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子稚兒說君上還沒醒,他的小臉皺成一團,遠處長命斜倚欄杆,冷眼甩動手中的金絲鞭子朝門口張望。


    我捏捏稚兒的小臉蛋,打趣他:“你煩惱什麽呢?”


    “先生,師父和君上會不會醒不過來?”


    我掏出包酸糖話梅遞過去:“你一個小屁孩子,竟想這麽許多事?吃糖!”


    稚兒嘟嘟嘴,將酸糖話梅接過,朝我攏袖一拜才開始吃起來。


    已到戌時,太陽落山後冬天的冷勁直往身子裏竄,湯兄還未迴來,我掖掖領口去看帝君。


    他身邊站兩個穿黑衣的人,見我進來頃刻間消失不見,可見輕功了得。我也不在意,人總是有很多秘密的,我有不能說的秘密,他自然也有,我不能苛責他沒有全盤對我托出,畢竟說開講,大家不過是合作關係。


    我雖這樣寬慰自己,可時間越長,就越知道他有許多事是我不清楚的,知道他刻意瞞我,心裏總覺得澀。


    越是相處的長久,我越是不懂他這個人。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喜歡他什麽,他要殺我,要殺玄一,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可已經很清楚了不是嗎?我一步步陷進去,巴心巴肺,可他,前一秒叫黃霑下手,下一秒能捧著我的臉讓我愛惜自己。


    人情可真複雜,要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真難。


    我脫下帝君身上的褻衣,仔細塗傷藥,指腹一點點摩挲過傷口,用指尖的熱氣將藥化在傷口上,像是在崎嶇的山路上探險,禦醫到底是男人,上藥太不精細。這副肉體實在美的很,摸上去很有力量,彈彈的。我的耳根子已經緋紅,下意識吞咽口水。


    “呃。”


    我抬頭看過去,我塗藥塗的太認真,都不曾注意到他已經醒了,正皺著眉頭看我。


    “是痛了嗎?”


    那雙眼睛望向我,古水無波,又含著大千世界。似夢似幻似泡影,我暗歎口氣,蘇陽離,你贏不了的。


    他看你一眼,你便什麽都拋諸腦後了。


    “你笑什麽?”


    笑?我笑了嗎?


    “沒……沒有。”


    他慵懶地哼唧一聲,我塗藥的手一頓,剛才或許是笑了吧。


    “你……君上,能不能不看我?”


    “理由?”


    “因為……”因為我心裏慌的緊,越看越慌。從前我見他,還能玩笑一二,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除喜歡外,還有怕。


    我換話題問他:“君上,公孫喜沒有跟來嗎?我一整日沒見他,平常他不是一直侍奉在君上左右?”


    帝君還是望著我,我如今塗藥的樣子像趴在他身上一般,曖昧的很,心裏實在緊張,隻能找話頭把別人扯進來。


    “他去了邊關。”


    邊關?我手一抖碰到傷口,比先前力道重些。帝君馬上反應過來,一把我手裏的藥搡下去。


    我知自己失儀,跪倒地上不說話。


    公孫喜去了邊關,是……先一步替帝君去看玄一的腦袋掉下沒有嗎?


    “你剛才在想什麽?”


    “沒……沒有。”


    “抬起頭來!本君問你,剛才本君說公孫喜去邊關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我抬起頭看著他。


    那眼睛裏有一把火,山林快要被燒盡,河水幾近幹涸。


    “哼,不說話。不說話本君也知道你在想什麽。蘇陽離,誰給你的膽子套本君的話?你以為本君不知道?本君知道,你做的事樁樁件件本君都知道!”


    好似五雷轟頂,又有漫天的海水襲來,幾近將我吞沒。


    帝君說他全知道,我委實看不出他知道什麽,我暗地做的事太多了,若要一樁樁一件件數來,怕是我自己一時之間也難說全。難道暗衛的事情被發現了?之前我遇刺,他親自審訊武衛,恐怕他是知道這迴捉住的人裏有和上次一樣的。暗衛和武衛相同的武功路數,一樣的行事風格,一樣的視死如歸,若要聯想起來,不難發現其中關聯。


    唯有這件事,是帝君最可能知道的。


    我身體控製不住的抖起來,或許他知道我上次是做戲,故意毀他與大瑤公主的聯姻,可兩年了,兩年,他一直沒說,半個字都沒說。


    “君上……還有活路嗎?”能不能……給暗衛一條生路。


    他比剛才還要生氣,他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有力氣掐住我脖子。我們四目相對,離得那麽近,這麽好看的人,怎麽就這麽冷冰冰?他眼睛裏的那把火,快要連我也燒掉了。


    我有些喘不上氣,臉脹得通紅,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嗚咽著,真疼,真難受。


    我閉上眼睛,時間太漫長,長的讓人難過。這是我第二次等死,上一次,有把冷冰冰的匕首抵在我咽喉上,刹那之間我沒得選。這次,我手裏捏著武衛給我的毒藥,隻要,隻要我輕輕拿指甲刮出一點,掐我脖子的這個人就會鬆手,或者,他這會兒正受傷,全身力道恐怕都沒有八歲的小娃娃大,我輕輕一推他也奈何我不得。


    可君要臣死,臣需得伸好脖子等死。


    人死之前,快樂的,不快樂的,都會在腦海裏一一閃現,我又看見了十年前梨花樹下的那個胖娃娃。他跳著想折枝梨花下來,可他實在太小了,跳起來抬手勉強夠得到枝丫,打下一樹的梨花瓣。他站在樹下,梨花瓣就那麽漫天飄著,落到他肩上,落到他鼻尖上。


    那個小胖娃娃突然長大了,真好看,在樹下站著可真好看。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蘇陽離,本君欲拜你做我青州國的首相,你意下如何?”我與他第一次獨處的時候,他半敞衣衫斜倚榻上,一頭青絲隨意散落,眉峰如劍,眼含星辰,鼻梁高挺,我抬手朝他屁股就是一巴掌,他睜大眼看我,很是不可思議……


    想著這些,可真是開心。


    一滴水掉進我嘴裏,有點鹹,脖子上的痛楚突然慢慢褪去,我大口喘氣,想吸進更多的新鮮空氣。


    “本君說過殺你的時候你得跑,你怎麽不跑?”


    我抬眼看他,他又是一臉我捉摸不透的樣子,聲音有點澀,眼睛有點紅,眼角有些濕濕的。是快要幹涸的水,熄滅他眼裏的火嗎?


    他終究還是沒有殺我,我抓住自己的脖子大口喘氣臉上卻笑著,他剛才明明起了殺機,若我死了也便算,死人不會追究對錯和情分,可我現在還活著。


    如今這算是什麽?我滿臉的笑,心裏卻涼的很。先前說我做的事他都知道也隻是帝王與生俱來的敏感天賦,並沒有什麽證據。分秒之間的疑心足以讓傷重的他掐住我脖子,我怎麽能不寒心。


    帝君現在已經恢複理智,他鬆手隻是因為,我是蘇陽離而已,如果是個沒有背負天命的普通人,恐怕早就死了。沒有憑證的猜測,我若打死不認,他現下便也奈何我不得。


    隻是我若不認暗衛必然沒有活路,不管他信不信我與刺客勾結,有無證據,隻要帝王疑心已生,為斬草除根暗衛會馬上死。或許……順帝君的意思把暗衛的事情說出來,看在我三分薄麵上還有生機,哪怕我自己對自己的三分薄麵也毫無信心。


    “臣下都交代,一樁樁一件件都交代。請君上垂憐。”我俯首叩地,拜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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