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清醒的意識到,這一場好不容易才打破難關的生存遊戲真的要從頭再來,這樣的悲痛讓唐蒔忍不住搖頭長歎。正在顛勺的唐媽媽聽到身後的聲響,扭過頭時就看到自家寶貝兒子那張滿麵淒苦的臉。唐媽媽毫不意外的繼續著刷鍋的動作,隨口問道:“怎麽,考試又沒考好?”

    唐蒔微微一愣,腦海中憑空多出的十來年的記憶讓他沒辦法接上這個看似簡單且平常的話茬。而唐蒔的沉默在唐媽媽看來,就是一個很了然清晰的迴答。

    她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望子成龍的期盼讓她對唐蒔一次不如一次的考試成績感到非常失望。然而屬於單身母親的溺愛和孩子他爸剛剛去世的現實又讓她不想給兒子太多壓力。畢竟生活的苦難已經不少了,若是當媽的也要給兒子施壓,她怕兒子那小小的肩膀不能擔負這樣沉重的期盼。

    和大多數溫柔慈愛的母親一樣,唐媽媽的性格一向開明堅強,並且對兒子十分溺愛。這種嚴父慈母的教育環境在這個老舊安寧的小城鎮中,屬於民風習俗的一部分。在小城人們久遠且模糊的記憶中,經常都會有這麽一幅畫麵,家裏的爸爸舉著掃帚唿喝打罵,穿著圍裙的媽媽將年幼的兒子護在身後,仰著脖子掐腰站立像個胖胖的茶壺一般跟自家男人指鼻子瞪眼睛的對罵,“你若是敢動我兒子一個指頭,我就如何如何……”

    再加上旁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乃至鄰居好友的勸解,經常一頓暴揍就這麽雷聲大雨點兒小的化為無形。

    在唐蒔的印象中,唐媽媽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原則寵愛兒子的母親。她幾乎沒對唐蒔的要求說過一個“不”字,哪怕在許多年後,唐蒔厭倦了日複一日的朝九晚五,任性的辭掉了穩定卻沒什麽發展的工作,準備迴家碼字的時候,唐媽媽也是全力以赴的支持他,鼓勵他,甚至拿錢給他生活費,給他租房子,才讓唐蒔渡過了辭職後全職寫作最艱難的那段時日。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由精明的母親和單純的兒子所組成的小小家庭。因為母親的溺愛,多年來,生活中帶來的壓力全部由母親解決掉,兒子則是隨性恣意的生活著。

    也正因此,養成了唐蒔略微軟弱且隨遇而安的天真性格。

    不過好在,唐蒔從來沒覺得自己的性格和人生有什麽不妥。說實在的,他很享受自己重生之前的人生。雖然因為成績的關係,沒能考上211或者985的重點大學,甚至沒能考上本科學校隻念了專科,也沒能在畢業後有一份如何體麵光彩的工作。但是他賺的稿費

    卻足夠保證自己和母親的基本生活,此後借著兄弟陸衡之的光,出版的小說有幸被拍成了電視劇,還輾轉進了編劇的圈子,偶爾幫著寫兩個劇本什麽的,賺的錢相對更多了。

    他原本可以繼續這樣安樂閑散的日子的。每年寫上十個月,然後用另外兩個月的時間陪母親出去旅遊,順便采采風轉換一下心情,迴來繼續碼字賺錢。偶爾也被母親的朋友或者家裏的親戚拉去相相親什麽的,遇到合適的就談一段時間,默契了就談婚論嫁,不合適就分開。估計這麽晃晃蕩蕩的直到三十來歲,就會娶妻生子,繼續當個好爸爸好丈夫什麽的。

    多麽悠閑自在的人生。

    可惜這樣的夢想要再次推遲至少二十年才能實現了。真不知道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歲月的逆轉,他竟然莫名其妙的迴到了十六歲,迴到了他最不想迴憶的高中生涯。每天要起早貪黑的上學,沒有大禮拜,不能睡懶覺,各種考試的卷子填滿了沉重的書包和漿糊似的腦袋。

    還有那一場近乎結束了他健康體魄,給他帶來命運轉折的舞蹈比賽,還有兩年之後的那場暗無天日的高考。隻要這麽一想,唐蒔就覺得頭痛欲裂,膝蓋也隱隱作痛,恨不得再死一次。

    宋春宜將炒好的糖醋排骨倒進盤子裏,又將盤子轉身放在菜板上,迴身準備刷鍋。眼角的餘光掃過一直悶聲不吭,站在廚房門口當樁子的唐蒔。宋春宜身子往後仰,側著腦袋,視線越過門口的唐蒔看向客廳牆上的石英鍾,都快晚上七點半了,這小子迴來的晚也不喊著吃飯了,還滿臉失魂落魄的……

    宋春宜眨了眨眼睛,挑眉問道:“今天怎麽迴來這麽晚?老師放學後又找你談話了?”

    聞言,唐蒔頓時一臉汗然,立刻想起自己上高中時經常被老師留堂的經曆——這也是他為什麽不喜歡高中生活的原因之一。

    當然今天晚上老師沒留他的堂。之所以迴來這麽晚,不過是因為十多年後的靈魂有些不適應十多年前的城市,在縱橫阡陌的胡同裏麵多轉了幾轉罷了。不過這種解釋顯然不能和唐媽媽說。因此唐蒔隻能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就聽宋春宜繼續問道:“你們期中考試成績下來了吧?你到底考了多少分啊?”

    聽到這句話,唐蒔的麵容更糾結了,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考試了,又考了多少分。十多年的記憶了,誰能記得這麽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唐蒔沒有迴答宋春宜的問題,而是轉身走進客廳,翻開書包倒出全部書籍課本,手忙腳亂的將

    一疊卷子攤開放到桌麵上,默默算了算成績後,衝著廚房說道:“四百八十二分。”

    宋春宜在廚房嗯了一聲,順口追問道:“在你們學校排多少名啊,你們班呢?”

    唐蒔心中的糾結簡直無以複加了。他臉部肌肉都有些扭曲的琢磨了半晌,最後直接說道:“學校排名還沒下來呢,就成績先下來了。”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兒。唐媽媽刷完鍋後,順手又做了個雞蛋黃瓜湯,這才端著蒜瓣魚和湯碗走進客廳。吩咐唐蒔道:“你去廚房把排骨端出來。”

    唐蒔應了一聲,嗖的竄進廚房。折騰了這麽大半天,他確實有點兒餓了。

    唐媽媽在客廳裏擺碗盛飯,視線不可避免的掃到了唐蒔倒在沙發上的一堆書本,以及書本中間那兩本不論從尺寸,還是從封麵看去,都十分顯眼的武俠小說。宋春宜視線微微一凝,衝著唐蒔若無其事的說道:“我就知道,你要是考好了絕對不能這麽蔫巴巴的。”

    唐蒔臉皮很厚的憨憨一笑。

    唐媽媽頓了頓,又說道:“現在上高中了,課程緊,你以後別看課外書了。”

    唐蒔一愣,視線也下意識的掃過沙發上的那兩本武俠小說,旋即幹脆利落的應了一聲。引來宋春宜十分不信任的一瞥。宋春宜上下打量了唐蒔幾眼,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說道:“你答應的幹脆,能做到才行。快吃飯吧,吃完飯你趕緊進屋寫作業。”

    有感於唐媽媽的不信任,唐蒔有些沒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朵。將排骨放在桌上坐下吃飯。剛拿起筷子碗,就被唐媽媽手持筷子敲了一下,開口問道:“你迴來洗手了嗎?”

    唐蒔縮了縮手,起身去廚房洗手。這個時候的住家條件都不算好,尤其是他跟唐媽媽租的這種老平房,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洗漱間。大家都是在廚房裏洗臉刷牙甚至洗澡,個人家裏根本沒有廁所。唯一的一個公廁,就建在胡同口兒外的街道邊上。

    到了晚上,院裏大門一鎖,家家戶戶都懶得出去上廁所時,就在家裏準備一個馬桶,套上塑料口袋,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和垃圾一塊兒扔出去。如此艱難困苦的環境,讓記憶漸漸複蘇的唐蒔分外不適應。這麽一想下去,更是連吃飯的心思都沒了。

    唐媽媽冷眼看著兒子,磨磨唧唧半個多點兒也沒吃完碗裏的飯,盤子裏的排骨和魚更是幾乎沒怎麽動過,好像賭氣似的。當下冷著臉開口說道:“你別跟我作,我不讓你看課外書也是為了你好。你瞅你那成績都掉到

    什麽分地了。上初中的時候明明挺好的,還能考上重點高中。結果一進了高中,成績一落千丈。那時候你們老師就跟我反映過,說你上課不認真聽講,老在底下捅捅咕咕的,搞小動作,看課外書,作業也不認真做。我知道你是因為你爸……”

    唐蒔耳邊聽著唐媽媽一句句的嘮叨,耷拉著腦袋悶頭吃飯。這樣的嘮叨,在他上初中上高中的六年裏,幾乎是老生常談了。以前這些話都是他爸跟他磨叨的,不過後來他爸沒了,隻剩下唐媽媽能說兩句。

    而這樣瑣碎且事無巨細的嘮叨,在唐蒔高中畢業上大學後,在他跌跌撞撞的進入社會上班工作之後,也越來越少了。

    成長的經曆就是這樣,當周圍的人不約而同的認定你已經長大了之後,就沒人再事無巨細的嘮叨你,而麵對你經意或者不經意時犯下的錯誤,也不再毫無條件的寬恕原諒。越加成熟的內心麵對的是越加嚴肅的人生。大學校園裏的生活是對青春熱血的最後一次放縱。之後新鮮人們步入社會,辦公室裏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了一點點職稱加薪就伎倆百出的累心。成長的悲哀不僅僅在於那些消逝了的天真美好,還有日益增長的圓滑和陰暗。

    唐蒔不適應這擁擠複雜的社會,所以他辭職迴家,開始了更加簡單的人生。而他之所以能夠如此草率且順利的完成這一過渡,歸根結底在於他有一個好母親和一個好兄弟,他們毫無條件全力以赴的支持他。而這兩個人,也成了唐蒔生命中唯二兩個不論何時何地,都能嘮嘮叨叨,嘴裏抱怨不能但永遠都以實際行動支持他的人。

    這樣的嘮叨,是溫馨且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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