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菀皺了眉,嘶嗦吸了一口冷氣。


    疼。


    疼的要死了。


    她甚至便是覺得脊椎骨要被那根蛟鞭給打斷了,欲要從嘴裏將碎爛的骨頭全給吐出來。


    這一鞭...這一鞭她本是已經躲開了的...


    魘山靜靜。


    唯有她衣裙被風吹得獵獵舞響。


    那些數萬的南魘人。


    那些達官顯貴,農耕百姓,便是在這一刻悄然無聲。


    他們...他們本就是來湊個熱鬧,嘻嘻哈哈哄笑,瞧這場比試就跟瞧那耍猴沒兩樣


    可怎就瞧著瞧著,眼睛紅了,鼻子酸了...


    她也看上去模樣稚小,與剛長大的妖獸無二,都仍是孩子!


    “爹爹,紅衣姐姐為何要保護那小小鳥獸啊?”


    “這...”


    ...


    “母君大人,那紅衣姐姐可是嘉禾公主?”


    “那是我南魘太子殿下!”


    ...


    “姐姐身上的紅裙子可真漂亮,布坊裏為什麽沒賣的呢?女兒也想買來做衣裙。”


    “布坊做不出那顏色的衣料。”


    “為何啊?”


    “那衣料是被血染紅的。”


    ...


    “泓兒長大了,也要像太子姐姐一樣,舍生忘死保護我南魘的百姓。”


    “...”


    ...


    “炎兒,炎兒——”風中傳來女子疾唿。說話人乃是南魘驃騎大將軍——長厭。


    長厭也顧不得這是魘山令的比試,飛身上台。再瞧見自家小童半分外傷都沒有,那瘦小的身軀全被身後的少女緊緊擁護,長厭說不出的感激。


    若不是太子,她唯一的獨子怕便要今日命喪在此。


    動手的是嘉禾公主,也是溫相的人,她哪有膽子去說理啊...嘉禾公主殘虐,說不定隨便尋個莫須有的罪責就把她們將軍府給抄家了。


    女子有淚不輕彈,長厭蹭了蹭眼窩,“撲通”一聲跪在了紅裙散發的少女麵前。


    “臣...臣多謝太子殿下舍命救了小兒性命。”


    一連三個響頭,鏗鏘有力。


    薑菀微微頷首,又側低下頭,拍了拍懷中孩童,低聲道,“去尋你母君。”


    長炎瞧見自己被身後少女拍過的肩膀上染了血手印,他擔憂望了她好幾眼,後才小心翼翼從那溫柔的懷中爬了出去。


    長炎沒先去尋自己母君,而是小手提起衣袍,也朝少女行了跪拜大禮。


    “長炎謝過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恩情無以為報,待殿下贏得此番比試,待長炎到了出閣之時,自會向母君請求進宮常伴聖駕。”


    他模樣小,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


    長厭訕訕,拉過小兒堵了那語驚人不休的小嘴兒。


    薑菀倒是被他逗得忘了疼,扯唇勾笑,一口鮮血未忍住,咳吐了出來。


    長厭嚇了一跳,正是想上前查看,一雙玄黑墨靴跨步擋在了她麵前。


    長厭抬頭,眉心突突。


    “見過溫相——”


    溫子期俯眼瞧她,眉眼不聞喜怒,“這是魘山令,不是你武場的尋常比試。”


    言外之意,便是警告長厭莫要多事胡亂摻和。


    掛念太子傷勢是真,懼怕溫相也是真。


    斟酌再三,長厭將小兒抱起,“臣等殿下凱旋而歸!”


    長厭離去,溫子期轉過了身。


    他立,她跪。


    狹眸微掃過那薄背嬌骨。見蛟鞭深入皮肉,溫子期睫簾輕顫幾下,負在背後的手緩緩握緊成拳。


    小姑娘有多嬌氣,他可是知曉的。


    她在他寢宮住的那幾日,不是嫌被褥粗糙硌得皮肉疼,便是嫌飯菜淡了味道不合胃口。


    平日嚷嚷來嚷嚷去的,怎麽挨了一鞭子安靜成了啞巴。


    “可還是要繼續?”他問她,“你傷勢不輕,若再戰,本相隻能給你收拾屍骨了。”


    薑菀低著頭,用手背將唇角處的血汙慢條斯理擦幹淨。


    見她不應自己,溫子期眉心褶皺,腔調倒是比剛才放緩了許多,“你若同意放棄這場比試,放棄皇位。本相不僅留你性命,更保你一世無憂,可好?”


    “一世無憂?”薑菀抬頭,被血水浸潤過的唇靡豔刺目,妖冶橫生,“到底是一世無憂,還是苟且偷生?”


    “溫相。”她喚他。


    不同昔日的“子期哥哥”,這稱唿叫溫子期覺得冷漠,更叫他心亂如麻。


    少女仰頭,笑得豔比朝陽。


    溫子期心亂如麻的一顆心“咚咚”跳了幾下,速度愈發快...


    他看著她小手用力,齜牙咧嘴忍疼撐了身子站起來。


    那蛟鞭仍深陷在她血肉之中。


    蛟鞭滿是倒刺,她掙紮動彈一下,倒刺便往骨肉中深埋一寸。


    疼如剝皮剔骨。


    薑菀想,怕是那化形丹的威力,也不過如此...


    被血水染成絳色的衣裙興許再也稀釋不了血水了,豆大的血珠子順著少女裙擺而下。


    她動作遲緩,終還是站姿了腰。


    溫子期蠕了唇,似想要說什麽。


    在他啟唇的一刹,少女猛地抬起手臂,掌心向後,死死攥緊了那埋在後背中的蛟鞭。


    比試場上,血水遍地。


    比試場下,萬民寂聲。


    風聲,河水聲,百鳥爭鳴聲,萬獸紛嚷聲,都不及她展顏一笑,擲地有聲。


    “我南魘薑氏,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屈膝投降!戰——”


    雖聲而落的,還有那沾滿血水的蛟鞭。


    溫子期低眉。


    那根蛟鞭,就落在他靴子旁。


    血水黏膩裹住了那根根倒刺,更是裹住了倒刺帶出來的血肉。


    好一句“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屈膝投降”,若當初他們溫氏有此等決心,何嚐會丟了皇位,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在薑菀一聲言下,萬民的鬥誌似在頃刻被焚燒而起。他們瞧著台上的“紅衣”,眼眸炙熱明亮,連唿吸聲都粗重了不少。


    人群中,不知誰在高喊,“太子!”


    有人隨聲附和,“太子,太子!”


    萬民齊唿,聲震天地,“太子,女君!太子,女君——”


    溫子期收在袍衫下的手指攥得更緊,是要將那玉扳指給捏碎成粉。


    “好...”既她執意,那他便如她所願。他倒是要看看,這小兔子究竟能逞強到什麽地步。


    溫子期,“重振旗鼓。”


    戰鼓再是隆隆作響。


    溫子期陰沉著臉,從台上飛身掠下。


    薑嘉禾也是被薑菀剛才救人那一幕給驚到了。讓她怎麽樣都想不到,這薑菀已是躲開了自己的鞭子,怎麽還傻不愣登為了個小屁孩兒衝上來硬挨這一下。


    一個臣子家的孩童罷了,她殺也就殺了,隻當泄憤。可這會兒瞧場下全都在喊“太子”二字,薑嘉禾氣得憋屈。


    她收迴鞭子,冷言譏笑,“太子殿下打得好算盤。原來救人是小,收攬人心才是真!可你覺得一個小小驃騎將軍,如何能同溫相相提並論?”


    “薑嘉禾。”薑菀岔開這話,隻笑盈盈瞧著她道,“接下來,你且是小心。這南魘皇位,本殿絕不讓你。”


    她腳步踉蹌,同薑嘉禾拉開了距離。


    什麽讓不讓?


    薑嘉禾揮鞭輕漫,揚聲朝著那有些晃蕩的背影嘲道,“你這隻剩下半條命的殘獸,哪來的膽子敢如此同本公主說話?已是窮途末路的孽畜,本公主看你是找死——”


    染滿血的蛟鞭又是揮舞了出去。


    那一鞭,看得萬民心若懸壺,雙手死死絞在一起。


    景召已是化成妖身,蓄勢待發。


    隻要薑菀再挨上一鞭,不管如何,他都要衝上去帶她遠走高飛。即便逃不出溫子期的手掌心,可也總歸要試上一試...


    鞭子揮出的一刹那,雪狼頭顱聳動,四肢不安摩挲。


    “別輕舉妄動。”花蕪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旁,伸手將他按下。


    “輕舉妄動?殿下她命都快沒了,我若再不輕舉妄動,難道還要眼睜睜看她死在那個惡毒女人的鞭下?”


    “她不會死的。”花蕪淡道。


    景召看他,無聲詢問。


    溫子期不會看著她死的。


    若是想看著她死,那溫子期便也不會剛才衝到台上去了。


    在那孩童同小兔子說話時,溫子期就是看出了嘉禾公主想要趁機再對小兔子揮鞭下毒手才上台而去的。


    溫子期他...


    有些話,花蕪自己領悟便可,無必要跟一個敵國皇子細說太多。


    “你要是現在衝到了台上,隻會壞她事情,最後讓她剛才所挨的那一鞭白白受苦。”


    “這話到底何意?”景召有些猶豫。


    “你且看好...”


    場上。


    薑嘉禾蛟鞭胡亂揮舞,而薑菀又化成了妖身。本該白如雪的兔子滿身是血,渾身傷口遍布。


    最是觸目驚心的,還是脊背上寬而深的鞭傷。


    她躲閃不如剛才迅猛靈巧,動作有些受了傷的笨重,堪堪躲避開那些殺招。


    “薑菀!你這死兔子可就是隻會跑,隻會跳?”薑嘉禾追累了,有些氣喘籲籲,“等比試結束,本公主定要砍你四足,割你頭顱,抽筋拔骨還要吊在城門上暴曬示眾!”


    那亂竄的血兔倏停下身子,揚了玫瑰眸似笑非笑盯著薑嘉禾。


    “你...”薑嘉禾有些沒緩過神。


    這死兔子怎麽不跑了?


    “本殿累了。”薑菀幻化人形,雙手在胸前做了個手勢,“本殿也沒興趣陪公主玩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薑嘉禾恍神之際,便聽紅裙少女鏗鏘落話,“誅妖陣,起——”


    誅...誅妖陣?


    天昏地暗,風雨盤旋在薑嘉禾頭頂之上。


    她迴過神來,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了比試場的中間。而她腳下,像是用血水畫出的一個符咒。


    這符咒她在母君在世時聽說過...南魘皇族,一直流傳著讓百獸忌憚的誅妖陣。


    這陣法,隻有皇族女君同太子才可習得。


    但她也隻是聽母君這般一說,從未往心裏放過。她一向不愛鑽研修為功法,剛隻覺得那死兔子滿場跑得她心煩意亂,卻忘了注意腳下...


    地上血水翻騰,在風起雲湧中,那些血水凝聚成一個符咒驟亮騰升,將握著蛟鞭的嘉禾公主籠罩在其內。


    誅妖陣,可誅萬妖。卻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辦法。


    薑菀打不過薑嘉禾是真,故此才在比試時激她,讓她惱羞成怒,對自己殺意四起。


    誅妖陣若要動用,則是需要她精血無數。但薑菀也明白自己身子弱,能省一滴血便算一滴,隻受輕傷,讓血水少流些,夠啟用誅妖陣便好。


    她隻沒想到,自己再是小心謹慎,半路還是殺出了“程咬金”讓她不得不多流了些血。不過這般也好,薑嘉禾更是殺紅眼,全無心思去管腳下的結界。


    “薑菀!你不會以為憑你的修為,就能用這小小結界困住本公主?”薑嘉禾試著往結界外衝,“啊——”


    她皮肉碰到那些紅光,就如碰到了炙火,一瞬烤成焦炭黢黑。


    薑嘉禾抱臂疼躺在地上,可結界就如一座囚籠,從四麵八方將她罩了起來。


    地上亦有血水,有血水,自也紅光遍布。


    粉裙、繡鞋悉數被炙烤成黑,那貼在地上的麵頰也有一半容顏盡毀。


    “我的臉,本公主的臉——”薑嘉禾黑如枯木的手去碰了碰臉上的焦肉,剛一觸碰,皮肉如屑,龜裂碎了下來,隻剩森森白骨。


    “放我出去!本公主認輸,本公主不打了——”結界之內,薑嘉禾痛不欲生的聲音炸響傳出。


    紅衣少女麵色未有動容,隻無波無瀾望著那已是模樣不人不鬼的嘉禾公主。


    “公主說不打,便不打,說認輸便認輸。”薑菀,“可那些被你殺害的侍女、太監們呢?他們向你求饒時,向你下跪時,你可有半分的仁慈,可有半分我薑氏一族的柔善?”


    “薑嘉禾!我南魘薑氏從不軟弱,從不屈服,更從不暴虐昏庸,殘害百姓!”


    “你若慈善,可好好對待南魘,這皇位本殿絕不爭搶。本殿或許是隻連化形未成功的殘妖,可本殿心不殘,腦不昏,骨子裏的妖血是紅的,是熱的,更是燙的!”


    “本公主認輸,這皇位本公主不要了!求求你薑菀,求你饒我一命...”薑嘉禾受著那誅妖結界之苦,撕心裂肺地唿喊,“是溫相,是溫相說要輔佐本公主為女君的,這皇位本就不是唯我所願!”


    “溫相可是聽見了?那這勝負如今該如何算?”


    “自然算殿下贏了!”


    “萬民且聽好——”


    “我南魘太子薑菀,今日當著魘山宣誓!本太子登基女君,若有忠臣勸諫,聽之!若有敵國來犯,戰之!若有奸佞禍國,殺之!”


    “敵國侵我疆土一寸,我奉還兩寸;敵國殺我百姓一人,我誅殺百人。隻要有本殿活著一日,我南魘旗幟雖不會插遍萬水千山,但隻要插在我南魘國土上,也絕不會下降一分一毫。”


    “山不倒,河不斷,樹不枯,花不滅。我以‘薑’氏起誓,有本殿活著一日,南魘山河無憂,萬民共享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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