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乍起,新月初升。

    李畋躺在洞口,感覺到身下的山石有些微的涼意。恍惚中,他仿佛置身於另一個地方,亦真亦幻,難辨真假。

    1753年8月13日,癸酉年七月十五,鬼節。

    伊洛瓦底江畔。

    土司城堡。

    法螺聲。

    大土司宮裏雁為七寶鞍所做的法事張揚到幾近狂妄。高聳的竹木台,飛揚的五色旗,念經的僧人,道賀的賓客,耀武揚威的兵士,傾巢而出的百姓……整個城堡都像瘋了一般。

    城堡後宮,囊占的臥室。

    幾枚銅錢灑在地上。

    “母親你看!這卦象為何如此兇險?”疆提看著那幾枚銅錢發呆。

    囊占在擺弄一個香瓶兒:“你的父親,我們的土司大人,張狂的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明明是個土司,卻硬要擺出皇帝的譜。如何能不兇險?”

    一個女仆走進來,低眉順眼地站住:“夫人,有一個男孩子求見。”

    “男孩子?求見?”囊占蹙眉。

    “是,一個大男孩兒,要見夫人。”女仆答。

    “不見!誰都不見!”囊占不悅,她從來都不喜歡見外客。

    “他說,您要是不見,就讓您看一樣兒東西。”女仆雙手托著一隻香瓶兒呈上。

    “香瓶兒?!”囊占疑惑,取過,打開瓶塞。

    一縷異香緩緩釋出,似濃似淡,非濃非淡,濃而不豔,淡而不薄。像是天外輕簫,雲中曼歌,似有似無,若沉若浮。又恰似靜水微漪,暖玉生煙,鏡花水月,真假難辨。

    “這是什麽香?”疆提如醉如癡。

    “快!請他進來!”囊占如夢初醒。

    女仆出去。

    進來的是賈亞希瑪。十五歲的年紀,稚氣未脫的麵孔。神情卻是極不相稱的深沉老辣。眼睛裏閃爍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光。

    “這香是你調的?”囊占問。

    “是的,夫人。”

    “你叫什麽名字?”

    “賈亞希瑪。”

    “你不是漢人,也不是緬甸人。可是你卻會說我們的語言……你從哪裏來?”

    “迴夫人,我從印度來。為了來見您,我特意學了桂家話。”

    “哦?!”囊占訝異,“看來你是有備而來。這香,也是你特意為了見我準備的?”

    “夫人明鑒,正是。”

    “孩子,你到底是什麽人?找我有什麽事?說吧!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夫人,我曾經是一個僧人,是為追尋佛眼而來。”

    “佛眼?我不知道什麽佛眼。你找錯人了吧?”

    “佛眼就是大土司從中國商人吳尚賢那裏搶來的鑽石。那本是婆羅賀摩的一隻眼睛,大土司把它鑲嵌在馬鞍上。”賈亞希瑪的眼光瞟向室外。

    法螺聲隱約傳來,宮裏雁的法事好像還沒有結束。

    “孩子,你的故事很有趣,說來聽聽。”囊占看著賈亞希瑪。

    賈亞希瑪仔細講了情事的原委。

    聽罷,囊占臉色沉重:“孩子,這件事情我會幫你的,不過要從長計議,急不得。你先迴去。哦,記得告訴我的仆人你的住處。有了消息就讓他們去找你。”

    賈亞希瑪深鞠一躬:“有勞夫人,告辭。”

    “嗨!你等等……”一直在旁邊的疆提突然說道,但卻在囊占和賈亞希瑪的諤然中紅了臉,“我隻是想問一問,你這香,有名字嗎?”

    疆提很美,美的讓賈亞希瑪感到恐慌:“迴小姐,這香叫……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好奇怪的名字!不過,我喜歡。”

    賈亞希瑪鞠躬退出。

    囊占對著疆提說:“這次知道那卦象為什麽那麽兇險了嗎?咱們的土司老爺居然把大梵天的眼睛鑲嵌在馬鞍上……坐在屁股下麵!桂家部落的災難也許就在門外等著呢!”

    桂家部落的災難果然來得很快。

    1753年10月10日,乾隆十八年九月十四。木梳部土司甕藉牙突然率兵攻打桂家,雖然沒有攻破宮裏雁的土司城堡,但卻劫掠人口逾千,牲口無算。從此兩家結怨。

    1754年1月,緬甸內亂。緬王莽達拉被得楞、錫箔兩部所殺。甕藉牙以為緬王複仇為名,起兵擊敗得楞和錫箔兩部。自立為新緬甸王,改國號為新緬甸國,傳檄各部土司。

    1754年2月5日,宮裏雁在自己的城堡裏撕碎了甕藉牙的檄文,斬殺了使臣。並聯合自己的嶽父……木邦土司罕底莽向甕藉牙宣戰。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就此開始。

    1758年3月7日,翁藉牙的六千精銳先鋒兵逼臘戍。次日,罕底莽和宮裏雁被迫與之決戰。戰事空前慘烈。真殺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經過兩天兩夜的激戰,木邦失陷,罕底莽戰死。宮裏雁於苦戰中率兵丁家眷二千餘人突出重圍,落荒而逃。疆提在此役中失蹤,生死不知。

    1760年,甕藉牙死,其子莽紀覺嗣,戰事仍在繼續。

    1762年2月,在莽紀覺的追殺下,宮裏雁一路逃到中緬邊界。走投無路的宮裏雁請求歸順清政府。時任雲貴總督吳達善,向宮裏雁索要七寶鞍。宮裏雁不肯答應。吳達善便拒絕讓宮裏雁入境。萬般無奈,宮裏雁轉而投奔孟連土司刁派春。

    宮裏雁帶著一幫殘兵敗將,拖家帶口地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一副狼狽不堪的景象。由於滇緬邊境地處低緯度高原,地理位置特殊,地形地貌複雜,形成了特殊的氣候特征。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氣候忽冷忽熱,加上一路潰逃,缺衣少食。相當一部分人得了傷寒。士氣極度低糜。

    “打起精神來!翻過這座山就是孟連的地盤了!我的朋友,刁派春大土司已經為我們準備了溫暖的帳篷、豐盛的美食和漂亮的姑娘!不想留下喂狼的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宮裏雁的馬從隊伍的末尾趕向前鋒。往常,這些瑣事是用不著大土司親自做的。宮裏雁也從來不屑於做這些事情。戰場上連連失利,隊伍越來越少。好多好多的事情,宮裏雁都不得不事必親躬了。

    另一匹馬迎麵而來,劫後餘生一般。隻是馬上的人在強打著精神,那是囊占的衛士何猛:“土司大人,夫人請您過去。”

    二馬並轡,跑向隊伍中的一頂小轎。

    轎簾撩起一角,囊占夫人露出半張臉:“何猛,你先迴避一下,我和土司大人有話說。”

    “是!夫人。”何猛打馬離開。

    “夫人,宮裏雁無能,讓你受委屈了。”宮裏雁對著小轎,並不掩飾自己的落寞。

    “事已到此,說這些又有何用?要緊的是咱們的女兒疆提,整整四年了,是死是活也沒個音信。你倒是派人去找啊!”

    “夫人……”宮裏雁語噎,四年前臘戍一役,女兒疆提被亂軍衝散,下落不明。四年來,宮裏雁不是沒有派人去找,而是派出去的人十去九不迴。別說是人了,就連相關的消息也無一絲一毫。疆提的失蹤成了宮裏雁的一塊心病。一想到這事,他就恨不得將甕藉牙父子挫骨揚灰。

    “我早就對你說過,七寶鞍上的那顆黑鑽石是個不祥之物,勸你交給那個印度小和尚。你就是聽不進去……”

    宮裏雁惱羞成怒:“夫人,請不要再說這個由頭!勝敗乃兵家常事。縱然天不佑我桂家,又幹那鑽石何事?我不信佛,佛又能耐我何?縱然佛遷怒於我,又幹木邦何事?我的嶽丈,你的父親,我們的罕底莽大土司,不同樣城破家亡流離失所嗎?”

    囊占放下轎簾,不再說話。

    宮裏雁照著馬屁股狠狠一鞭,馬嘶鳴,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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