,讓顧飛白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蘇子恆深吸了一口嚴寒的涼氣,想到丞相臨走前的囑托,眼中多了一絲莫名的光。


    張丞相身上戴著鐐銬,老態龍鍾,最後迴頭,深深看了一眼建安城。


    他還會迴來的!


    “快走!還真當你是曾經的丞相啊!”士兵惡劣催促,趾高氣昂。


    張丞相低頭,從喉嚨中發出破音的笑。


    隻要活著,活著就好,就還有機會。


    殊不知,再也沒有了。


    皇宮。


    水月宮。


    “丞相府倒了,皇後病倒了,太子也不能上朝了,這說明什麽啊?”貴妃來來迴迴的走,嘴裏振奮念叨。


    四皇子撓著頭,啃烤鴨:“啥啊?”


    貴妃一拍桌麵:“說明太子也快倒了!!你有希望當太子啊!!!”


    啪嗒。


    四皇子的烤鴨掉地上了。


    “我的烤鴨。”大塊頭悲傷道。


    “吃吃吃!”貴妃擰他耳朵,氣到臉色猙獰,“別人都去爭皇位,你一個人在這吃成胖子是不是?!”


    四皇子歎口氣:“母妃,你不懂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你跟我裝什麽?”


    “就比如現在——”四皇子高深莫測道,“這片土地覬覦我的烤鴨。”


    “……”


    晚上。


    梁帝難得踏入後宮,後宮妃子不多,梁帝又不是重色之人,每次來後宮,那些妃子就跟見到了肉似的,眼冒綠光。


    自從丞相府出事後,梁帝就再沒去過皇後宮中,隻來過兩次後宮。


    而這次,讓人意外又不那麽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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