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明秋被捕快們絆住了腳步。

    當他趕到那個被鄂憐卿屠殺的村莊時,對鄂憐卿的宣判和火刑都已經結束了。

    所有的村民都被驅散,各自迴家去為死去的親朋好友打理喪事去了,跟著鄂靜白的捕快們也分頭去收拾這個爛攤子的殘局。

    鄂明秋一路都聽到村民們誇鄂靜白怎麽大仁大義,怎麽放火燒死那個所謂的妖魔,聽得目眥欲裂,心血破碎。

    當鄂明秋來到那片舉行火刑的空地時,看到的就是一地燒黑的焦炭,一個簡陋的破骨灰壇子,一個不顧塵灰坐在火刑架旁邊的男人。

    太陽已經西斜,灰燼已經變冷,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落幕。

    鄂明秋來得太晚了。

    他什麽都沒有做到。

    無論是阻止鄂靜白,或者是拯救鄂憐卿。

    他終究是徹底失去了自己的親妹妹,失去了自己畢生最沉重的感情。

    而罪魁禍首,卻是他們的親哥哥。

    鄂明秋跌跌撞撞撲到在火刑架麵前,看著那一地黑撲撲的灰燼,骨灰和柴火的木灰摻和在一起,完全分不清你我他。

    鄂明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灰,小心翼翼地看著,小心翼翼地喚道:“憐卿?”

    可是這一捧灰燼不會給予他任何灰燼。

    鄂靜白坐在旁邊,臉色慘敗,眼神空茫,他當時還不到而立之年,卻仿佛滄桑如百歲老人。

    鄂明秋沒有看他,隻是脫下自己的外衣,將那一捧一捧的灰燼捧到衣服裏裝好,他想要把鄂憐卿的骨灰和那些汙穢的炭灰分開,可是越是區分,越是分不清楚,最後糊成一團,變成黑乎乎一片。

    鄂明秋幾欲崩潰,瘋了一樣呢喃道:“這怎麽可以呢?憐卿那麽愛美,怎麽可以是黑色的呢,怎麽可以被弄髒了呢……憐卿,我的憐卿……”

    鄂靜白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鄂明秋怎麽都收拾不好那一地的灰燼,分不清哪些是鄂憐卿的骨灰,他終於抬起頭來,目光釘向鄂靜白,仇恨將他的雙眼染成血紅,比那夕陽還要淒厲,他聲音尖銳地咆哮道:“你殺了憐卿!”

    鄂靜白的牙齒明顯打了一個戰栗,像是有什麽承受不住的東西壓在他身上,任何一句話都足以讓他搖搖欲墜。

    可是鄂靜白仍然頂住了這股壓力,承受著鄂明秋瘋狂的指責和怨恨。

    “你殺了她……”鄂明秋注視著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殘忍的劊子手,“那是你的親妹妹,你殺了她……你竟然殺了她!”

    他仿佛隻會重複呢喃這句話。

    鄂靜白的眼裏布滿了紅血絲,身上的官袍被熏黑了,手上被燙出了血泡,他啞著聲音說:“我是她的兄長,所以她隻能死在我手上。”

    “啊啊啊——”鄂靜白的話反過來壓倒了鄂明秋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崩潰地咆哮著撲過去,和鄂靜白在地上滾打起來。

    這是他們第一次用拚命的架勢互相攻擊對方,那些失去親人的悲傷讓他們失了理智,除了暴力之外無從宣泄。

    他們擊打著對方的身體,互相扼住彼此的脖子,青筋暴徒,喘息粗重,眼帶恨意,卻不知道該怨恨什麽人。

    最後鄂明秋將鄂靜白壓倒在一地的灰燼上,大口喘息著,嘴裏發出困獸般的低吼,他掐著鄂靜白的脖子,手掌用力到青筋凸顯。

    這一刻,他們不像是兄弟至親,而更像是一對擁有血海深仇的仇敵。

    “兄長……”鄂明秋怨毒地看著他,“你為什麽就能這麽殘忍呢?”

    鄂靜白毫不反抗,躺在那裏,唿吸隨著脖子上的手的力道而漸漸斷開,他沒看鄂明秋,隻是盯著天空,天上的晚霞火紅得像是剛才那一場燒死鄂憐卿的大火,紅得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就這麽躺在那裏,靜靜等死——等著鄂明秋將他殺死。

    可是鄂明秋突兀地鬆開了手。

    空氣瞬間湧入肺部,鄂靜白一下子咳嗽出聲,嗆得撕心裂肺。

    鄂明秋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忽然神經質地、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

    “我不能殺了你……我怎麽能殺了你呢?”鄂明秋的聲音變得那麽甜膩,在蜜糖裏裹上了一層穿心的劇毒,“鄂靜白,你怎麽可以這麽輕易就去死呢?”

    說罷之後,鄂明秋抱起自己的外衣裹住的骨灰,大笑著三下兩下不見了蹤影。

    鄂靜白沒有去追,沒有喊人,甚至沒有站起來。

    他隻是坐在一地狼藉裏,盯著天邊血紅血紅的晚霞。

    久久之後,風越來越大,將一地的血腥吹開,將那些殘餘的灰燼卷向天空。

    風聲越來越響亮,遠處有村民駐足,仔細傾聽,依稀間能聽到風中的嗚咽聲,又悲又哀,又疼又痛……

    ……

    自鄂憐卿死後,鄂明秋就再也不見蹤跡了。

    隻不過在數月之後,鄂靜白去練雪君的墓前祭拜,看到了他的墳墓有新土的痕跡,也看到了墓碑上新刻出來的痕跡。

    縱然沒有對死去的鄂憐卿有所承諾,鄂明秋仍然將她和練雪君葬在了一起,讓他們生不能在一起,死便能共眠黃泉。

    ——即使他痛恨這個間接害死了鄂憐卿的男人。

    沒關係的。

    鄂靜白在心裏想。

    有他在,鄂明秋隻會更恨他,不會遷怒到已經故去的練雪君身上。

    鄂靜白將手裏的祭品放了下去,好半晌都抬不起腰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壓在他的背上,讓他不堪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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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實在是承受不住了,鄂靜白將頭靠在墓碑上,輕輕地喘著氣,仍然緩解不了那股壓抑的窒息感。

    如果放在以前,鄂靜白還會擔心偏激的鄂明秋做出什麽壞事,然後把他抓迴來。

    可是在親手燒死了自己的妹妹之後,鄂靜白整個人都被巨大的陰影吞噬,不再有過去生活的熱枕。

    他開始陷入整日整日的倦態裏,沒法兒繼續去過自己的日子,官場上得罪的人也越來越多,可是再也沒有那樣的一個女諸葛來給他出謀劃策了。

    鄂靜白渾渾噩噩地渡過一天又一天,偶爾他會在睡夢之中驚醒。

    耳邊有鄂憐卿在說,哥,你為什麽要殺我?

    還有鄂明秋的聲音在說,兄長,是你太狠心,才會害死了妹妹和練雪君。

    鄂靜白看著銅鏡裏那個血絲滿眼的男人,輕聲說:“不,鄂靜白,你沒錯。”

    偏激似乎就存在於鄂家三兄妹的身體裏,血液裏,誰也逃不開,原本就過分執著於正義和公道的鄂靜白變得更加固執,他堅信是自己不夠心狠,不夠正直,才會讓妹妹鄂憐卿一錯再錯,最終走上了不歸之路。

    如果當初他不把鄂憐卿送到尼姑庵……

    如果當初他在得知鄂憐卿為練雪君殺人的時候就讓她和練雪君一起逝去……

    如果當初在鄂明秋為鄂憐卿神思不屬的時候,他就把鄂憐卿狠心嫁出去……

    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可以設想,有太多太多的如果可以反省,鄂靜白變得更加心硬如鐵,在州郡的治理上用鐵血手段,硬生生在亂世裏傳出了戾氣血腥的名號,人人提到他都不免搖了搖頭,歎道他雖是正義之士,但是行事未免過於邪性。

    這樣的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來自於他在州郡的治理上。

    有老翁狀告一個富家少爺強擄民女,鄂靜白判那富家少爺重刑,等那家人把兒子接出來,那富家少爺已經被衙役們打成殘疾;

    有少年大盜四處偷竊,劫富濟貧,最後被扭送官府,鄂靜白判他流放千裏,在半道上感染疫病而死;

    有流氓痞子錯殺路人,他那七十歲的老母帶著兩歲的稚童淒苦地跪在衙門口求鄂靜白法外開恩,那兇手也悔恨交加,痛苦認錯,鄂靜白仍然判他斬立決……

    亂世用重典,鄂靜白將這五個字用得遊刃有餘,人人都稱他為活閻羅,在他管理的州郡裏,無人敢輕易犯罪,無人願意麵見這位父母官,就連那些土匪造反,都不敢經過這個地界。

    一切都仿佛看起來很太平。

    可是隨著年歲的增加,百姓們的怨言卻在增加。

    人人都在說,鄂靜白身為父母官,沒有絲毫仁慈之心,與那亂世裏的暴君有何區別?

    怨懟一旦從人心中升起,就等於種下了一顆種子,遲早會茁壯成長。

    所以當流言四起,說鄂靜白是妖魔之身,以官員身份禍亂世間的時候,鄂靜白怎麽都壓不住這股流言蜚語。

    更有甚者將鄂憐卿當年的事情翻了出來,一件一件說得逼真無比,將鄂靜白包庇怪物、出事之後獨善其身親手殺死至親的事情渲染得淋漓盡致。

    隻是幾個朝夕的時間,百姓們的情緒就被煽動到了極點,鄂靜白眾叛親離,孤立無援地站在衙門大門口,聽著百姓聲情激昂地怒斥他的罪行。

    鄂靜白很茫然。

    他有什麽罪行?

    他做錯了什麽?

    直到他被蜂擁而來的百姓們捆住,打斷手腳,塞進棺材裏活生生悶死的時候,鄂靜白仍然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但是他在想,他終於可以解脫,可以去找鄂憐卿贖罪了。

    他就抱著這樣的心態,在從來沒有消失過的窒息感裏咽下了唿吸。

    百年之後,千年聚陰之地。

    鄂靜白在棺材裏睜開了眼睛,渾渾噩噩從泥裏爬了出來。

    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照亮了他蒼青色的皮膚,尖銳的獸爪,他仰頭,對著月亮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聲。

    那一瞬間,烏雲散盡,千裏幹涸,旱魃現世,天下蒼生俱受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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