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夜睡的無比香甜。好像迴到兒時,阿娘輕輕拍我的背,軟語低吟著安眠謠。阿娘的手又軟又嫩,拍瞌睡是極舒服的。


    那時,隻要阿爹把阿娘帶走,我就會跑去找阿娘。賴著阿娘給我拍瞌睡。阿爹總會在我睡著時偷偷抱我出去,阿娘拍瞌睡如此香甜安神,沒有阿娘輕撫,我便自然醒了。阿爹隻能一臉苦色,再將我抱迴去。


    還總是氣唿唿的嚷嚷:“早將這臭娃娃送走便清淨,見天兒的跟我搶夫人。”


    我噗嗤一笑,往阿娘懷裏湊了湊,低聲撒嬌道:“阿娘,離兒要聽阿娘唱曲兒。”


    阿娘總能把極普通的童謠唱出軟語婉轉的調調來,比黃鸝、鶯歌兒的聲音還好聽。


    阿娘拍瞌睡的手頓了一頓,半晌後卻是阿爹在唱:“峨嵋山,峨嵋山,吾今為你譜新篇。山上一曲紅梅讚,山下一曲相見歡。峨嵋山,峨嵋山,處處秀色皆可餐。峨嵋一山有四季,峨嵋十裏不同天……”


    我在阿娘懷裏蹭了蹭道:“原來阿爹也會唱曲兒……”


    可阿爹向來五音不全,唱起曲來音調如殺豬宰羊一般,如何這般動人低沉了……


    我驀然驚醒,眼前那人卻不是阿爹,更不是阿娘。


    鼻頭一酸,往身前人光潔的臂膀裏蹭了蹭。


    “夢到親人了?”


    帝君像哄孩子一樣柔柔拍著我的背,低語道:“陽離,本君在。”


    說著,帝君又開始吟唱,曲調卻與方才似夢似醒之間唱的大不相同:“峨嵋山,峨嵋山,冰清玉潔似嬋娟。峨嵋風情千萬種,奈何獨自守西川。峨嵋山,峨嵋山,峨嵋千載無烽煙。不與群峰爭險峻,隻為社稷保平安……”


    我伸出腦袋,帝君冷峻的臉上蒙著一層溫存,嘴角淡淡翹起,低聲吟唱。


    我撫上帝君猩紅的雙眼,這眼裏,除了愛意,還有困乏。


    “一整夜未睡嗎?”


    帝君唱完,在我額角蜻蜓點水一吻。揉了揉我頭上披散的青絲,才道:“睡了,夜裏起來批了幾份折子。大瑤那邊似有蠢蠢欲動之勢,若非留下那個遺腹子……”


    我閉上眼躲在溫潤香甜的帝君懷中,笑道:“縱然再來一次,帝君也不會殺那懷胎的婦人。”


    我摩挲著帝君的耳垂,湊近親一口道:“臣說的對嗎?”


    帝君握住我的手,眸中漆黑幽遠,歎道:“或許罷。隻是,若讓不良之人打著遺腹子的名號挑起戰爭,那便是本君一時心軟的鑄成大錯。”


    我動了動身子,捧著帝君的臉道:“有臣在,便不會有這樣的萬一。”


    帝君看著我一怔,麵上浮上一層紅暈。


    也不知他是否將我所言聽了進去,連橫之事,還有大瑤王爺遺腹子舉義之事,皆有我在善後處理。若他為此勞心,隻是徒增煩惱,平白傷身。


    帝君喉結一滑,用被子將我裹個嚴嚴實實,撇過頭不再看我。沙啞道:“再躺會兒,本君等會兒子安排人送你出去。”


    不一時,身手矯捷的黑衣人送來一套宮裝。我猶疑道:“昨夜的轎攆還在宮門口候著……”


    帝君已經穿好衣裳,今日特特穿了一身水紋紺紫長衫,外罩繡鶴直領白袍。襯得整個人更加清冷威厲。


    我突然想起去潼關的路上,他憋著滿腔的怨氣,命公孫喜將凡是帶紫的衣物鞋履都扔了去。


    那時,我正與他鬧著別扭。不過如今已不重要了。


    帝君坐到我身側,攬過我的手道:“車攆昨夜已讓人送迴去,如今要你扮做太監混出宮去,委屈了。”


    我搖搖頭笑道:“君上謀事周全,倒沒什麽委屈的。今日這衣裳極襯你,若有一日,你我能同平常夫妻一般,我便也知足了。如今九州未平,往後,便還是以君臣之禮相處罷。”


    帝君未語,攬過我肩頭,傳來一聲低息。


    須臾後,有人送來一碗湯藥。帝君接過巴掌大的紅釉骨瓷碗,緩緩遞過。


    我看著微微擺蕩泛黃的湯汁,帝君微微顫抖的手腕,和故作從容的笑意,一下子什麽都已明了。


    我顫著伸出手接,帝君卻霸著遲遲不肯鬆手。


    我笑道:“這是什麽?”


    帝君手一鬆,迅速掩到袍下,道:“補藥。本君怕你昨日辛苦,這藥……大補。”


    我緩緩湊到跟前,藥香濃鬱異常。


    大抵是我學醫的緣故,我從不怕湯藥苦,甚至聞著反而舒心。可今次,心中下意識的作嘔,縱是湊到嘴邊上,也張不開口,咽不下這補藥。


    我看一眼帝君,將身前人眸中的愧疚,不舍,自責,恐懼,無奈……一並記下。嘴角輕輕一笑,仰頭合目,欲將湯藥灌下。


    帝君猛然拉住我的手,我不解的睜開眼。帝君神色變了幾變,猶疑道:“本君,喂你喝……”


    我一根根扒開帝君的手,抬起碗,用指節輕敲幾下碗沿。笑道:“不必如此膩歪,補藥而已,又不會害人性命。”


    帝君眉頭一擰,不再說話。


    我笑道:“長命昨夜暈了過去,臣怕管家請的大夫不牢靠。君上等下,可否召盛太醫去蘇府看一看?”


    帝君張了張口,終究道:“好。”


    見帝君應下,我再無猶疑,一口將湯藥灌進了肚子。


    嘴裏又苦又澀,說不出的滋味。


    抬眼時,帝君猩紅的眸子,沿著眼角滑下一滴剔透的珠子。帝君在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漫天的傷心和無可奈何,又如何掩蓋的住。


    我起身笑道:“不如君上也喝一碗?臣不過喝你一碗補藥,何故傷心至此?也忒小氣了些。”


    “臣走了,君上多保重身體。”


    我這話,倒像是臨別贈言似的。我扯起嘴角一笑,隨著宮人出門。


    這些個太監,雖極力模仿,走姿形態與真太監別無二致。可我眼尖,這些身子毫不羸弱,腳下也極輕,分明是學了功夫的。


    跨出二重門時,不知何時帝君跟了過來。在我身後澀然道:“陽離!你可怨本君?”


    我腳下一頓,心神晃了一晃。


    我不怨,可這兩個字說出來實在太過怪異。我提起腳步,混在喬裝的宮人裏,一路穿過綴滿喜慶的禦道,出了宮門。


    分別後,以采買宮人的名義出宮的太監往朱雀大街方向去了。我偷偷隱進蘇府,摸著胃匆匆往儀瀛水榭趕。


    盛太醫已至,正候在門外。我朝盛太醫點點頭,一同進了房中。


    慌亂間從床下找出痰盂,我心中一喜,一隻手抱著,一隻手並兩指伸進喉嚨,使勁在食道處摳索。


    半晌後,喝下的湯藥已經嘔得七七八八。我將痰盂推給盛太醫,頹坐地上疲力道:“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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