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個國府特別員此行的任務,是剿滅山裏的紅字頭,蕩清羅霄山裏的土匪。這些天來,他一直緊鑼密鼓地調兵遣將,糾集了兩省六縣的民團,首先將矛頭指向山裏的紅字頭。紅字頭寡不敵眾之下,隻好選擇薄弱環節突圍,從湯湖圩奔向湘南。


    紅字頭在前麵奔逃,六縣民團在後麵緊追不舍。那龍泉靖衛團的駱屠戶,更是老謀深算,他不但早早在湯湖圩設下埋伏,一舉截住了紅字頭,還打算趁此人多勢眾的機會,同時將縣境內的各大山寨一舉鏟平!


    所以,當成功地將紅字頭咬住後,他又讓潛伏在糾雲寨的奸細,將糾雲寨的人馬也成功地騙了出去,一起包圍在湯湖圩西麵的一個地方,重重圍困,大肆攻打。


    在他的請求下,國府特派員調集大猶江靖衛團出動,堵住東南邊的道路,隻等湯湖圩的戰事一了,騰出手來,馬上就血洗糾雲寨!


    這個突如其來的驚天霹靂,將謝宇鉦一行人,震得心膽俱裂。


    俏飛燕更是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


    怒不可遏的盧清,率著隨行的幾個弟兄,對已經招供完畢的幾個團丁拳打腳踢,一時間,山坳裏鬼哭狼嚎。


    俏飛燕見謝宇鉦眉頭緊鎖,知道他正在思考對策,便走了過去,讓那幾個俘虜閉嘴,盧清幾人哪裏還會客氣,很快就手起刀落,幾個團丁登時報銷了了賬。等謝宇鉦發覺,已然遲了,不免指責他草菅人命。盧清姐弟無言以對,悶悶不樂。


    盧婷見他們這模樣,小心翼翼地也走近前來,小聲央求謝宇鉦,饒過姐姐哥哥。


    謝宇鉦見他們這樣,心下更覺煩躁。


    知道他們散漫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也隻好暫時擱在旁邊,把心思重新轉到目前的危局上來。


    前一陣子,還在打鐵鋪時,謝宇鉦就知道了南京國府來了個真正的特派員。


    他沒料到的是,那個國府特派員的動作這麽快。自己離開山寨才區區七八天時間,形勢就急轉直下,變得如此岌岌可危。


    當他好容易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立即便發布了命令,讓大家隻帶子彈手雷和藥品,其他物資,全部就地藏匿。


    掩藏好物資,輕裝上陣的一行人,就再也顧不得掩飾行蹤,在暗夜裏打起火把,匆匆趕路。


    也就到了這時候,半爿昏黃的月輪兒,才終於姍姍來遲地出現在東天上。月輝黯淡得比熒火都還要弱上數分,隻隱隱約約地映出巍峨的雄峰絕嶺,在渾濁不堪的夜幕下逶迤綿延,漸行漸遠。


    與此同時,在湯湖圩西麵的某一處山崗上,月輝也同樣吝嗇。隻見它難得地將滿山的樹影和岩石,塗上一些兒橙黃,打出一些兒朦朧的輪廓。至於那些錯落散布,從山腰到山巔隨處可見的一個個疲憊身影,它則實在懶得給上幾分顏色,隻讓他們自顧自地在朦朧裏模糊著。


    偶爾有山風拂過,可見某處閃起一星半點兒微弱亮光,讓人心神驀然一醒。那是人們手上武器在閃耀,幽暗些的閃光是槍機和梭鏢,醒目些的則是槍刺和大刀。


    爆豆般響了一天的槍炮聲,這會兒也終於暫時停歇下來。


    在一個鞍形的小山坳處,幾個身影圍坐在一塊大山石前,正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事情。


    晦暗裏一個粗豪的聲音咳嗽了幾聲,慢慢地說道:“十六弟,你、你給兄弟們……介紹介紹現今的情況!咳咳……”說話這人寬膀厚肩,身形極其雄壯,雖處幽暗月色下,卻也隱隱可見他在眾人中顧盼自雄,顯然是由來已久,習慣使然,當此危急時刻,不過自然地流露罷了。


    這人自然就是王者歸來的瘌痢虎了。


    一個多月前,十八排在盆珠腦被靖衛團偷襲,倉猝中他肩頭中了一發子彈,胸口中了兩發子彈,當場倒下。


    幸得與他結拜的紅字頭李東家極其仗義,帶著隨身護衛豹子拚死相救,並代他領著一幫慌不擇路的土匪們,撤出硝煙彌漫的盆珠腦……邊打邊撤,一路奔逃,最後迴到了紅字頭的深山裏的據點。


    這一個多月裏,癩痢虎可算是開了眼了。原先他覺得,糾雲寨裏的十六排,在玉麵鼠兄妹的帶領下,已經很像模像樣了,但到了紅字頭的據點,他才終於明白,與紅字頭相比,自己一幫兄弟,其實就是那井裏頭的蛤蟆。


    據李慕英說,這個地方不過是個臨時落腳點。


    但隨處放眼望去,木頭蓋的房子、石頭壘的工事,籬笆圍的菜園,黃牛正在耕作的稻田,還有各大小道路上,那無處不在的明崗暗哨……


    瘌痢虎很快就發現,紅字頭的人,從官長到兵丁,幾乎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他們幾乎不喝酒,不抽煙,不賭博……


    最讓他驚訝的是,紅字頭的據點裏,竟然也有不少女人,她們大多負責一些後勤夥食方麵的工作,也有不少醫護人員,偶爾也可見到幾個英姿颯爽的女戰士……這些女人跟紅字頭的男兵們像兄弟姐妹一樣相處……


    軍事訓練每天都有,各種體力勞動像是地裏的活啊,幫據點的老表們修屋頂啊挑水啊幾乎每天都有,讀書寫字也幾乎每天都安排,哦哦,對了,偶爾有點閑暇時間,還有女戰士教大家一起唱歌,他們居然還會給大家演一出出的小戲,就是那種好好的閨女被惡霸地主逼得家破人亡的戲,看得瘌痢虎和一幫兄弟一個個氣得呲牙嗔目,又想起了自己落草前的慘痛……


    這…這簡直太神奇了,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隊伍?讀書寫字不該是讀書人的事嗎?怎麽我們居然也可以學寫學畫當天還要進行討論?


    還有,怎麽三教九流的戲子也能加入這麽好的隊伍呢?那…那自己是不是也……?


    瘌痢虎覺得自己的心都開始蓬蓬蓬地亂跳了,哎呀,這麽好的事兒不敢想啊。這支奇特的隊伍已經超出了自己的認知,憑自己這顆榆木腦袋,估計是弄不明白了。


    雖然這山裏的生活,極其辛苦,但癩痢虎在這樣的環境和集體中,感到無比的充足和心安。


    這樣的隊伍,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隊伍!


    在養傷的這段時間裏,癩痢虎朝聞夕見,最後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找了一個時機,一個人向李慕英表達了想加入紅字頭的念頭。


    李慕英說,虎哥要加入,應該沒問題,不過要等傷好了再說。


    虎哥急道:“英弟,我、我自己現在就要加入,我還要帶領全寨的弟兄,一起加入!”


    “哈,那可得慢點兒來,至少,也得等大家把傷養好。不然怕有些弟兄,會誤會我們趁人之危,不夠朋友!”


    好說歹說,軟磨硬泡,最後李東家裏人才終於一致同意。


    就這樣,這些跟隨在癩痢虎身邊的兄弟,除了幾個重傷難治死了的外,其餘的人,幾乎全都跟隨著虎哥,加入了紅字頭,癩痢虎暫任排長,番號:仍是“十八排”,又添了些人槍,衣服穿戴,也更整潔了些。


    四天前,癩痢虎的傷口剛剛痊愈,剛拆過線,靖衛團就摸了上來。倉猝間,他帶著眾兄弟跟著剛剛加入的紅字頭人馬,奮勇迎戰。


    但敵人越來越來,眼見情勢不妙,紅字頭決定突圍,但這時哪裏還走得動?隻見四麵八方都是民團兵丁,乒乒乓乓地亂放槍,狂打炮。


    豹子等人安排就地堅守,戰鬥越來越激烈,隊伍很快就出現了大量傷亡,但無人退縮,紅字頭個個奮勇爭先……


    一直打到深夜,大家才摸小路撤了出來……在山裏兜兜轉轉,最後迴到老巢,跟大隊會合,然而,大家剛歇一口氣,靖衛團的人馬緊跟著就摸到了——這原來是敵人欲擒故縱之計,目的是讓逃出生天的紅字頭小隊,帶著他們來進剿紅字頭的大隊。


    又是一番惡戰,紅字頭傷亡過半,好容易堅持到天黑,趁夜從比較薄弱的南邊突出重圍,望湯湖圩方向便走。


    瘌痢虎仗著對這一帶的地形稍為熟悉,邊打邊撤,眼見就能遊龍入海,不料桂陽團防局,得到調令來遲,剛好走到這裏,雙雙照麵,立馬就駁上了火。


    駱屠戶的靖衛團很快也追了上來。


    雙方激戰競日,互有傷亡,入夜時分,東南方向忽然爆起槍聲,卻是玉麵鼠聞訊帶人趕到了,糾雲寨的兄弟們雖然人員不多,但配合得力,火力極其兇猛,剛一交火,民團就吃了大虧。


    癩痢虎立即率人,對衝過去,裏應外合之下,一番激戰,兩幫人勝利會麵。


    癩痢虎見了這樣如狼似虎的老兄弟,心下大喜過望。他提議讓幾個兄弟迴去,解散山寨。現有人馬合成一處,立即撤向湘南,去追尋紅字頭的步伐。


    可玉麵鼠卻動員癩痢虎迴山寨,說現在山寨來了個謝指揮,在他的打理下,山寨馬上就要脫胎換骨,變成鐵打的寨子鐵打的隊伍,過江龍怎比坐地虎,我們還是撤迴山寨,跟著謝指揮,好好把山寨發展起來,才是根本。


    但瘌痢虎這陣子加入了紅字典,說話做事也大不同往日。他指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紅字頭前些年在這裏的聲勢,鬧得大不大?可現在不也被逼得立腳不住?


    玉麵鼠無言以對。但他馬上就強調說謝指揮早就看到這一點了,他一定會有辦法的,仍是堅持迴守山寨。


    兄弟倆爭執著,說不上兩句,人多勢眾的幾個民團又咬了上來,大家邊打邊撤,打著打著就退守到這一道山崗上。


    夜色正濃,老三剛才率人向西麵試探攻擊了一下,成功地完成了火力偵察。在眾人口中,那謝指揮用兵簡直已神乎其神,這就是他新立的戰場規矩——火力偵察。隻要巧妙得法,就能讓敵人的武器陣型,暴露絕大部分。


    這一試不打緊,老三這麽一試,果然試出了西麵也已添人添槍,讓人震驚的是,這個方向竟然一下子增加到幾百條人槍之多。


    敵我懸殊。


    眼下這局麵,已經萬分危急。


    瘌痢虎明白,不管打與不打,隻要等到天一亮,自己在這個山崗上的所有新舊兄弟,將再難以抵擋十倍於己的敵人瘋狂進攻。


    沒有人會甘心眼睜睜地等待這種憋屈的結局,沒有人會甘心。


    癩痢虎當然也不例外。


    他忽然想起了玉麵鼠他們嘴裏的那個謝指揮,記得那天夜晚在盆珠腦喝酒,那個謝指揮把現場氣氛搞得其樂融融……倒是挺會來事兒的,莫非他打仗也同樣厲害麽?幾乎一個人扭轉了糾雲寨被動挨打的局麵。


    就在癩痢虎思慮之間,旁邊的玉麵鼠輕聲接口道:


    “虎哥,聽剛才那一陣子槍聲,西邊頭上,長長短短,摟了火的,不下五百支。其中,捷克式至少有四挺……”


    這人說話平緩有力,吐字清晰,這自然就是糾雲寨的頂梁柱——十六排的掌盤當家玉麵鼠了。這會兒,他說著,歎了一口氣,苦笑道,“……要突圍的話,這不一個好方向。”


    瘌痢虎聞言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愣,沒有馬上答話,靜默了一會兒,剛準備開口,他忽然覺得胸口的傷處陡然大痛起來,心裏不由自嘲地想:自己離開山寨,這一個多月來,無時不刻,不在想念山寨的眾弟兄,也不過一個多月,山寨就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眼前這些得悉前來增援的兄弟們,每個人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武器裝備也鳥槍換炮……,煥然一新。粗粗看去,癩痢虎更是驚訝,姥姥耶,這裝備的家夥兒,比紅字頭可強完了……這才一個多月時間呢……


    連十六弟說話都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一張嘴就是捷克式,又是什麽漢陽造的,還有啥花機關?看來又是這謝指揮教的了,這個謝指揮的確不是一般人呐!


    嗨,要是有機會倒要好好親近親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大貴人,這個被兄弟們捧成神仙一樣的人物。


    瘌痢虎甚至開始覺得,這一次要是能脫險,返迴山寨去跟這謝指揮,莫必就不能發展起來。


    畢竟,自十八排結拜上山以來,這可是第一次擁有了大家打心眼裏服氣的主心骨。


    這當兒,旁邊一人有些遲疑,接口道:“虎爺,玉掌盤,這靖衛團是越打越多了。瞧著這西麵下午時才不到三百人槍,這天一擦黑,就又多了兩百來條槍……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南麵是駱屠戶的六七百人,東麵是蓮永靖衛團兩個營,這西麵……嘿嘿,他娘的又添人添槍,火力還個頂個地猛!他娘的,這也太瞧得起咱們糾雲寨了吧……”


    也許,是這樣的情況太過於嚴峻,他的話音一落,山盤旁便一片沉默,久久無人吭聲。山風時時吹過,拂動他們身上的衣袂和頂上的頭發,野地裏偶爾傳來幾聲呻吟和忍痛所發出的悶哼聲。


    “三哥,你們尖刀隊的情況怎麽樣?”過了一會兒,玉麵鼠站出來打破沉默。現在山下圍著近兩千人,不管是去是留,撤走逃難也好,堅守陣地打到最後一兵一卒也罷,都得盡快協商出一個比較可行的辦法來。


    “虎哥,十六弟,情況不好不壞,兄弟還是那幫兄弟,探馬十四人,一人在打鐵鋪,正準備開店當掌櫃的呢,這都謝指揮安排的。所以,今次這兄弟未能來了……今天下午,打進那重圍時,探馬隊折了三人,下午打到現在,又折了一個好兄弟。現下探馬隊包括我,也隻有十個吧。”三哥苦笑了一下,歎了口氣。


    “倒下的弟兄,都是好漢子!老三,你也別光看著我們的傷亡,”癩痢虎聽了心情沉重,但他覺得有必要給大家打打氣。於是一下子就直起腰身,大手有力地揮動一下,“大家應該多想想,山下這些民團頭子也討不了好,他們付出的代價,一定比我們多得多!”


    旁邊響起一個鴨公嗓,卻是那機靈之極的疤狸子:“虎爺說得對呢,幾位哥哥,這謝指揮說的這支姓李的步槍,還真是好用!今兒下午,光我就打中了四個民團,要是照這樣算來,一天下來,我們至少幹掉了五百個人。”


    “好,打得好,疤狸子。你這話也說得很好,老子愛聽!奶奶的,這槍難怪這麽好使,原來它卻是大有靈性,連姓氏都有了?還姓李,跟老子一個姓哪,能不厲害麽?看來,我們這個謝指揮,還真不是一般厲害。連這洋槍,都跟他交上朋友囉,好厲害,迴頭……老子得好好請謝指揮喝上幾杯!”癩痢虎笑道,眾人也跟著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瘌痢虎轉向玉麵鼠,問道:


    “十六弟,謝指揮給你打造的主力連,在下午的表現,那可是提氣得很哪!嗯,傷亡大不大?現下裏……還有多少人槍?”


    “主力連傷亡幾近三分之一,不過,虎哥你放心,還是挺能打的。”玉麵鼠笑了笑,


    “很好,很好啊。各位兄弟,”癩痢虎的目光掃了在場的眾人一眼,信在警告,又似乎在鼓勵,“駱屠戶欺我太甚,現下又糾集了湘東等地的民團,一起來打我們。我們豈能跟他客氣。”說著,他冷哼一聲,“十六弟,你來說說,我們要怎麽樣才能殺出去。”


    “好。虎哥,三哥,九哥,各位兄弟,據我今兒下午的觀察,發現山下這些敵人,強弱各不相同……最強的是駱屠戶的靖衛團,其次是蓮永靖衛團……嗯,最弱的怕就是桂陽團局防了。”


    “桂陽團防局?那好哇,我們就拿它們開刀。”


    “嗯。我覺得現下大家應該都知道,駱屠戶是怎樣地兇殘狡詐,所以,待會突圍開始後,死的兄弟,我們就先不管了,傷的扶著走,走不動也要走!”瘌痢虎堅定地說。


    玉麵鼠點點頭,他陡然想起了去年龍泉灘上血流成河的情景,一時間心頭砰砰大跳起來。就在這時,幾步外的朦朧中響起腳步聲,一個聲音低聲喊道:“玉掌盤,玉掌盤……大喜呀,大喜。”


    “有話好好說,喜從何來?”


    “西麵的桂陽團防局,忽地……忽地撤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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